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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芽记忆里有一个动荡又耻辱的童年,是她7岁那年的暑假,跟着她妈韩玉芳,奔波千里找她爸。

春芽不记得那时的天热不热,不记得火车坐了多久,她印象里留下的,只剩下在那个灰扑扑的平房里,她和韩玉芳被一个高瘦的女人指着鼻子骂下贱。

而她们要找的那个男人,就垂着头站在门边,一声不吭,听任她们被羞辱。

也是那天,春芽才知道,她叫了7年的爸爸,她妈喊了快10年的老公,其实是另一个家庭的顶梁柱。

之所以会和韩玉芳有了她,是因为离家千里信息闭塞,方便了他两头骗;是因为他花言巧语,而韩玉芳没长心;还因为,韩玉芳这个孤女,渴望极了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庭。

所以,韩玉芳手里那一纸所谓的“结婚证明”,成了嘲弄她们母女的利器。

高瘦女人不屑地笑:“谁结婚不领证?他跟你说这就行,你居然真的信,你这孩子都没上户口吧?你就不起疑心吗?那你活该受骗!”

女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春芽看到韩玉芳攥着红卡纸的手在发抖,白皙的手背上青筋突出。

可除了忍下去,韩玉芳别无他法,因为她还留着一丝念想,想要男人二选一时偏向她。

只是那天直到最后,男人都没吐出一个字,这态度就说明了一切。

傍晚时分,金灿灿的晚霞透过木窗棂照进来,春芽只觉得背上脸上火辣辣的疼。

韩玉芳收起卑微的样子,咬牙牵着她转身,春芽就在那一瞬间听到身后高瘦女人轻飘飘的话:“虽然是你自己蠢,但这孩子始终是个隐患,要不你今天就把她留这儿,我当领了个小乞丐回来养大,要么你带她走,但别想着要抚养费……你睡我男人,我还没找你麻烦呢!”

春芽一直都忘不了,那一刻韩玉芳掌心握紧的触感,汗津津的,却冰一样凉。

停顿片刻后,韩玉芳蹲下来问她:“跟妈妈,还是跟爸爸?你自己选。”

春芽怯生生地看了那个尘土高扬的院子,又瞅瞅韩玉芳眼里的冰冷,然后矮矮地说:“妈妈,我跟你走。”

话音落,韩玉芳眼里的冰冷似乎微微融化了些,可等春芽再去看一眼,想要确定些时,却又看不见了。

从那个院子出来后,韩玉芳就找了个隐蔽的拐角处蹲了下去,哭得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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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生活的城市,是在隔天清晨,为了省钱,韩玉芳带春芽坐了夜车。

下火车时,正赶上艳阳高照,韩玉芳在火车站对面的小市场给春芽买了一身新衣服,然后抱着她郑重其事道:“以后,你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懂吗?”

七岁的春芽哪里懂照顾这个词的意思,可她还是点了头,回应韩玉芳,也为了让韩玉芳高兴。

之后的大半暑假,韩玉芳带着春芽东奔西走。

先是去了派出所,户籍科里,春芽乖乖站着,看韩玉芳被工作人员教育。

他们说:“孩子这么大了都没上户口,你的法律意识也太薄弱了!什么?没有结婚证?你们这些年轻女娃娃,对自己,对孩子,都这么不负责任……”

各种责备的话语汇成一条小溪,潺潺流进春芽的耳朵里,她大气都不敢出,只眼巴巴盯着韩玉芳,看她陪笑脸,看她掏出一沓沓钞票,去交社会抚养费。

来之前韩玉芳已经打听清楚,没有结婚证的话,上户口就得交这笔钱。

后来攥着收据,韩玉芳去给春芽上户口,工作人员问她孩子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她将一张皱巴巴的出生证明递过去:“叫春芽,韩春芽。”

说完这句话,韩玉芳眼里有了湿漉漉的光。

她喃喃自语:“难怪在医院办出生证明的时候,他说跟我姓,我还以为他是心疼我孤苦一人,所以同意给我一个跟我姓的孩子,原来……是为了有一天离开我们的时候没有麻烦而已……”

韩玉芳的声音不大,可却字字烙在了春芽心上。

似乎就是那一刻,小小的春芽瞬间长大。

她有了第一个人生目标,她希望韩玉芳能重新快乐起来,就像从前一样。

可之后纷至沓来的磨难狠狠给了春芽一耳光,叫她不得不认清,单身女人带孩子,生活和快乐,都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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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完户口问题,韩玉芳开始为春芽的上学问题奔走。

春芽她们先前住得是城郊的老房子,是姥姥姥爷去世后留给韩玉芳的唯一念想,可那时城市开始大兴土木,为了市中心的繁华,偏僻处的各项设施都尽数拆除,包括学校。

春芽读书,从住处到学校,来回得一个多小时,韩玉芳考虑了好几天,说这样不行。

其实春芽也没闹明白为什么不行,但韩玉芳说,她就只能听。

后来是蚂蚁搬家似的,春芽跟在韩玉芳屁股后头,将家当一点一点腾空,去了城南工业园,她们新租的房子里。

那时的施教区还不是硬性规定,春芽要在附近念书,交借读费就行。

于是去学校报道的那天,春芽又亲眼看着韩玉芳掏钱,去给她买上学的名额,就好像之前买她的户口一般。

韩玉芳的手指长长的,白白的,捏着那一叠纸币,微微有些发颤。

钱换回来的收据,韩玉芳小心翼翼放进钱包夹层里,然后她招呼春芽向外走,眼里没有光,尽是疲惫。

那天晚上,韩玉芳给春芽交了底:“妈妈现在没钱了,所以妈妈要挣钱,挣钱才能养活我们娘俩,你能明白吗?”

此后数年,春芽都忘不掉那个暑假的尾巴有多难。

她去学校登记报名之后的第二天,韩玉芳就在工业园区内的一家泡菜厂找到了工作。

早上六点,韩玉芳留下一锅白粥后,交代春芽乖乖在家待着,就匆匆离去,之后的一整天,春芽都只能就着咸菜丝,用那锅白粥填肚子。

一直到晚上天黑透了,韩玉芳才会疲惫地推开院门,再忙忙叨叨地张罗晚饭。

春芽对时间没有概念,可她也知道,夏天日长夜短,韩玉芳的这份工作,一定是无比耗时间。

很多年后,春芽再回想那个暑假,记忆里除了遥遥无期的等,清汤寡水的稀粥,还有韩玉芳肿胀泛红的手指。

泡菜厂的腌缸里都是调料和添加剂,韩玉芳的手整日泡在里头,变色变形,是可预见的结果。

有一晚屋里热得实在受不了,韩玉芳将竹床和蚊帐搬到了院子里,娘俩睡一头看星星。

韩玉芳捏着春芽的手说:“等你开学,妈妈就换一个工作,现在这个,身上一股子酸臭味,给你丢人。”

春芽人小小的,心却不小。

她握紧了韩玉芳的手,那手指比她之前看到的,捏着钱的时候粗了好些,她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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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识到韩玉芳的火爆脾气,是那年的秋天,那时春芽已经是一年级的小学生,而她们娘俩,也已经在这个新住处适应了不少。

有一晚放学到家,春芽正好撞见韩玉芳在骂一个男人。

她从没见过那样泼辣的韩玉芳,和她印象里的温婉形象大相径庭。

就在院子门口,韩玉芳的长发挽成一个髻束在脑后,她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提着扫帚,气汹汹道:“王八蛋,再不许你朝我家院子里张来张去!不然我就去报警,告你流氓罪……”

絮絮叨叨骂了很久,那个男人屁滚尿流地跑了,留下一阵尘土后,韩玉芳仍不罢休,还拄着扫帚立在门口,像一尊门神,继续“警告”剩下那些围观者。

她说:“今天拿那王八蛋打个样,以后但凡谁贼眉鼠眼地瞧这院子,我可不是好惹的!”

说完,她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在人群里扫视了好几个来回,最后大手一挥招呼春芽:“走,回家!”

后来春芽才知道,被韩玉芳骂跑的那个男人,已经鬼鬼祟祟盯了她们的小院好几天。

那天在她到家之前,男人见只有韩玉芳一个人在家,竟嬉皮笑脸地倚在铁门上,无比轻薄地问:“你男人呢?这么长时间都没见过,你一个女人带个孩子,倒是挺胆儿大啊。你这家别是没男人吧?真要是没男人,往后有事儿吱一声,我给你办了……”

后面接着的,便是些不着四六猥琐恶心的下流话,这才引得韩玉芳发怒。

那天晚上,春芽看着吵完架骂完人之后的韩玉芳,看她脸上因为激动泛起的红晕久久不散,看她在不大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忙碌。

她们吃了比平时丰盛的一顿晚饭,然后韩玉芳特别认真地告诉春芽:“妈妈找到工作了,夜班挣得多,所以,以后白天妈妈去干清洁工,晚上去工厂,后半夜,你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害怕吗?”

怕呀,怎么不怕,可怕没用,就是那一晚,春芽彻底明白了这个道理。

隔天半夜十一点,春芽听到韩玉芳叫她起床将门反锁的叮咛,还有屋子里的灯火通明。

韩玉芳说:“妈妈的工厂离家不远,隔着河能看见这光,我就知道你安全。”

电光火石间,春芽反应过来,前一晚韩玉芳故意当着那么多人面做出的泼辣样子,其实是为了以后做铺垫。

她借由那件事,警告了所有人别靠近院子,其实是想在她离家时保护春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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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再难,但终究是上了轨道。

经历过那一场动荡,春芽比同龄的孩子都要懂事。

她知道要好好读书,知道要在学习上给韩玉芳安慰,知道只有这样一条路,才能彻底拖着她们母女出苦海,所以她削尖了脑袋钻课本。

或许是天赋,又或许是明确的目标支撑,春芽的成绩一直都很好。

小升初那年,春芽以全市第二名的成绩被一中录取,彼时,施教区政策已经比较严格了,可春芽还是凭着她的成绩,挤进了那所令人趋之若鹜的学校。

拿到通知书的那天晚上,韩玉芳破天荒地和同事调了班,留在家里给春芽庆祝。

两个人的庆功宴略显冷清,可韩玉芳依旧比谁都开心。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说这样才有仪式感。

饭吃完了,韩玉芳小心翼翼拿出一块粉红色的电子表推到春芽面前:“妈妈也不知道要送你什么礼物,在精品店里看见这表颜色好看,就给买了。”

春芽将表扣在手腕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久,然后露给韩玉芳一个笑脸:“妈妈买的东西,我都喜欢。”

是的,她没撒谎,这些年,韩玉芳的辛苦她都看在眼里,韩玉芳的苍老,也成了扎在她心里的刺,所以她私下曾无数次告诉自己,日后等她有出息了,要把这世上的一切好东西都捧到韩玉芳面前。

而眼下,韩玉芳给她的所有,都在一件件堆砌成她们母女情深的堡垒,这堡垒里每多一样一样玩意儿,她都欢喜。

后来岁月潺潺,叫努力的人得偿所愿。

春芽似乎天生是学习的好材料,那些晦涩的文言文,难懂的函数题,包括此后高中生涯里学的经纬线和染色体,到了她面前,都变成了乖乖听话的好宝宝。

2014年六月底,春芽高考,以绝对的高分被省城一所重点搞笑录取,在网上查到录取结果的那个下午,韩玉芳搂着她又哭又笑,眼角的鱼尾纹都深了几道。

那一刻,春芽泪如泉涌,她记忆里那个领着她奔波千里寻夫的女人,当年倔强,如今坚韧。

岁月在韩玉芳身上留下的痕迹,都是这些年来,她给春芽刻下的爱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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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是春芽自七岁往后的时光里,最最放松的一段日子。

没有了学业和升学压力,春芽便跟着韩玉芳一起去打工挣钱。

那时韩玉芳白天去家政公司给安排的客户家里做保洁,春芽便同她一起,拎着塑料桶,扛着保洁工具,去给韩玉芳打下手。

一起干了,春芽才知道,这些年韩玉芳有多不容易——许多客户是住高层,擦玻璃时几乎就是悬着一条命。

晚上,韩玉芳去工厂做包装,春芽看了一次,眼泪止不住的落——那些胶纸和胶水,反反复复黏着韩玉芳的手,到下班时,手已经和老树皮一样的粗糙磨人。

春芽捏着韩玉芳的手仔细看,赫然发现,那些泛红或是惨白的手指上,早已没有了螺纹。

那天春芽抱着韩玉芳嚎啕大哭,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韩玉芳给她擦眼泪,嗔怪她傻姑娘,多大人了还哭得这样不管不顾。

春芽忘不掉,那天韩玉芳给她擦眼泪的手,干枯得如同老树皮,丝毫没有当年青葱水嫩的模样。

春芽离家去大学报道的前夕,市郊的老房子传来好消息,说是要拆迁了,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她陪着韩玉芳去家政公司辞职,又和韩玉芳一起,去工厂要求换班。

好在工厂照顾老员工,考虑到韩玉芳年纪大了,又多年敬业,所以很痛快地将她调到了白班那一组,并且工资不变。

那天处理完事情回家的路上,韩玉芳笑:“还是读书好使,闺女也有用,要不是你谈,妈还真不知道怎么张这个口。”

接着是四年好时光,春芽在大学里废寝忘食,韩玉芳在老家活得安稳。

大四下班学期开学后不久,春芽给韩玉芳发了一张截图,然后打电话过来:“妈,我考研了,本来想去北京,但是离你太远了,我没舍得,就考了本地,也挺好的。”

韩玉芳将那成绩单看了又看,她看不太懂,但她知道,她一手领大的孩子,出息了。

2011年冬,研究生毕业后半年,工作稳定的春芽接受了男友的求婚,婚期定在年后二月,她没想到,会在腊月根儿里接到她爸的电话。

她不知道男人是怎么拿到她号码的,但她清楚地知道,这种时候出现,一定不会是好事。

于是在男人苍老浑浊地报出名字时,她就挂断了电话,随后将号码拉黑,然后走出房间,告诉韩玉芳,第二天要换手机号。

彼时,韩玉芳正在厨房里炸肉圆子,她不问不打听,只说好,妈明天陪你去。

春芽明白,韩玉芳一定是懂了她的意思。

那夜宁静,春芽抱着自己的枕头钻进韩玉芳的被窝里,母女俩叽叽喳喳说了一夜小话。

春芽问了韩玉芳很多事,比如当年怎么会给她取这么随意的名字,比如前些年有一次重新嫁人的机会怎么不抓住,再比如,当年为什么不干脆将她留在那个遥远的城市。

韩玉芳沉默良久,然后用她枯枝一样的手摸摸春芽的脸:“是妈妈的错,给你一个这么不光彩的身份,再把你留在那遭人羞辱的话,妈妈这辈子都良心难安。生了你,就要对你负责。你不知道,当年妈妈让你自己选的时候,心里有多害怕,就怕你说要跟那个人……那件事过后,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会对我有二心的人了……”

春芽轻轻抱住韩玉芳,说对不起,说谢谢,说了很多很多,直到晨光熹微。

又是美好的一天,虽然来得迟了些,但总好过一直活在黑暗里。

幸好,她做到了年幼时候所想的,要把一切好东西都捧到韩玉芳面前——韩玉芳还不知道,她已经和未婚夫商量好,结婚后要带她去省城一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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