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有很神奇的理论:感冒了,吃个罐头就好了;不舒服了,吃颗鸡蛋就好了;没精神了,喝碗鸡汤就好了。
小时候,我就是在这三样东西的加持下,一次次扛过难喝的药、屁股疼的针和祖母用顶针或铜钱为我刮痧、用缝衣针为我扎指头放血。所以我认为,祖母的“理论”充满了欺骗性,在吃好吃的前提下,总要有一番痛苦折磨。祖母微微笑一笑,很倾城——倾倒城市那种,露着白牙,攥着拳头,问我:“你对?我对?”弱小的我还是很有眼色的,当即大喊:“奶奶对!”
不满归不满,吃还是要吃的。乡间清风明月自然舒朗,物质也相对匮乏。罐头非至爱亲朋友生病等闲见不着;鸡蛋,家家养鸡,却舍不得多吃一口;鸡汤更不必说,谁家没事炖个鸡汤,会在村口大树下流传三天,败家。
祖母从不怕流言蜚语,在她老人家看来,只要我听不到,只要你不当着我的面儿讲,那就是没有。她炖鸡汤也有个格外牛的理由,我儿子在城里工作,不在乎窝里这几只老母鸡。
说归说做归做,祖母炖鸡汤,也只有在小辈儿难受时才会出现餐桌之上。她的膝盖经常疼,她的腰腿逢变天就直不起,让她炖个鸡汤,或者为她炖个鸡汤,她总是拦着,说老人喝了上火,浪费。原来,她的理论在自己身上,是失效的。
祖母炖鸡汤,没有技巧。央人宰了鸡,褪了毛,自己清洗上几遍,找个砂锅,起个小灶,放上简单的调料,就那么小火炖着,熬着。她去忙别的事,时不时过来看看火,添添汤。
老人做饭,怕浪费一丁点。鸡汤炖好,先盛出来,给小孩子喝。然后加水再炖再熬,生生把个老母鸡熬的一点味道都没有才肯罢休。炖完汤的老母鸡自不会浪费,已经软烂到骨酥的母鸡捞起,切碎,熬大菜吃。不知为何,这时的鸡肉加什么都入不了味儿,不好吃,又不敢不吃。我若露出半点嫌弃的表情,祖母就会给我讲旧社会的日子,一遍遍下来,比唐僧的紧箍咒还管用。
祖母炖鸡汤,家里的鸡不够用,就那么几只,祖母挑哪只鸡先下锅只有一个理由:看它不顺眼。但她又不舍得鸡儿们下的鸡蛋,于是到大队部给儿子们打电话求助。恰好我父亲在冷冻厂工作,可买冻鸡肉,祖母高兴下不再讲究,以至于我们喝的大部分鸡汤,其实都是鸡肉炖出来的。
有如此便利,有我父母说的鸡肉不贵的前提,祖母在村里炖鸡汤出了名。人们都说满村人,唯有祖母炖的鸡汤最好喝最养人,我喝过别人家的鸡汤,好像与祖母所作没啥区别。
祖母一辈子心善。村子里有人病了,下不了炕了,不管是不是亲戚,只要家里有鸡肉,就会炖上一碗送过去。过去的村子里的碗可不是现在的小碗,全是大海碗,一碗汤尽管并不满当,可祖母颤颤巍巍的走路,看着汤在碗里来回晃悠,着实令人担忧。好在,祖母走得慢,也走得稳,又在乎花钱买来的鸡所炖的汤,没撒过一回。
后来祖母老了,家里人和村里人的生活都好了,大家委婉的拒绝着祖母送来的鸡汤,祖母在几次之后明白了大家的好意,鸡汤从此退出了她的厨间江湖。祖父离世,祖母被孩子们接进城,她干的第一件事是学会了用煤气灶,又炖起了鸡汤。
这时祖母炖的鸡汤,炖给了在外面喝多的儿子,家务工作两不误的儿媳,要考试的孙子孙女。她一边说着用火方便干净,一边嫌弃着煤气灶炖出来的鸡汤不好喝。哪里不好喝她说不清,我们却知道,这碗不好喝的鸡汤,没了老屋子的味道。
祖母在90岁高龄离世,作为她最小的孙子,受宠最多的孙辈儿,我从此绝少喝鸡汤。没有祖母熬煮时间的味道,不喝也罢。岁月给我们生命的厚重,又夺走了温暖的滋味。比如那间土坯房的老屋,和那个慢悠悠的身影,以及,那碗在小火灶上咕嘟嘟冒气的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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