1

2013年的3月，18岁的李芳登上了南下的列车，投奔在深圳打工的父母。

那时是初春，北方乍暖还寒，杨柳才初初吐出嫩芽，天空有时还会挂起凛冽的风沙。李芳裹着厚重的棉衣，在火车硬座上熬了几十个小时，脚肿得比馒头都高。

下车的时候，李芳差点摔了一脚，当她踏实地站在深圳的土地上的时候，她才发觉，这里的空气是如此温暖湿润。

迅速脱掉厚厚的棉衣，李芳站在车站里来去匆匆的人群里，茫然四顾。等了好几个钟头，终于等到了来接她的爸爸。

他拉着女儿，笑得很是开心，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妮儿啊，终于来了，来和爸妈一起挣钱，让弟弟好好上学。

不多久，李芳进了邻市的一家工厂，做了流水线工人，包吃包住，每个月3000块。

工厂实行的是军事化管理——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穿衣洗漱时间只有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吃早餐，然后列队跑向车间。

流水线的工作相当枯燥，李芳负责的是拧一个零件，起初还有点意思，时间长了，她觉得自己快变成这个工厂机器上的一个螺丝了。

她唯一期盼的就是发工资，可一个月过去了，工资没影儿……老板的解释是，要压一个月工资。于是她等到第二个月，依然没有；第三个月，没有……

李芳意识到这个工厂的不靠谱，她想离开，却发现这个工厂，实行是封锁化管理，她很难出去。

于是她一边工作一边各种想办法，也悄悄联合了几个工友。终于在一天夜里，他们从厨房的杂物通道里逃了出来，又费劲艰辛，回到了家。

2

李芳爸妈看到女儿狼狈兮兮地回来，吃了一惊，问怎么不干了？

李芳说太累了，几个月不停加班，没有休息过一天。爸爸不以为然地说，不加班怎么挣钱？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想在大城市呆下去？

妈妈哄劝着女儿回去，说女儿只有高中学历，工作本来就不好找，能有接收的就不错了。

李芳打死都不愿回去，爸一拍桌子，说那你把这几个月的工钱拿来，然后想去哪就去哪！

李芳委屈，根本不发工钱嘛！

爸妈不信，妈还上去把女儿身上和带的小包翻了几遍，的确没有任何收获，这才不再提回工厂的事。

李芳在家里安生了没几天，爸妈开始责骂，说她在家吃白饭，啃老还要不要脸之类。

李芳无奈，只好接着去找工作。有一天，她见到一家规模颇大的美容美发机构招学徒，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走了进去，大概是因为李芳本人形象很不错，居然录用了。

李芳最开始干的是杂活，比如给客人干洗，洁面之类。事多钱少，许多学员做没多久就离开了。然而经过黑心工厂洗礼的李芳，却觉得这个根本不算什么，甚至还觉得自己能学到了一点儿技术，做起来总是兴致勃勃。

渐渐的，她的干洗成为了店里的一把手，抓捏力度适中，按摩舒适，许多客人开始专门点她来服务。

店里正式和她签了合同，李芳长长舒了一口气，她觉得她在这个城市，站稳了第一步。

李芳父母见女儿能每个月如期交工资，也算满意。

3

做美容美发久了，总会有几个熟客。程总就是其中之一。

程总是一家媒体公司的老总，一米八的身高，看上去很注重锻炼和保养，而且穿着打扮也相当时尚，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

他是这家美容院里的老顾客，平时都是抽时间过来，很少预约，因此对服务人员的选择基本都是随机。有一次，李芳正好被派单给程总，她热情的态度加上娴熟的干洗按摩手艺，让程总相当满意。

从此，程总只要过来，就会找李芳，即使李芳在忙，哪怕等着也不换别人，还会给李芳带点儿小礼物——一块蛋糕，一条丝巾之类。李芳也开始对高大儒雅且谈吐不凡的程总心生好感，两人之间的气氛开始变得奇怪起来。

半年后的一天，李芳服务完后，程总忽然问她周末晚上有没有空？李芳下意识地说有。

程总就说，那跟我去吃个饭吧！

李芳心里突如其来一阵紧张和喜悦。

吃饭的地点是一家高级西餐厅，李芳从来没有去过这样的场合，为了不给程总，也是不给自己丢面子，她狠狠心，去商场花了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条连衣裙。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当程总见到打扮一新的李芳时，眼睛不由亮了起来——

李芳在深圳呆了近一年了，皮肤白了许多，加上本来底子就好，在一件淡粉色连衣裙的映衬下，更显得肤光胜雪。虽然没有怎么化妆，但更有着一份清水出芙蓉的清雅。

程总心里那点摇摆不定地心思，瞬间坚定了。

于是，这次约会后，两人正式谈起了恋爱。

程总是个很会浪漫的人，又经常送她各种女孩子喜欢的东西——鲜花、高档化妆品，包包，漂亮的衣服……

李芳还不到二十岁，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最容易有“恋爱脑”，也最容易迷失在这些物质堆砌的享受中，她沉浸在程总带给她的“爱情”里，却全然忘了，去了解这个人的底细。

4

女儿的变化，瞒不过爸妈的眼睛。

李芳父母见最近女儿面若桃花，而且穿着打扮也精致了许多，早出晚归的，不免心生怀疑，逼问之下，才知道女儿谈了恋爱。

李母有些着急，一家人漂在深圳，女儿又是在美容院做小工的，能找到什么好对象？别是被人骗了吧。她逼着女儿，要见见她的男朋友。

李芳也觉得和程总谈了这么长时间，见见父母也不为过，甚至她还有些暗里的小心思，想让两人的关系再稳固一些。她知道程总的身家，也做过灰姑娘的梦，如果真能和他在一起，就能真正在这个城市立足，享受精致奢华的生活了。

可程总得知李芳父母要见他，就开始各种理由推脱。有次李芳生气，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不想见我爸妈？

程总忙哄，哪能呢？我要是看不起你，怎么会找你呢！然后他拿出一张购物卡，说里面有两千块钱，拿给你爸妈，让他们买点东西。

李芳回了家，妈追问怎么还不让见她的男朋友？李芳支支吾吾说他忙之类。

妈冷笑，毕竟是过来人，在这个城市呆得时间也久，有些男人在想什么，她也是懂的。看到程总这么推三阻四，她基本就明白了，女儿八成是被“小三”了！

“芳芳，你听我的，赶紧和那个男人分手，他不是好东西！”妈斩钉截铁。

“恋爱脑”的李芳当然不愿意，程总对她这么好，怎么会害她呢？她想到了什么，赶紧拿出那张购物卡，递给了妈：“程总说，总是没时间见您很不好意思，让您随便买点什么……”

话没说完，手里的卡就一把被妈打掉，妈气得两眼发红：“你这个傻丫头，就这点就打发了？当小三都当不合格！”

李芳被“小三”这个词震惊地目瞪口呆，她哭着跑了出去。

她找到程总，逼问他是不是有家了，是不是根本不想和她结婚，只是想和她玩玩。程总沉默了很久，才说：“芳芳，享受现在的时光多好，干嘛要追根问底呢！”

李芳明白了，她一阵眩晕，然后昏天暗地地呕吐起来。

5

她坚决要离开，可偏偏这个时候怀孕了。

妈气得直打她，骂她“傻妞”“赔钱货”，并要求她去找程总，让他赔偿损失，打掉孩子。

可李芳死也不愿意去找那个男人了，她已经够难堪了。

没想到，程总这次却主动上门了，他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一脸笑容。

李芳父母沉着脸，要他带着李芳去打胎，然后赔偿女儿的青春损失费。程总笑笑：“我不会带李芳去打胎的。”

李父跳了起来，抄起扫帚就想上前，程总也不闪躲，倒是笑眯眯：“相反，我希望李芳生下这个孩子。”

李母瞪大眼睛：“你要娶我们家芳芳？”李芳在屋里也坐了起来，一脸期盼。

程总摇摇头，看李父的扫帚就要下来，忙说：“你听我解释。”

原来，程总已经四十多岁了，他和妻子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后来去检查，是妻子的毛病，他们治疗了很久，中西医都治过了，没有任何效果。两人本来就想放弃了，可没想到李芳有了孩子。

李芳听了程总的故事，她冲出来哭喊：“你想找人生孩子，街上那么多人，你随便找，干嘛要害我啊！”

程总本来也做好这辈子没孩子的打算了，可他遇到了李芳，也是真心喜欢她。他的眼神很诚恳，说他可以答应她任何条件，除了名分，只要她愿意把孩子生下来。

李芳万念俱灰，她不想听这个男人的任何借口，只想打掉孩子，一了百了。

可没想到李父忽然开口了：“要是李芳生了这个孩子，你送我们家一套房子如何？”

程总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可以啊。

李芳父母的眼睛里忽然射出了雪亮的光芒。

这下子风向全变了，他们开始不停劝说李芳生下这个孩子，说在深圳，一套房子多不容易啊，有了房子，咱就真正立足了，变成大城市的人了。一个孩子换套房子，多值啊！

程总也不断来看李芳，甚至有天，她太太也过来了，那个女人保养得益，举止优雅，话里话外相当关心她的身体还有孩子，还送了好多进口燕窝给她，说补身子最合适，还要好好安胎，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能把孩子顺当养下来。

原来，她的价值，只是一个代孕工具罢了。李芳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只是苦涩的笑。

6

几个月后，李芳生下了一个男孩。

当孩子被抱出来的时候，程总抱着儿子喜极而泣，还对着窗外磕了三个响头，不停说，我们程家有后了有后了，而程太太在一边也很是宽慰的笑。

而李芳，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身边没有一个人照顾。她爸妈去追着李总问什么时候给过户房子的事了。隔壁床的产妇，老公抱着孩子陪在身边，一家笑语晏晏，她一个人孤孤零零，孩子生了几个小时了，连口热水都没有。

最后，还是隔壁床产妇看不过，让家人帮李芳买了碗蛋汤。李芳喝着，忽然泪如雨下。

她觉得自己很像一个“杀鸡取卵”的副产品。更何况，她有点想那个孩子，虽然他的到来不是她所期盼的，可到底在她肚子里，与她血脉相连了十个月。

晚上，李父李母喜滋滋过来了，说一切搞定了，很快就能把你弟弟接到深圳享福了，芳芳立大功了啊！

李芳面无表情地躺着，什么也听不进去。

三天后，李芳出院回家，没想到程总也抱着孩子跟了过来。他解释，大夫说，孩子吃半年母乳比较好，跟着妈妈身体也更康健，所以希望李芳能带半年孩子。

李芳惊喜地抱过孩子，正想答应，没想到李母开口了：“不行，当初的条件是生完孩子就完了，我们家芳芳吃了你们这么大的亏，还要帮你养孩子，不成！”

程总苦劝，说都是为了孩子，咱们可以再加条件嘛！

李父熄灭手里的烟：“那就再给我们买套房子！”

程总“蓦”地站了起来：“你们不要太得寸进尺！孩子吃几个月母乳，你们就想要一套房子，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李母笑嘻嘻地：“都是为了孩子嘛！这么个大宝贝，有啥舍不得的。”

程总冷笑一声，想抱孩子走，却被老两口拦住了，他们说：“你就是现在抱走孩子，我们也能把孩子要回来。孩子的生母是我们芳芳，就是闹上法庭，这么小的娃，肯定会判给母亲的。”

程总无奈，光脚不怕穿鞋的，况且他对芳芳也的确有愧，于是就答应再给一套房子。

7

半年来，李芳父母和程总不断斗智斗勇，在房子过户时间和各种细节上摩擦。而李芳，却在与孩子相依为伴，每天照顾他，看着他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活泼可爱，她的心是满足的。

孩子半岁的日子越来越近，李芳的心越来越恐惧，母爱是天性，何况已经日夜相伴了这么久。

有次，李母来帮忙照顾孩子，孩子非常可爱地向她笑，李母看着也是眉开眼笑，看着母亲心情好，李芳试探：“妈，你喜欢宝宝么？”

“那还用说？”李母随口道。

李芳终于鼓起勇气：“那咱不要房子了，把孩子留下好不好？”

没想到李母勃然大怒，她把孩子塞到李芳手里：“你胡说什么？你弟弟今年毕业就要过来找工作了，没房子他怎么立足，我们全家怎么办？”

李芳不语，默默流泪。

李母话软了点：“乖，咱家在这啥都没有，养不了这个孩子，不如实际点，他好过，咱也好过啊！”

孩子半岁了。

那天，程总大张旗鼓地开着豪车，带着太太来接孩子。李芳父母接待着他们，话语间还是那两套房子的事，据说基本已经办妥，所以外面气氛还很是和谐。

只有李芳一个人，在屋里抱着宝宝，轻轻亲吻着。

只听见外面说：“时候不早了，我们要走了。”李芳听到后，下意识抱紧了孩子。

李母进来，想接过孩子，看到李芳的样子，低声劝：“芳啊，狠狠心，你和这孩子没缘分啊！”

她一把抱过孩子，送了出去。李芳使劲咬着牙，不让自己掉眼泪，她追上去，只见程总和太太很开心地抱着孩子出门，而孩子瞪着无辜地黑眼睛，看到自己妈妈，咿咿呀呀摆着小手，最后依稀喊了一声：“……妈妈……”

李芳忽然崩溃了，她哭喊：“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她爸妈使劲扯着她，孩子也在哇哇大哭，却被程总夫妇哄着，抱上车，离去。

李芳瘫倒在地上，她已经没有哭出来的声音了。她妈妈给弟弟打着电话：“儿啊，你快来吧，咱在深圳有房啦，两套啊！咱好日子来啦！”

而李父盯着女儿，有些不满：“哼唧什么？本来就是件丢人现眼的事，我和你妈处理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烟灰，“你再歇几天，赶紧找工作，你弟弟来了，家里压力大，光靠我和你妈不行。”

8

李芳从家里搬了出去，她父母很精明，两套房子全写着他们的名字。李芳知道后，也只是冷笑了两声。

她不在乎这个，从孩子被抱走的那一刻起，她所有的理智都在一点一点被瓦解，思念的心情痛彻心扉，她开始各种理由联系程总，想看看孩子，她眼泪汪汪地恳求，你不是说喜欢我么？让我见见宝宝。

程总轻蔑地看着她，你不是得到房子了么？孩子和你没关系了。

这一场闹剧下来，求子的得子，求财的得财。只有李芳，她失去了爱情，失去了青春，更重要的是，她失去了自己的亲骨肉。

她想起了初到深圳去的那家工厂，原来，都是一样的，至始至终，她都是一个螺钉而已。

后来，李芳离开了深圳，暂别了这个伤心地，去了其他城市开了一家小小美发店。对孩子的愧疚，对自己的懊恼，还有对那些利用她人的痛恨，让她奋发努力。

她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拼好自己的事业，总有一天，她会体体面面见到孩子。她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走的脚印，去重新拥有坦然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