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程布衣

我眼中的钱钟汉先生,矮个瘦脸突口吻,近视眼,乱头粗服,是位貌不惊人的老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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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钱钟汉

但说起他的家庭和个人身世,你又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钱家是无锡滴滴刮刮的名门望族,其父钱孙卿民国时任无锡商会会长,抗战时为无锡各界抗敌后援会主席,1949年以后出任省、市政协副主席,首届全国人大代表。钱钟汉本人上海光华大学毕业,民国时便是无锡县参议员。1949年2月,那时他或已与中共有接触,他做其父和工商巨擘荣德生的“思想工作”,向他们分析时局走向,阐明国败共胜之大势,颇得他们认可,于是他受荣氏等乡绅重托过江,与人民解放军接洽大军过江事宜。新政后任申新三厂副厂长,后又任市政协副主席、副市长等职。“反右”时他因敢说、要说,理所当然的戴稳了右派帽子。其父更是“荣登”全国大右派之榜,父子“同科”,亦算右派队伍里的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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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私合营时的无锡申新

“文革”时钱老被发配到“老家”无锡一棉(原申新三厂)“劳动改造”,让他扫地冲厕所。后来厂里在梁溪河上造了座大桥,名为“胜利桥”,西桥堍下面有两个桥洞,三五平方米大小,旁边是铸件车间,浇铸件需天笃露晒让其自然伸缩后方可加工。厂里就安排他在此上班,做做铸件进出登记之类的事,毕竟已六十大几的人了。在桥洞里放了张破台子,他又算坐“办公室”了。

我认识钱老便是在此桥洞中,时值隆冬天降大雪,他不时地哈着气暖手。当时我对他一无所知,闲谈中才得知他是大名鼎鼎钱孙卿之公子,不禁暗暗吃惊。钱孙卿是无锡有名气的大乡绅,在战乱时有大功于乡邑。觉得这样对待名人之后的名人未免太过分了。不料钱老根本无所谓,没事人一样,真有名士风度。空闲时他照样口无遮拦想说啥就说啥,真所谓君子坦荡荡。

钱老嗜烟,但不讲究(那时他也讲究不起),经常是有小半支被馋唾洇潮,他努着嘴照吸不误。寒风裹着雪花不时飘进洞中,他依然一手夹烟一手揩鼻涕,讲讲说说悠然自得。厂里有人戏称“拖鼻涕厂长”,他听了一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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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送给钱钟汉之子钱静虎的汉代虎符

因为是前厂长,又是原厂主荣家的老熟人,工人们喜欢在他处打听荣家的“老话”。那时我们大都叫他老钱,也有人“和调”(调侃)称他钱厂长,钱市长他都答应。有人好奇地问,你阿是一脚不讲究穿着个?他点头答道,讲样事情你俚听听。旧社会里有次荣毅仁在上海大华饭店请客,我去了,但开电梯役工看我穿得有点邋遢,一件长衫油渍斑斑,脚上又是双旧布鞋就勿让进去(老式电梯专门有人拉门、开关),我也勿争,就在一旁吃香烟。过了一歇西装笔挺的荣毅仁急吼吼下来了,看见我闲立在电梯边,忙道:就等你哩 ,你倒定心得。我说,佗勿拨我上电梯。开电梯役工一看急了忙上来赔不是。荣毅仁瞪了他一眼,转而笑着对我用沪语道:侬穿得“狄格”腔调人家当然勿拨侬上去唻……

说完他吸了几口把烟屁股一笃,揩揩鼻涕轻笑道:你俚勿要看我现在一副落拓腔,我若到北京去,别样勿敢说,但荣毅仁饭还是肯定要请我吃顿个。有人问为啥呢?“你俚勿晓得,当年荣德生最倚重的是荣尔仁(其次子),重要事情侪叫佗做个。我帮佗(荣毅仁)在荣德生门前说过勿少好话的,毅仁是晓得个。不过现在有点闲话还勿好讲。说完他狡黠地笑笑,弄得人云里雾里。

有次刚好是无锡解放日(4月23日),我们又在他那里讲老空,他望着洞外飘拂的绿柳,若有所思的说起了一件往事:1949年2月,他奉荣德生等社会著名人士之重托,暗中去苏北与解放军联系接洽迎接解放军过江事宜。是管文蔚(解放后任江苏省委副书记)接待的。管司令十分热情,烟茶自不必说,还办了桌酒,管几次站起向他敬酒,对无锡有识之士的义举深表感谢。后来双方谈妥了不少具体事宜,临行时管文蔚双手一再紧握他的手,向他表示人民解放军的感激之情,今后一定会有所报答云云。钱钟汉圆满地完成了锡城各界交给他的使命,荣德生等十分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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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锡申新厂区横跨梁溪河的桥

他慢慢地讲完这段历史后,平静地掸了掸身上的烟灰,若无其事的又点了支烟,好像在讲别人的事情一样波澜不兴,平静得很。

一棉有一个董姓青年,是食堂里的厨师,为人正直。钱老在厂里劳动时经常发胃病。小董总是悄悄地替他烧上一碗油卤卤的“烂糊面”,有胃病的人吃烂糊面最合适,钱老很是感激。一来二去俩人成了忘年交。他英文甚好,小董就跟他学,他也尽心教。小董曾笑言道:我和毅仁先生是“师出同门”。原来,钱老说他以前也常教荣毅仁英文的。

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政治环境有了些松动,钱老朋友间交往多了起来,有应酬时常请小董作陪,唯一的忘年交嘛。小董记得有次上海作家王若望来无锡看他,钱叫小董作陪,饭间钱与王对当时政治形势各抒己见。王与钱二人“政见不同”。边吃边理论,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引经据典各不相让。小董只晓得听,想想两个老老头真有劲有趣的,争归争,好归好。

当时上面规定只发给钱钟汉每月30元的生活费,朋友多应酬自然也不少,而他对钞票又看得不重,还要买些书,故而寅吃卯粮是常事。手头拮据时还要向小董开口借个三块五块应应急。小董对他笑道:你是市长的,倒向我一个小工人借钞票了,说拨人家听也不相信。钱老笑道,勿要“烦”,我是大少爷落难……

甚为可惜的是,由于自己的无知加上政治环境的严酷,我与钱老竟无过多的往来,失却了对他及荣氏了解的机会,现在想想抱憾得很。近年来亏得小董兄的牵线,得以拜识了钱老的女公子钱静汝和公子钱静虎。钱大姐是退休工程师,自外地回锡定居后,将祖屋奉献于政府,完善了堂伯父“钱钟书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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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左)与钱静虎(中)和董家男

钱静虎生活在上海,是一位业余天文学家,且卓有成果。据《新民晚报》2018年7月16日的报道,上海资深业余天文学家钱静虎获得小行星命名。并称他兴趣广泛,多才多艺,是一位科普“多面手”云云。

我有幸于那年年底,在小董兄的指引下专程去上海复兴中路家中拜访了他。钱静虎淡泊平和,他现在的住处还是民国时期法租界的老房子,室内几乎未动。他指着家里的壁炉说:现在还原样保存着这种壁炉的不多了,我这里仍留着堂伯父钱钟书40年代在这里写作小说《围城》的原貌。他又说:我也不是为了保留而保留。我“懒”,不想多动,我觉得就这样住住还是蛮好的。说着他还拿出堂伯母杨绛从前送他的一具汉代的铜质虎符。说伯母知道我属虎,特地送我留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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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静虎家中的壁炉和写字台,钱钟书在这台子上写作《围城》

我与钱静虎虽头次见面,但他知道小董“文革”时曾给予他父亲不少照顾,且以前已有往来。我也曾是他父亲厂里的员工,在他父亲困苦时就有过交往,可算半个故人了,所以交谈一点不陌生,一起吃了饭还照了相,也算稍稍了了钱老在世时我错失向他讨教机会的莫大遗憾。

作者简介

程布衣,本名程复源,1965年进入无锡国棉一厂当工人,后任申新厂报主编。南京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自学考试毕业。90年代转入外资企业工作。退休后散淡生活:读书,写作,上网,旅游,收藏,为晚年生活增添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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