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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叙樘看着哭断肠的严田儿,也想起了自己早去的父亲,不禁悲从心中起,忍不住叹起气来。

旁边的人似乎才注意到他只穿着一件尚未干透的外衫,于是赶紧去市集里拿来几件干衣服让他披上,一边对严田儿说道:“这位年轻人冒死将你的父亲从河底救了上来。若不是他,老严头儿的尸体都可能寻不到呢,可要好好谢谢他。”

严田儿抹掉眼泪,又对着刘叙樘一阵猛磕,刘叙樘赶紧拉起他,不让严田儿再磕下去。

“年轻人,你的包裹盘缠是不是都被水卷走了,若无急事,不如在我们村子里休整几日再上路,你看可好?”

一个持重沧桑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随即,人群中走进了一个笔挺的身影。

那人着蓝袍,腰腿笔直,看年龄应该已近花甲,但是声音却厚重踏实,让人以为他只是个中年男子。

“爷爷,你终于来了。”

见那人进来,一直站在刘叙樘旁边的小孩儿朝他扑去,遂又将头从他怀里抬起来。

“爷爷,为什么人死后会流血泪呢?”

老头儿没回答他的问题,他将小孩儿拉到身后,眼睛还是望着刘叙樘,似是在等待他回复自己。

刘叙樘无奈的摊开两手,“我这副样子,确实不方便再继续赶路了,那就劳烦老人家您了,替我找个方便的住处让我休整上几日。”

那老头儿欣慰的点点头,“若你不嫌弃,就在寒舍歇几日脚吧,家里就我和我这大孙儿两个人,你住着也方便。”

刘叙樘低头行礼,“恭敬不如从命。”

“奚伯,您看老严头儿的后事该如何处理呢?他家就田儿和他媳妇儿,他媳妇儿这几日就要生了,怕是忙不过来啊。”人群中有人问道。

那个被称作奚伯的老头儿略一沉吟,伸手向人群中点了几下。

“二成子、白勇、余灿儿,你们几个一会儿把老严头搬回家,给他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裳,明天再带着各自的媳妇儿到严家帮忙处理后事。

我和田儿明天一早到镇上置办一副棺木,再去选一处好地方,老严头儿他辛劳了一辈子,后事一定得办的妥妥帖帖的,也让他能走的心安。”

众人答应着,按照奚伯的安排各自散去,刘叙樘却突然想起一事,于是冲奚伯说道:“明天选坟的时候可否让我同去?”

奚伯慈祥的看着他,“年轻人,你对老严头儿已尽心尽力,明天还是好好歇着,选坟的事就交给我好了。”

“您误会了,我其实是想替另一个人选一处安息之地。”

奚伯皱眉,“难道还有他人在翻船中失了性命?”

刘叙樘赶紧从肩头的包袱里逃出那个酒坛,“不瞒您说,今天严伯在划船经过一座小桥时,不小心用竹蒿打碎了一个骨坛,坛里的骨灰被雨水冲走了大半,只留下这么一点,被我收集起来。

我不知坛中之人到底是谁,但是总也不能将他弃之不顾,所以将剩下的那一点骨灰带了回来,想找处好地方给他也造一处坟茔。”

此话一出,方才还在各司其职的村民们忽然全部安静下来,连抬尸的几人也将尸体放在地上,扭头看着刘叙樘。

脸上的表情不仅仅是惊恐,更有一种大难临头的绝望。

一切都仿佛定了格,似乎世上只有刘叙樘一个活人,其他人都在瞬间变成了雕塑。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响起,它小小的,好似生怕被什么人听到一样。

“奚伯,那骨坛不会是不会是她……她的吧。”

说道这个“她”字时,声音几乎要钻进地面,躲着永远不再出来。

奚伯僵硬的脸孔这才动了一下,勉强张了张嘴唇,可他费了半天力,还是没说出话来。

刘叙樘满心疑惑的看着前面一个个呆若木鸡的村民,勉强在脸上堆起一个笑:“各位,为何如此惊慌,难道这骨坛中的人你们都认识?”

这话像一个惊雷,在人群头顶炸开了,有几个胆小的甚至腿一软,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见此情景,刘叙樘不敢再问,但他捧着酒坛的手还悬在半空中,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好在奚伯总算从惊惧中回过神来,他用手在人群上方挥了挥。

“大家不要慌张,容我先向他打听清楚再做打算。”

见哭的人瞬间收声了,奚伯这才看着刘叙樘。

“年轻人,这骨坛原本是放置在哪里的?”

“离这里不远的一座桥上,那座桥很窄,很低。再加上当时风大,所以严老伯通过时才不小心用船蒿将它挑掉了。”

话出,众村民又不约而同的轻轻向后一缩,好像这句话伤了他们的筋骨一般。

“不应该啊,那骨坛四周有青砖环绕,怎么可能被船蒿捣下来呢?”奚伯疑道。

“我也不知道,当时情况紧急,我只顾着看船,根本不知道那骨坛是如何砸在船上的。”他这句话说的掷地有声,干净利落。

说完之后,他话音一变,“不知诸位为何对这骨坛掉落之事如此惶然,难道这坛子里竟装了个妖怪不成?”

奚伯勉强一笑:“这事情说来话长了,等到了家里,再容我细细向你道明。大家也都散了吧,天色晚了,孩子们也都乏了,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商量。”

“那这骨坛……”刘叙樘还举着它,举的手都僵了。

奚伯眼皮子动了动,终于还是笑着叹了口气:“你就将它暂且放在我家里吧,这该来的总会来,怎么躲也躲不掉的。”

夜深了,奚城的呵欠一个接着一个,终于再也受不住瞌睡虫的袭扰,沉沉的睡了过去。

奚伯拿了条小褥子盖在他肚皮上,然后示意刘叙樘跟他到偏房去。

两人拿着油灯走进去,灯光微弱,但还是依稀照亮了房间的四角。

橘黄色的光亮让刘叙樘心头熨帖了许多,他这一天经历了太多,身心早已疲惫不堪。

刚才吃饭时就昏昏欲睡,要不是还惦记着骨坛的事情,恐怕要比奚城先一步进入梦乡了。

他小心翼翼的将骨坛拿出来,“奚伯,这个放在哪里比较合适?”

奚伯定了定神,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接过那坛子,他捧着它,就像捧着一件易碎的宝贝。

“这间房有个神龛,我就先将它供奉在那里吧。”

刘叙樘郑重的点点头,看着他将骨坛放在神龛里,又在前面燃了三炷香,这才又问道:“我知道这个问题多有唐突,可是……”

“骨坛里的人我确实认识。”奚伯看着他缓缓说到。

“他是何人?”刘叙樘见奚伯神色哀戚,遂也压低了声音,生怕惊扰他的回忆。

奚伯看着骨坛沉默了半天,发黄的眼珠子似乎变得更加混沌了。

可在此之后,他却唐突的在唇边卷起一个微笑。

“其实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一切皆源于这坛中之人过于执拗,死后也不能安生,将全村闹了个鸡犬不宁,甚至还出了人命,所以村民们才对这骨坛避之不及。”

“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村民们惧怕成这个样子?”

“她叫冷钰,是冷老爷的独生闺女,从小备受宠爱,所以性情便很是有些高慢。冷老爷死后,那冷小姐便离群索居,很少和村民们来往。

偶尔在路上遇到,也不多言语,冷眼看人一眼便侧身离去,真真是应了她名字中那个‘冷’字。”

“既然不喜同人接触,那她的死又怎么牵扯到整个村子上面了呢?”刘叙樘不解的问道。

“那年冬天很干旱,连玉河都快干透了,只剩下一洼不深的潭子,勉强维持全村人的用水。可是冬至那天,连仅有的水潭都被冻得结了冰,只在中间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冰窟窿。

那天,几乎全村的人都围在玉河岸旁唉声叹气,不知道这洼水冻实了之后要去哪里取水。

我当时也在人群里,和旁边的严老头儿为了去哪里取水的事争得面红耳赤,可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叫了起来:‘冷小姐……怎么走到冰上了。’

我讶异的抬起头,果然看到了她,她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袍,小心翼翼的在冰面上行走着,手里还拿着一个木桶。”

“难道她想到冰窟窿里取水?”刘叙樘忍不住打断了奚伯的话。

奚伯面色凝重的点点头:“她性格孤僻,平日不愿与人接触,所以遇到要事,也放不下脸面来请别人帮忙。我想她是急需用水,坚持不下去,万不得已才一个人到冰面上取水来了。

可那冰面又滑又冷,她站在离冰窟窿一尺来远的地方,扔了几次木桶,都没将桶扔进去。

我看着觉得实在危险,便在岸上叫她:‘冷小姐,你且放一放,一会儿找几个年轻男人将那冰面砸碎,便能取出水来了。’

可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只当完全没听到我的劝阻,还是一下一下的朝那冰窟窿里面扔着木桶,一下不中,便重新将它拖出来,再接着扔过去。

如此重复了有十来次,见实在不得要领,她只得朝前挪了挪,喘了口气,又一次将木桶扔过去。

可是她的力气使大了,木桶这次如愿掉进水里,她整个人却也顺势朝前扑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掉落到那个冰窟窿之中。

这下子大家都慌了,争先恐后的朝河边跑去,想将她从河水里救起,可是几个人同时上去,冰面承受不了,一下子就裂出一道缝来,唬得我们马上又跳回了河岸,呆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上去吧,着实有危险,不上去吧,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冷小姐淹死在河里。就在大伙犹豫不决之时,我们听到冰面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原来那冷小姐为了为了自救,双手用力撑着旁边的浮冰欲爬上来,可是那冰冻得本就不实,被她这么一压,顿时就碎裂开来,掉落到水中。而冷小姐,也同那浮冰一起,‘扑通’一声重新落回水里。”

“后来怎么样了?”刘叙樘如身临其境一般,焦急的问道。

“岸上的人看到这般情景,便不敢再前进了,因为大家都发现冰面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结实,尤其是冰窟窿旁边那一圈,尤其脆薄的很,所以根本不可能站在那里将她拉出水面的。

我们赶紧朝外圈的人喊,让他们找绳子找棍子,可是哪里还来得及,而且大家都心知肚明,就是找到了绳子棍子,也没人敢走到冰面上将它们递给她的。

耳边传来一阵阵冰块的碎裂声,还有人落水的扑通声,那冷小姐一次次拼尽全力爬上去,却一次次又被碎冰带下来。

我就这样看着她在冰水中耗尽了力气,连皮肤都一点点的变成了青紫色。

终于,她慢慢的滑了下去,但是指甲还死死的抠着身旁的浮冰,仿佛不甘心就这么死去。

过了很久,她的手才从冰面上消失了,但是在那之后的几天,我都无法忘记那十根青白的手指以及上面已经冻成紫红色的指甲。

我不知道她当时有多绝望,亦或者她根本就没对我们抱着希望,因为在从生到死的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发出一声求救。”

刘叙樘打了个寒战:活活冻死,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活活冻死,这是多么惨烈的死亡。

她只是想要一桶水罢了,怎会想到那桶水会要了自己的性命?

“你们是怎么发现尸体的?”

“由于冰面没冻结实,所以谁都不敢去打捞尸体,可在她死后的第二天,天上就飘起了雪,旱灾就此解除。

开春的时候,冰块消融,河水解封,整条玉河又恢复了往日那副生机盎然的姿态。

有一天,一个村民在河边垂钓,鱼钩钩到了什么东西上,怎么都扯不回来,最后鱼线断了,那东西也慢慢的从下面浮了上来。

是她,她还是披着那身白袍,只不过那袍子被水流胀得大大的,衣袖仿佛在随风飘摆一般。

可能是冰封的原因,她面容未变,还是生前冷淡高贵的样子,不过却双目紧闭,在浮出水面的那一刻眼角口鼻处流下了几道鲜血。”

“尸体已现,你们要将她好好安葬才是,又为何要烧成灰,封入骨坛呢?”

“因为死人了。”

“死人?”

“虽然她的死和村民们无关,但是大家心里还是觉得对不住她,毕竟每个人都眼睁睁的看着她丧命在冰水里。

再加上她无人可依,所以当发现她的尸体后,村民们每家凑了点银子,买了副棺木将她安葬下去。

可就在她入土后的第三日,白家的小孙子却溺毙在玉河里,他的死同那冷小姐一样,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丢掉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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