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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四月天气,京城西郊上千亩的花田里牡丹花开得云蒸霞蔚,恍若仙境。

徐家的花田里,身段青葱五官明丽的徐念安衣袂当风地站在田垄上,有条不紊地吩咐着花田管事:“王家,海家去年岁末都有长辈过世,未出孝期,牡丹万不可送红色的过去。

陈家老太太下个月七十大寿,他家除了单子上的那些品种外,再另送四盆五福临门过去……”

管事边听边记,心中暗暗感叹,大小姐这脑子也不知怎么长的,那么多人家那么多事,她愣是记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差。

这份能耐,别说是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便是在寻常人家当家多年的夫人中,怕也是极难寻的。

到了田边,徐念安吩咐得差不多了,刚想去不远处的芍药地里转转,忽见小厮宝康连滚带爬地跑来。

“大小姐,不好了,夫人晕过去了,您快回家看看吧!”

“慌什么?喘口气,将事情细细说与我听。”徐念安心中着急,面上不显,脚下飞快地往马车那边走去。

贴身丫鬟明理连忙抱着要带回府去的牡丹花盆跟上。

马车辚辚的行进声中,宝康急切道:“上午靖国公府的殷夫人来了,与夫人说了一会儿话。殷夫人离开后,夫人便叫她身边的知秋去伯爵府找知冬。

下午知冬过来了,不知与夫人说了什么,夫人突然晕了过去。宜苏姐姐便让小的来寻大小姐您回去。”

“你来时夫人情况如何?去请大夫了吗?”徐念安问。

“夫人一晕过去,张妈妈便使人去请王大夫了,我来时夫人还未醒。”宝康道。

徐念安点点头,手指攥紧帕子,不再多问。

一个时辰后终于回到徐宅,徐念安脚下生风,刚进二门便遇上正在翘首以盼的宜苏。

“小姐,您回来了。”宜苏迎上来。

“嗯,我母亲现下情况如何?”

“王大夫已经来诊治过了,夫人也已经醒过来了。”宜苏道。

说话间一行已经到了夫人郑氏的院子,徐念安刚迈进正房大门,便听到里间传来母亲低低的哭诉声:“……知道是高攀,可这门亲又不是咱们腆着脸求来的,凭什么这么作践我大姐儿?”

张妈妈在一旁安慰道:“夫人您别这么想,上午那殷夫人过来,态度不是也挺真诚的……”

“真诚什么?直是口蜜腹剑!明明是她那个宝贝儿子在家里为了别的女子要死要活地要与我们退亲,差点被国公爷捆起来打死,连累他们长房被国公爷从上骂到下,这才急吼吼地把婚事提前到两个月后。

她在我面前竟然、竟然只字不提!若非我托人打听一番,我儿过去还不知要受什么样的罪呢!”郑夫人说到这里忍不住哭得气噎声哽。

“我知道他赵家显赫富贵,可我也从未指望我的大姐儿这辈子要嫁得显赫富贵啊。我只求她能嫁得一个疼她爱她的夫婿,一辈子和和美美吃用不愁便够了……”

徐念安听得眼眶发热鼻子发酸,眨了几下眼强自逼回那股泪意,转身挥手叫宜苏和明理先回去,自己掀开帘子进了满是药味的内室。

张妈妈正一边给郑夫人抚背一边低声劝慰,眼角余光见人影一闪,抬头看见徐念安,忙对郑夫人道:“夫人可别哭了吧,大姐儿回来了。”

殊不知郑夫人见着徐念安,更是放声大哭:“我苦命的儿……”

“娘。”徐念安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任郑夫人抱着痛哭了一会儿。

见她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娘,您和张妈妈的话我方才在门外也听了一耳朵,您别为我担心,没什么大事。”

“这还叫没什么大事?”

郑夫人本来正拿帕子拭泪呢,闻言又惊愕地停下。

“你还没进门呢,那赵公子就为了别的女子要死要活了。等你一进门,还不立时让你喝了那女子的茶抬她做姨娘?这以后的日子,可怎生得过?”

徐念安笑着端过一旁还在冒热气的药碗,一边用汤匙搅动一边吹着道:“若您和张妈妈所言是真,那赵公子钟情的那位姑娘,必然是位良家女子,打卖不得,且在国公府有所倚仗,所以才能将此事闹到如此地步。”

“说得就是,听说那女子是长房大爷,也就是赵公子同父异母的庶长兄的夫人的娘家表侄女。”郑夫人想起此事便觉得像吃了苍蝇一般憋屈难受。

“那殷夫人必然不喜欢那女子。”徐念安断言道,将一汤匙吹凉的药递到郑夫人嘴边。

郑夫人下意识地张嘴喝了,懵懵道:“你怎能确定?”

“殷夫人生了四个女儿才得赵公子这一个嫡子,赵家大爷比赵公子年长整整十二岁。比起赵公子年龄尚小毫无建树,赵家大爷却年富力强正堪得用。

那女子又是赵家大爷媳妇的表侄女,若是赵公子被这女子拿捏住了,与被赵家大爷夫妇拿捏住了有何区别?”

徐念安一边分析一边再给郑夫人喂一汤匙药。

郑夫人一想有理,道:“既如此,那殷夫人何不直接将那女子撵出府去,岂不是干净?左右也不是什么正经亲戚。”

“殷夫人没有将那女子撵出府去,无外乎两个原因。

一来就是赵家大爷在大老爷跟前不是一般的得用,而是非常得用,以至于他媳妇的表侄女都不是殷夫人能轻易撵了去的;二来么,可能就是赵公子在为她寻死觅活吧。”

一听这话郑夫人又急了。

“娘您先别急,您听我说。赵公子才十六岁,与三弟一般大,从小又是被殷夫人和四个姐姐溺爱长大,其性格必然软弱。

而且他能为了一个明摆着不得他母亲待见的女子闹成那般,可见其人脑子也不怎么聪明,更没有城府手段。

一个软弱又蠢笨的小少爷,与我成亲,母亲为何要担心我呢?难道不该是殷夫人担心她儿子吗?”

郑夫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而且,既然是国公爷非要让我嫁给他孙子,他总得管我死活吧。你女儿我嫁过去不会吃亏的,您就放心吧。”徐念安将一碗汤药都给郑夫人喂了下去,笑眯眯道。

郑夫人看不过眼,哑着嗓子嗔怪道:“也就是你,这档口还能笑得出来。”

徐念安嘟着嘴撒娇道:“不然怎么办呢?哭也是过一天,笑也是过一天。娘您说吧,希望我哭着过还是笑着过,我听您的。”

看她这样,郑夫人心中阴霾散去大半,将她搂在怀中道:“娘自然是希望你笑着过每一天,笑着过一辈子的。”

徐念安也抱住她道:“娘您放心吧,前路再艰,女儿也绝不会轻易认输的。”

徐念安哄好了郑夫人,回到自己房里时却忍不住愁上眉头。

两年前国公府来下定时本来就要拟好婚期的,徐念安以家中病的病小的小为由,说希望可以将婚期推迟几年再定。

当时赵桓(huan,第二声)熙才十四岁,国公府想着等得起,便应了。

她原想着好歹熬到两年后大比结束,不管三弟能不能中,届时为他寻好了亲事,将这一家子交给他媳妇料理,她再出门子也不迟。

反正赵桓熙比她还小两岁,再过两年也不过才十八岁而已,成亲不算迟。

只是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她不得不提前嫁人。

四妹绮安十六岁,已是说好了人家,没几个月就要出嫁的,五妹惠安才十四岁。

她出嫁后这一家子,又托付给谁呢?

在房中徘徊半晌,无计可施,只得派明理去把徐绮安和徐惠安叫来。

没有谁天生就会理账管家的,父亲去世那年她才十三岁,不也得在母亲的指点下勉力将这个家撑起来吗?

她出嫁后,这个家只能交给母亲来管,让绮安和惠安从旁协助。

好歹先撑过这两年。

靖国公府,殷夫人忙了一天,晚间回到嘉祥居。

赵桓熙的乳母侯妈妈从廊下迎上来,急急地低声道:“夫人,三爷不肯用饭,午饭晚饭都摔出来了,只道不让他见那姓庞的小妖精他便饿死。”

殷夫人一口气哽住,怒火中烧,抬步就要去西小院里收拾儿子。

跟在她身边的苏妈妈忙道:“夫人切勿着急,三爷如今顶着性子,当日国公爷将他捆了要打死他都浑然不惧。您若硬来,只怕无济于事不说,还伤了您和三爷的母子情分,平白的叫那边看笑话。”

殷夫人深吸几口气硬是将胸口那团火气压下去,一边继续向正房嘉祥居走去一边道:“不然还能如何?好话赖话我都说尽了。也不知那姓庞的小妖精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一个月来直如变了个人一般,以前他哪有这胆子?”

“依老奴看,还是您之前一着急对那小妖精又骂又撵的,三爷生了气,故意跟您对着来呢。既如此,不如请三姑娘回来劝劝三爷。现如今,恐怕只有三姑娘的话,三爷还能听进去些。”

到了嘉祥居,苏妈妈从丫鬟手中接过茶杯奉给殷夫人,又上去替她捏肩捶背。

殷夫人低头喝了半盏茶才缓过一口气来,没好气道:“还叫他三姐回来劝他呢,当初就这死丫头护着他和那小妖精说话,险些没把我气死!”

苏妈妈笑着道:“所以老奴才说,现如今恐怕只有三姑娘的话三爷才能听进去,因为只有三姑娘帮他和那姓庞的说过话。

再说三姑娘帮着三爷和那姓庞的说话,您以为她真是赞成三爷和那姓庞的在一起呢?还不是心疼三爷,看三爷哭得可怜,满府没一个帮他的,故才帮他求情?

三姑娘心里可明白着呢!您自己的闺女,您自己还不了解么?”

殷夫人放下茶杯,沉沉叹了口气,心焦道:“我岂能不明白?只是,几个姑娘我都教养得好好的,为什么,独独教养不好这儿子呢?”

苏妈妈心道:几个姑娘您都是严格教养,自是出落得好。

到了三爷这里,长房唯一的嫡子,又是最小的儿子,您是又怕他碰着磕着疼着累着,又想他文能入仕武能入行,没有苦寒,哪来的梅香?能教养好那不就怪了吗?

不过这话她可不敢说出来,只道:“三爷年纪还小呢,正好又遇上姓庞的这个心术不正的,故才如此。待过了这个坎儿,他自然会明白,只有您才是真正为着他好的。”

殷夫人抬头看了眼还眼巴巴等着她拿主意的侯妈妈,道:“你去与他说,就说我说的,不吃饿着,饿死拉倒,就当我没生他这个儿子。

晚些时候再悄悄拿些点心给他,告诉他说我现在不动那姓庞的小妖精就是顾忌着他呢,若是他饿出个好歹,我可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侯妈妈出去后,殷夫人吩咐苏妈妈:“你待会儿就派人去定国公府跟三姑娘通一声气,叫她明日回来看看她弟弟。我乏了,扶我进去躺一会儿。”

苏妈妈扶着殷夫人到内室软榻上躺下,给她盖上绒毯。

殷夫人忧心道:“不论是我还是他三姐,跟他终究是隔着一层,就算是这回处置了那姓庞的小妖精,下次还有姓李的,姓王的。

只要那边贼心不死,总有办法。最要紧的是,他的枕边人能拢得住他,护得住他。”

苏妈妈见她眉头愁成个浅浅的川字,忍不住低声劝道:“夫人您别太过忧心了,那徐家的大姑娘,老奴不是陪着您悄悄在街市上见过吗?模样生得不比那姓庞的差,还多了几分端庄干练呢。

家世虽是薄了些,可她是国公爷亲自定下的,谁也不敢说道什么。徐家老爷去世这么多年,郑夫人又体弱多病的,家里全靠这姑娘撑着,想是有几分能耐的。”

殷夫人冷笑一声,道:“端庄干练有什么用?但凡男人,谁不爱那三分狐媚子骚气!”

苏妈妈知道她这是又想起了多年来偏得大老爷宠的杜姨娘,遂不敢再接话。

殷夫人作为国公府长房长媳,管着国公府的账,天不亮起来,忙到辰时末才堪堪将一大家子的事情都安排妥当。

她的三女赵佳臻便是这时候来的。

二十出头的年纪,外头穿一件玫瑰红洒金对襟褙子,里头着粉红色绣牡丹圆领上襦,配粉红色绣兰花百褶裙,就这般招招摇摇明艳不可方物地出现在殷夫人面前。

殷夫人刚刚喝了一口茶,抬头见了她,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埋怨,道:“死丫头,莫不是掐着点儿来的。”

赵佳臻屏退跟着她一道来的丫鬟,过来靠在殷夫人的胳膊上娇娇俏俏道:“可不是掐着点儿来的嘛,我若来早了,您正忙,有空理我?”

母女俩说笑几句,瞧着殷夫人眉头展开了些,赵佳臻这才问道:“三弟今日可曾用饭了?”

提起这事殷夫人便气不打一处来,道:“爱吃不吃,反正也饿不着别人,谁管他?”

赵佳臻收起玩笑之色,道:“我的好娘亲,都这时候了,您就别只顾着跟三弟置气了。祖父一向看不上他性格软弱,可不能让他因为此事遭祖父彻底厌弃。毕竟五房那边……可是会讨祖父欢心得很。”

“我能不知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此事吗?可你三弟他现在猪油蒙了心,油盐不进呐!”殷夫人唉声叹气。

“昨夜得了苏妈妈的信后,女儿彻夜苦思,倒是有了个缓兵之计,待会儿三弟的午饭,便由女儿给他送去吧。”赵佳臻道。

“什么缓兵之计?”

赵佳臻附在殷夫人耳边如此这般说道一番。

殷夫人疑虑:“这……能行吗?”

赵佳臻端起苏妈妈送来的茶,闲闲道:“如今三弟和那姓庞的便似暗夜行路,看不着一丁点儿希望。这时候,哪怕只有一丝微弱光芒,三弟也会拼命抓住的。

只不过,既有了这一招,便得提前与我那未来的三弟媳通个气了。低门高嫁,可别再是个糊涂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殷夫人捏着帕子,面露难色。

赵佳臻忙道:“娘,您得端着做婆母的架子,自然不能亲自去与我那三弟媳说道此事。此事便交给我,包管给您办妥贴了。”

殷夫人叹气道:“她那般家世,我也不指望她能对你三弟将来有何助益了,只盼她能帮着你三弟挡住那边射来的暗箭,便是大功一桩。”

晌午,赵佳臻带着送饭的丫鬟来到西小院,进了左间内室,房里没有开窗,暗沉沉的。

床上一人面朝里卧着,如墨长发似一条大蟒般蜿蜒在枕上,听见有人进房,动也不动。

“将饭菜放下,都出去吧。”赵佳臻吩咐丫鬟。

大约听出是她的声音,床上人影动了动,翻过身来,露出一张眼窝深陷双唇泛白,却依然美如雨梨幽昙,我见犹怜的小脸来。

赵佳臻心中喟叹,她这个三弟纵有千般不好,总还有一样别人比不了的,那便是颜色绝好。

“多久没开窗了?这屋里的味儿都快馊了。”她走过去将窗户打开。

赵桓熙被照进屋来的灿烂天光刺得双目酸痛,眼角溢出泪花,抬手拿袖子遮住眼睛,道:“娘叫你回来劝我?别费劲了!”

赵佳臻走到床边,伸手就重重地打了他一下。

赵桓熙挪开袖子,一双轮廓精致的丹凤眼瞪得大大的,呈现出一种少年特有的水薄剔透,错愕地瞅着她,左脸颊上,在枕头上压出来红痕宛然。

“连三姐都不叫,我招你惹你了?当初你与那庞黛雪事发,被爹娘打骂之时,还不是只有我护着你?”赵佳臻叉腰生气道。

她这一说,赵桓熙倒有些羞愧。

披散着满头长发,低垂着又长又密的睫毛从床上慢慢坐起,低声道:“我当然记得当日三姐的相护之情,只是……只是……我见都不曾见过那徐家女,真的不想娶她。

听说徐家也是败落的,既然祖父爹娘都不在意家世,那为什么不能是别人?我就想娶个与我聊得来的,就那么大逆不道?”

说着眼圈儿一红,小嘴儿一撇,啪嗒啪嗒掉起了金豆子。

他原本生得美貌,这一哭起来便如碎玉流珠,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赵佳臻却直想翻白眼。

这个傻弟弟,就知道跟家里人犟。

徐家女是因为祖父与徐家老爷一见如故做了忘年交,这才定下的儿女亲。

再说徐家再败落,毕竟也是从忠义伯府分出来的嫡支,真当赵家的嫡长孙媳是什么破落户儿都能做的?

念及胞弟的秉性,她只得耐住性子在床沿坐下来,一边拿帕子给他拭泪一边道:“好在是我回来了,如若不然,你还不知道要受何种苦头呢。”

赵桓熙原本轻轻颤抖的双肩一僵,抬起兔子似的双眼看着赵佳臻急问:“什么意思?是不是他们为难黛雪了?成,你们说她害我,我就偏要护着她!”

说着光脚下了床就要往外冲,单薄的身子看着弱柳扶风,谁曾想一跳起来便是动若脱兔。

赵佳臻吓了一跳,忙一把扯住他的胳膊道:“你现在的性子怎的风风火火的?说风就是雨。庞姑娘没事,不过被禁足在芙蓉轩,不许她随意外出罢了。可若你再继续这般闹下去,那就不一定了。”

赵桓熙停下来,想说一些赌气的话,看着一向疼爱自己的三姐,又说不出口,心中一时闷堵非常。

赵佳臻趁机将他拉到桌子前按坐在椅上,柔声道:“上次是大哥大嫂求情,外加爹娘一再保证三个月之内定让你和那徐家大姑娘完婚,祖父才没将庞姑娘给撵了出去。

现在你这么闹,那是娘给你捂着,若是有一星半点风声传到祖父的耳朵里,你瞧着庞姑娘能落什么好?

说破天她也不过是大嫂的表侄女,不算咱们家的正经亲戚。她一旦被撵出府,无依无靠的,除了嫁人还有什么法子活下去?那你和她的缘分不就此断了么?

你若真想与她好,便别再闹了,乖乖娶了徐家女是正经。”

赵桓熙原本双眼无神表情木然,听到“乖乖”两个字,自嘲地一笑:“我这十几年来还不够乖吗?又落着什么好了?”

赵佳臻听他这话,心里也难受。

要不是以往被压制得太厉害,这次他也不至于这般不顾一切。

她一边以手作梳替他梳理长发一边柔声劝他:“你就别再坚持为了庞姑娘不娶徐姑娘了。徐家大姑娘那是祖父发话,你当爹娘心里愿意呢?

即便不是徐家大姑娘,也绝轮不着庞姑娘。可嫁进来的若不是徐家大姑娘,你和庞姑娘,就更没有盼头了。”

赵桓熙呆呆地看着空虚处,神情淡漠:“这日子,本来也没什么盼头。”

赵佳臻看他这样又心疼,愈发委婉道:“你不要闹,顺顺当当地将那徐姑娘娶进门来,再对她和颜悦色一些,你想做什么,好好与她商量。徐家家底到底是太薄了些,她若是个识时务的,断不会逆你的意。

而且你也说了,你并不曾见过徐姑娘,说不定她是个好的,比庞姑娘与你更聊得来呢?”

赵桓熙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沉默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便好。”

赵佳臻一边替他挽发一边道:“好好吃饭,瞧瞧你现在都成什么样了?若是成亲那日还是这样,徐家大姑娘一瞧你就是不愿意娶她,到时候她还会愿意替你着想吗?

左右她在府里有祖父做靠山,你是不能休了她的,你自己也永远别想称心如意。”

过了片刻,赵佳臻回到殷夫人房里。

殷夫人正等着消息,见她回来便急急问道:“如何?他可肯用饭了?”

赵佳臻道:“肯了,吃了个精光。”

殷夫人大大松了一口气,喜不自胜:“到底还是你有办法。”

赵佳臻却不似她一样欢喜,只道:“他现下是被我劝住了,可离大婚毕竟还有两个多月,只怕这期间姓庞的那边再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他还是要闹。”

“那可如何是好?今日这法子,也不能一直用。”殷夫人又愁了起来。

赵佳臻屏退左右,双颊泛红地低声问殷夫人:“娘,三弟他……是不是还未近过女子的身子?”

殷夫人刚点了一下头,忽然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给他塞个通房丫头?”

赵佳臻道:“三弟大婚在即,也该知晓人事,以此为名给他安排一个通房,便是祖父知道了,也不好说什么。少年人一旦挨了女子的身子,只怕也就没那么多闲心去想着姓庞的小妖精了。

只是这人选您要好好琢磨,有那小妖精在先,相貌身段不能太差,性子还要安分,没得到时候搅得三弟房里不安生,又落祖父埋怨。”

殷夫人思虑着缓缓点头:“是这个道理。”

是日夜间,赵桓熙叫水沐浴,刚脱了衣裳泡进浴桶,旁边忽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

小丫鬟杏眼桃腮身段玲珑,粉面含春羞羞答答地拿了水瓢就要上来伺候赵桓熙沐浴。

赵桓熙吓了一大跳,双手环胸瞪着她叫道:“你是谁?知三呢?”

知三是专门伺候赵桓熙沐浴的贴身小厮,身为殷夫人唯一的儿子,殷夫人是处处为他想得周到,如沐浴这样的事都是由受过训练的贴身小厮来帮忙,从不让丫鬟插手。

他实在生得好,这般泡在桶中,便似长在水里的一株荷花般清艳照人。

想起夫人的吩咐,小丫鬟连耳朵都羞红了,声如蚊蚋道:“回三爷的话,奴婢名叫梦云,是夫人叫奴婢来伺候您的。”

说着又要上前。

赵桓熙大叫:“你站住!再过来我可要喊人了!”

听他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小丫鬟抬起脸来,有些错愕地瞧着他。

三爷怎么叫得……活像个被登徒子调戏的良家妇女一般?

“你看什么看?还不速速出去!我不要你伺候,去叫知三来!”

第一次这般暴露在一个女子面前,赵桓熙自己也是羞得满脸通红,外强中干地叫道。

小丫鬟捏着水瓢跑了出去,哭哭啼啼一路跑到殷夫人房里。

殷夫人听说是赵桓熙把她赶了出来,跌坐在床沿喃喃道:“那姓庞的妖精真的给他灌了迷魂汤了。”

所幸接下来几天赵桓熙都十分乖顺,再没闹过,闲暇之余,居然还看起了书写起了字。

殷夫人见状,只当真是他三姐把他劝服了,心下十分宽慰。

正好府里忙着筹办他的婚事,她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便也不再将过多的精力放在他身上,只吩咐他身边的下人好生照顾他。

这日晚间,殷夫人刚刚回到嘉祥居,赵桓熙便找了过来。

殷夫人瞧着他这几天虽是养回来一些,可看着依旧憔悴消瘦,与以前不能相比。

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将他搂在怀里拍着背道:“你说你这是何苦呢?你是咱们赵家的嫡长孙,只要讨了你祖父的欢心,便是将来的靖国公,要多少女子不可得?何必非为了个庞黛雪惹你祖父不快?”

“儿知错了,都是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赵桓熙闷声道。

殷夫人见他竟肯认错,大为欢喜,一叠声地吩咐下人去厨下端滋补汤品来给他喝,又叮嘱他改日也去祖父跟前认个错赔个罪。

赵桓熙一一应了。

殷夫人见他听话,一扫连日操劳的疲累,直是容光焕发,看着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

母子二人融洽地说了一会儿话。

“夫人,时辰不早了,您明儿还要早起理事,不若今日就和三爷说到此处吧。”临近亥时,苏妈妈忍不住进来出声提醒。

殷夫人看了眼刻漏,慈爱地摸摸赵桓熙乌压压的发顶,道:“你回去也早些歇息,想要什么吩咐下人便是。娘最近忙着操办你的婚事,你自己把自己顾好了。”

赵桓熙点点头,又道:“娘,明日上午我能不能带着知一知二出府一趟?”

殷夫人瞬间警觉起来:“出府作甚?”

“最近在府里憋闷得慌,我想去兴源书局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出的画本子,再去琉璃街看看有没有新鲜的小玩意儿。”赵桓熙道。

殷夫人想着,最近要防的不过是他与那姓庞的小妖精见面而已,他出府倒没什么大碍。

他心系姓庞的小妖精,总不见得伺机跑了。

瞧他虽是认了命,可依然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这兴源书局和琉璃街原就是他以往爱逛之处,让他去热闹处逛逛,许是还能分散些注意力。

“自是可以,只是记得早去早回。”殷夫人叮嘱道。

“你先回吧,待会儿娘让人将出府的对牌和银两送到你房里去。”

赵桓熙离开后,殷夫人便对一旁的苏妈妈道:“待会儿你亲自将对牌和银两送过去,叮嘱知一知二那两个小厮,明日三爷要是在外头出了什么岔子,他俩便是一个死。

再派人看紧芙蓉轩那边,传我的话下去,只要那姓庞的小贱人敢离开芙蓉轩一步,近身伺候的打死,其余的统统发卖。”

次日,赵桓熙难得的起了个大早,坐在镜前让知三给他梳头打扮。

见知一知二送早膳进来,便问:“昨夜我娘派人送出府的对牌过来没有?”

知一道:“回三爷,是苏妈妈亲自送过来的,还有五十两银子,都给您收着呢。”

赵桓熙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梳洗完,知三出去了,知一知二伺候赵桓熙用早饭。

赵桓熙捏了筷子,往门外张望一眼,悄声问一旁的知一:“确定那徐家大姑娘每日都去郊外的花田?”

知一悄声答道:“小人打听得真真儿的,最近是牡丹花期,徐家在郊外种了几十亩牡丹,品相是京里数得着的。每天都有许多小姐夫人去徐家的花田里玩,徐家大姑娘也每日都去接待那些小姐夫人。”

“许多小姐夫人?”赵桓熙蹙起眉头。

殷夫人自小将他拘得紧,及至大了些,那些与国公府来往走动的小姐夫人每每见了他都跟眼珠子黏在他身上一般,让人十二分的不自在。

现如今他很是不喜去人多的地方,尤其是女人多的地方。

知一道:“那儿有几十亩花田呢,咱们去了且寻个人少的地方,假做是去挑选牡丹,瞧着徐家大姑娘得空了,再去寻她不迟。”

“也是。”赵桓熙这才举箸吃饭。

知一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爷,您今日去寻徐家大姑娘,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赵桓熙险些噎着,抬头瞪着自己的小厮不悦道:“我能与她做什么出格的事?不过就说几句话罢了。”

知一放下心来,讷讷道:“是小人失言,三爷恕罪。”

赵桓熙性格温厚,自然不会因为只言片语的与个下人置气,用过早膳便带着知一知二拿着对牌出门。

坐着马车象征性地去兴源书局买了几本画本子,赵桓熙便吩咐车夫:“出西城门。”

车夫道:“三爷,大太太房里的松韵姑娘只说让小人带您去兴源书局和琉璃街,没说可以出城。”

“回去只要你不说,她们怎会知道我出过城?”

“三爷,您饶了小人吧,小人实在不敢违逆欺瞒大太太呀!”车夫跪在车前连连求饶,就是不肯带赵桓熙出城。

赵桓熙无可奈何,下了车让知一给那车夫十几个钱,道:“那你自去找个地方喝茶,午前依旧到这里来接我,回去把嘴给我闭严实了!”

车夫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连连应诺,心道果然还是长房的三爷宽厚。

若是换了别的少爷,怕不是骨头都要给抽断几根,还给钱喝茶呢!

赵桓熙让知一去租了一辆马车,直奔西城门外,打听着摸到了徐家的花田里。

赵桓熙出身公府,什么样的富贵尊荣都见过,独独没见过这几十亩一同盛开的牡丹芍药。

其中有些田垄空着,可见已卖出去许多,可一眼望去,姹紫嫣红的,景色依然十分壮观。

正如知一打听的一样,花田中许多丽影徜徉,不知哪个是徐家大姑娘徐念安。

赵桓熙也没细看,带着知一知二走入田间,自顾自地赏起花来。

租来的马车上自是没有家徽,田间伙计不知他的来历。

但见他衣着华贵,人长得又是前所未见的白皙俊美,连带身后跟着的两名小厮都眉清目秀的,不敢怠慢,上来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赵桓熙向一旁的知一使个眼色,知一便问那伙计:“请问,徐家大姑娘在不在?”

伙计忙道:“我家大小姐在是在,但她一般只招待女客,不招待男客。男客由我们管事的招待,我们管事的就在那边。”

知一看看赵桓熙,见他没有表示,便道:“不急,我家公子先看看你们的花。”

赵桓熙毕竟是少年心性,看到这么多牡丹竞相绽放,心情愉悦,不知不觉走出去老远。

身边知一唤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听到,直到知一上前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才回过神来。

抬头一看,一垄之隔的花田对面站着七八位年龄相仿的女子。

赵桓熙只扫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定在其中一名女子身上。

那女子穿着一件葱绿色绣竹纹的对襟半臂,淡黄色窄袖小衫,葱黄色海棠花纹间裙,站在这雍容华贵的牡丹田中,显得犹为清新淡雅。

她肌肤白腻腰肢纤细,长着一张线条流畅饱满的鹅蛋脸,水灵大眼看人的时候真诚自然落落大方,并不似她身边女子那般娇柔羞涩。

鼻梁挺直窄秀,下头一张嫣红的小嘴轮廓圆润,看上去娇嫩绵软。

赵桓熙悚然一惊,不知道自己为何面对一个陌生女子会生出这样荒唐的联想来?

便是面对黛雪时,他也从未这样想过。

他面上一臊,既愧且羞,收回目光转身欲走。

不料那几个女子中间竟有识得他的,有个姑娘用手绢捂着小嘴惊声道:“这不是靖国公府的嫡长孙,赵公子吗?”

“靖国公府的嫡长孙,那岂不正是徐姑娘的未婚夫婿?”几人都拿眼去瞧徐念安。

徐念安:……这粉妆玉琢、长得跟姑娘似的,看上去骂一句势必要哭三天的少年郎,居然就是她的未婚夫婿,赵桓熙?

赵桓熙注意到对面的动静,又听得她们说什么徐姑娘,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过身去,见对面那些姑娘都看着身穿葱绿半臂的姑娘。

他有些惊讶,脱口问道:“你便是徐念安?”

徐念安看他这模样,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但这时候她也不能否认,只得点了点头。

见她承认,赵桓熙张嘴就想说话,但看看两人之间隔着偌大的花田实在不方便,便沿着田垄疾步向她那边走去。

“这赵公子生得真是俊俏。”

“是啊,我等姐妹在他面前都要自惭形秽了。”

“徐家姐姐真是好福气。”

徐念安一向镇得住场子,此时此刻却也难免有些尴尬,向众人告罪之后,便向赵桓熙迎去。

赵桓熙和她三弟徐墨秀同为十六岁,个子看着却比徐墨秀还要高,身高腿长的,须臾来到她跟前,张口便道:“徐念安,我是赵桓熙,我心有……”

徐念安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几步,抬手就捂住了他的嘴!

这下轮到赵桓熙大吃一惊了。

先是那浓密的睫毛惊得颤了几颤,紧接着一股恼意泛上他春水样的眼底。

他一边后仰一边就要伸手打开徐念安的手。

徐念安却比他更快一步放了手,低声急促道:“你若不想随行的两个小厮回去被打死,就跟我过来!”

说罢扯着他的袖子就往远离众人的花田里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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