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惜惜楞了一下,心里自是不解:这两个人,一个救了人,一个被人救,怎么到头来,反倒又生疏了呢。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她脑子中过了一下子,便被她撇开了,因为灶房传出了诱人的香味儿,而在傍晚饥肠辘辘的时候,这味道比什么都更能吸引人心。
于是她随便答了声是,便朝着灶房走去,独留晏娘一人站在院中,望着墙对面,眉宇间凝上了一层冷霜。
程牧游坐在书案前,手里将一本已经卷了边的旧书翻了翻去,眼睛却没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上停留。
终于,他“啪”的将书扔在桌上,十指交叠放在眉心,脑中又一次浮现出那个挥之不去的画面:
她的肚子破开了,皮肉朝两边翻起,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头。
只是,这骨头很长,蜿蜒曲折,层层环绕,粗壮、坚固,绝不是属于人类的。
程牧游从书案前站起身,他走到窗边,望向高墙的那一端,与从那边穿来的一道清冷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你,是谁?
一把白色的纸钱洒向天空,风将它们带到树的顶端,有些,便挂在没有了叶子的枯枝上,随风发出扑扑簌簌的响声。
瞿万秋的哭声也传了上来,高一阵低一阵,凄凄的,比秋末的天色还要让人绝望。
他的独子永华前几日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怪病夺去了性命,这几天瞿万秋一直麻木的处理后事。
直到今天出殡,棺木重重合上的那一刻,他才似乎终于意识到儿子真的不在了,他以后再也看不到他生动的面容了。
这突如其来的惊醒让他痛彻心扉,只能靠一声接着一声的干嚎来纾解,可是痛哭过后,瞿万秋却有点迷糊。
明明躺在棺材里的那个人面颊上红润未消,就像睡着了似的,怎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头晕,几日滴米未进的影响,在这一刻终于体现在了他瘦弱的身体上。
所幸身旁的侄子瞿重即时伸手扶住了他,才没让他跌倒在泥泞不堪的小道上。
飘在队伍最前端的唢呐声突然停住了,送殡的人群也一个接一个的站住了脚步。
瞿万秋睁大迷蒙的泪眼朝前看,发现正对面走来了一个老头儿,他的背折得像一张弓,头发胡子全白了,年龄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大些。
他手里拿着根乌黑的枣木棍子,棍子探向身后,牵着四五个人,缓缓的朝他们走过来。
两队人眼看就要撞上了,瞿重赶紧走到前面,冲那老头儿行了个礼。
“麻烦您老行个方便,稍稍让一让,我们要去落棺,不能误了时辰。”
老头儿头也没抬,眼睛从额上的乱发间瞅了瞿重一眼,也没说话,只嘿嘿一笑,便牵着棍子一歪一扭的走到羊肠小道的边上,候着他们通过。
瞿重又行了一礼,重新回到队伍中,一行人接着朝前走。
不过,这条路甚是狭窄,每个人从老头儿那队人身旁经过时,都不免要蹭到他们身上。
瞿万秋也不例外,他的袖子扫到了其中一个人的衣服上,怕人忌讳,赶紧道歉。
谁知抬起头时,却发现那人并没有看自己,头斜斜的歪向上方,表情似乎凝固了一般。
瞿万秋现在也没心思考虑别的,继续一步一歪的朝前走。
就在这时,那老头儿却突然说话了。
“没死透的人,装在棺材里做什么。”
不紧不慢的一句,却让瞿万秋一个骤停,再也迈不出去一步。
瞿重也停下来,回头冲那老头儿说道:“老先生,话可不能乱讲。我这堂弟脉象全无,身子也凉好几天了,你怎么说他他没……”
老头冷笑一声:“我说没死就是没死,他一息尚存,全压在丹田。世上能救他的只我一人,若信,就来找我,前面的山头拐七个弯,过五座桥,我就住在那里。”
话毕,他就接着上路了。
几个人排成一行,右手拽着枣木棍子,慢悠悠的沿着泥泞的小道朝前走去。
瞿重觉得这老头疯疯癫癫的,说话没头没脑,便摇摇头,命送殡的队伍接着前进。
走了几步,却发现瞿万秋没有跟上来,一个人落在队伍的最后面,呆呆的看着老头儿离开的方向。
“叔父,该走了,一会儿时辰过了就不好了。”瞿重在一旁小声提醒。
瞿万秋打了个激灵,如梦方醒的样子,抬脚随瞿重朝前走。
可没走几步,却又停了下来,眼神依旧怔怔的,说出的话却像道惊雷,劈得瞿重差点没站稳。
“让他们把棺抬回去吧。”
“叔父,那老头儿不是癫了就是骗子,他的话您真信了?”
“让他们把棺抬回去,今天不落土了。”
“叔父……”
“今天谁也不许落棺,就算落了,我也要给它挖出来。”瞿万秋盯着瞿重,眼神坚定里透着点疯狂。
说完,他便朝小路的另一头跑去,刚才还像一片残叶似的身子,好像突然注满了气力,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路的尽头。
一座茅草房在夕阳的余晖中若隐若现,炊烟袅袅的从烟囱里冒出来,青山绿水中,它倒真像个隐世的神仙住的地方。
瞿万秋擦了把汗:应该就是这里了吧,他转了七个弯,过了五条桥,累的骨头都快散架了,才找到这里。
又朝前走了几步,他看到有几个人站在篱笆围住的院中,有的在井边提桶打水,有的拿着斧头劈柴,俨然就是方才跟在那老头儿身后的几人。
瞿万秋抒了口气,忙朝院子走去,来到门口,冲几人行了个礼,“请问……”
说到这里,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那老头儿姓甚名何,干脆直言不讳道:“我想要儿子重新活过来,谁能帮我?”
几人都没看他,话也不答一句,还是木然的做着手中的活计,一下接着一下,动作又僵又钝。
瞿万秋有些恼了,“我要我儿子活,我要他活过来!”
木门被推开了,老头儿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他靠门站着,灰色的眼珠子盯着瞿万秋充斥着愤怒的脸。
“这有何难,这几个哪个不是死而复生,被我救活的,关键看你愿不愿意付出代价。”
“代价?你说,我什么都愿意给你。”瞿万秋冲进院内,身子瑟瑟的抖动着。
老头儿玩弄着指甲,“你家有瓦房三间,良田十亩,黄牛两头,再加上一些零零碎碎的家具首饰,我算算……”
他指头点了点,然后抬起头,“二十锭银子,就这么多了,你若愿意,后天带着银两和棺材过来,银子交给我,活人你领回去。”
“二十锭……”瞿万秋喃喃的说着。
“怎么,舍不得?钱没了可以再赚,儿子没了那就是真的没了。”老头儿阴测测的笑。
“不,我愿意,我愿意。我这就回去变卖家当,您老也要说话算话,一定要帮我把永华救活。”
老头儿摸摸胡子,冲他点点头。
瞿万秋得了令,头也不回的朝院子外面走,走到一半,又回过头,“还不知道高人尊姓大名?”
“敝人闫可望。”
第三天一早,瞿万秋便带着好容易凑齐的一布袋碎银来到茅草房,瞿重陪他一起来的。
他赶了辆牛车,车上放着永华的棺材。
闫可望拿着那袋银子仔细的数了数,终于,满意的一点头,将布袋交给站在身旁的一个汉子,命他将布袋收好。
瞿重见那人面无表情,动作也很是迟缓,便搓着手小心翼翼的问道:“高人,他走路不是很利索啊,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闫可望横他一眼,“他刚活过来没几天,魂儿还没完全清醒,过几天就好了。行了,把人抱进来吧。”
说完,他便踏进门内。
瞿重看了瞿万秋一眼,见他冲自己点点头,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走到牛车旁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把棺材掀开。
双手掐着永华尸体的腋下,像抱孩子似的将他抱起来扛在肩头。
现在已经临近冬天,这里又在国土之北,所以尸体还没有腐败的迹象。
只是,触到他僵硬冰凉的身子,瞿重的心脏还是重重的跳了两下。
总觉得永华垂在自己后背的手在一下一下的蹭着他的身子,蹭的他背后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瞿重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挪到屋内,按照闫可望的指示将尸体放到铺在地上的一条的草席上,这才喘着气在一旁坐下。
“歇够了吗?歇够了便回去吧,明日再来接人。”闫可望的逐客令下达的一点也不含糊。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吗?”瞿重有些惊讶。
“怎么,不信我?不信就把人拉走,银子我还你便是。”闫可望大大啦啦的在椅子上坐下,不耐烦的砸吧了下嘴巴。
“瞿重,出来,咱们走吧。”瞿万秋生怕得罪了他,在门外着急的冲瞿重挥手。
瞿重犹豫了半晌,一声不吭的出了门。
刚走到门槛外面,木门便被闫可望从里面“哐当”一声关上了,门环险些砸在他背上。
“叔父,你就这样把人和钱都交给他了,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可怎么是好,这可是你全部家当呀。”瞿重不放心的说。
“莫说银子,就是他要我这条老命,我也是会给的。永华是我唯一的孩子,但凡有一丝希望,我都不能放弃。”
“可是……”
他本想说这件事完全不合常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是这死而复生的事情,他可是闻所未闻。
但是看着瞿万秋绝处逢生的苍老面孔,瞿重不忍再多说什么,搀扶着他朝牛车走去。
第二天天还未亮,瞿万秋就和瞿重就来到了茅草房前。
院门紧闭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二人也不敢叫门,就这么站在外面守着。
瞿万秋扶着篱笆,身子抖擞个不停,眼巴巴的盯着屋门,恨不得在上面戳出个窟窿来。
门终于打开了,里面的阴影中站着个人,个子高高的,身材看起来和永华颇有些相似。
瞿万秋屏住呼吸,握紧双拳,看着那人踏出了门槛,慢慢的走到院中。
他身上,穿着那件自己精心准备的寿衣,黑底白花,在阳光下很是扎眼。
“永华。”瞿万秋叫了一声,朝儿子扑过去,拉住胳膊,两手在他脸上上下摩挲。
“永华,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瞿永华没有看他,眼球微微的朝上翻着,盯着斜上方刚爬上来的朝阳。
“永华,你怎么不说话?你饿不饿,爹给你带了点干粮过来。”
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两个枣馍,塞在儿子手里。
可永华的手一松,馍馍掉在地上,沾了一层灰。
“魂儿还没醒过来呢,过几天就和以前一样了,急什么。”
闫可望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他走到门外,照永华后背一推,“快,跟你爹回去吧,这几日可把他急坏了。”
听他这么说,永华也不招呼一声,迈开步子就朝外走,瞿万秋回头冲闫可望跪下,咚咚的磕了三个头,起身朝儿子追了过去。
见牛车走远了,闫可望摇头冷笑两声,背着手走进屋里。
地上,几个人正你挤我我挤你的蜷成一团。
闫可望照他们身上一人踹了一脚,“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快,去挖个坑,把屋后面那东西给埋了。记住,别留下痕迹,给人抓住了马脚。”
牛车进了村,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走的上下颠簸,瞿重握着马鞭坐在前面,时不时朝后面两人看上一眼。
“叔父,你看永华是不是胖了一点,这胳膊,好像比以前圆实了不少。”
经他提醒,瞿万秋才回过味儿来,怪不得他总觉的儿子的样貌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却又想不出不一样在哪里,原来竟是胖了。
他拉过永华的手捏了两下,软软的,不像胖,倒像是肿了。
刚想叮嘱他要注意身子,却发现自己的指头将他的手按出了几个坑,淡青色的,在他浮肿的手背上面,显得有些骇人。
瞿万秋心里猛然一紧,伸手在永华的手背上摩挲了好一阵子,才将那几个坑抚平了,可心里那股不好的感觉却抚不掉。
他看着儿子的侧脸,没想他也突然转过头盯着自己,脸上溢出一个呆滞的微笑。
“听说了吗?瞿家的永华回来了。”
“今天还见呢,听说他爹把家当全卖了,这才把他救回来的,现在两人都住在瞿重家里呢。”
“我今天还见他了,不过人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胖了,呆了,不知道是不是落下了病根。”
“嘘,小声点,瞿家人来了。”
瞿重挑着担子,直直的从人群中穿过去。
走出一段路后,他的步子才快了起来,最后竟是一路小跑来到了家里。
他脑子里突突的跳个不停,将思绪搅的一片混乱:
村里的人说的都对,只是,他们不知道的却更加稀奇呢,永华自从复活之后,不单是胖了傻了,回来这么多天,他一勺饭都没吃过,一口水都没有喝过。
他也会动,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更多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待在屋子的角落中,幽暗的眼睛瞅着一个地方,眼珠子转也不转,就像一个布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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