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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阿瑶是我表姐,她16岁那年发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那时她读初二,发现同龄的女孩子每月都有了“流血”的烦恼,她却没有。

一开始阿瑶还窃喜,到后面她有些发慌,就跑去问她阿妈到底怎么回事?一辈子没出过大山的母亲,轻描淡写地告诉阿瑶,这种东西是个女人都会有,有人就是天生来得迟,没啥大不了。

到了18岁,山村里有些一般大的姑娘开始说婆家了。阿瑶还是没动静。

阿瑶爸妈这才慌了神,带她跑去县城医院检查,医生趴在片子上看好久,最后摇摇头让他们去省城。

是幼稚型子宫。

阿瑶当时很懵,这叫个什么病呀,医生说这是子宫没发育好。怎么治?先吃雌激素看看吧。

于是,阿瑶天天吞药片,吞了一年,生生把自己吞成一个球。激素的副作用让人发胖,阿瑶虚胖得厉害,皮肤一戳一个窝。

后面再检查,阿瑶那颗幼稚的子宫,丝毫没长大。先天染色体异常导致的。没得治。

那时候的阿瑶有些难过,可她还意识不到,此后生活会因此而走向一个无法预见的结局。

那时候,山里女孩早早嫁人换来彩礼才算够本儿。作为补偿,阿瑶爸妈允许她继续读书,她磕磕绊绊读到了高三。

高考时她考上一所大专。阿瑶爸妈很不情愿再掏钱,可又想自己这个女儿先天有缺陷,读点书找份工作才可能活得好一些,不然怎么办呢?

02

阿瑶大专毕业时,恰好赶上教师奇缺,她去另一个县里当了一名小学老师。安顿好后,她邀请我过去玩。

那是个落后而纯朴的小城,阿瑶分到一间宿舍,每月能发两千块工资,还交到了两三个说得上话的朋友。她的圆盘一样的脸上多了明媚。

当年因为胖,因为那个异常子宫,周围全是嘲笑和排斥的声音,可以想见阿瑶活的多卑微。现在看她状态变好,我打心眼里为她高兴。

晚上我俩挤在一张床上,阿瑶羞涩地告诉我,朋友介绍了个男孩给她。说实话我有点吃惊,我觉得谈恋爱是好事,可阿瑶的情况有些特殊,隐瞒不好。

听了我的担忧,阿瑶羞涩地说,她都讲过,可那男孩一点都不介意。她还说,那男孩家里是很穷,可他挺有想法的,将来一定能过好。

那天夜里,在一片漆黑中,阿瑶的眼睛像一对夜明珠,熠熠生辉。

此后多年,我再也没有看见她那么亮的眼神了。

阿瑶结婚后,她老公很快暴露出真面目,竟是蔫坏的一个人。他娶阿瑶,不过是又穷又懒没有更好选择,有免费陪睡加保姆,他干吗拒绝呢。

婚后不久,新鲜劲过去,那混蛋嫌弃阿瑶生不出孩子,一次次对着阿瑶虚胖的身体,挥起拳头和皮鞋。

从老家群里看到阿瑶被打成青紫的胳膊,还有肿成猪头的脸时,亲人们都沉默着不知说什么好。我给爸妈打电话,让他们帮忙报警,我妈叹息这种家务事外人不好掺和的。

最严重的一次,那家伙酒后发疯,疯狂骂阿瑶废物,踢断了她一根肋骨。我的心脏突地一沉,最不愿看到的情景还是出现了。

这些不幸,验证着我当初的预感。阿瑶恋爱时,不知怎的我心里就隐隐不安。不是我不盼望表姐好,而是那男人貌似果断的选择,不太正常。在我看来那不是果断,是轻率,是根本没考虑长远的轻率。

这次,阿瑶让爸妈报了警,并且坚决不接受调解。那家伙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阿瑶的第一次婚姻也完了。她没有哭,只是用嘶哑的声音说,再找男人要带个孩子,她一定当亲生的抚养。

03

消沉了两年,阿瑶迎来第二春。这次是阿瑶姑妈给介绍的,男方是普通工人,姓方,离异带着一个三岁的儿子。

我提醒她这次不要急,一定考察好再嫁。阿瑶听进去了,和老方处了小一年。两个人蛮合得来,她和老方的小孩处得也好。阿瑶性子柔和,又是小学老师,懂孩子心理,那娃娃很粘她。

阿瑶和老方准备谈婚论嫁。有同事说,老方带个男孩,工作不咋样,挣得也没阿瑶多,跟阿瑶结婚肯定是图她是个带资后妈。

阿瑶听了也不辩解。我悄悄问她,老方对她到底怎么样,阿瑶回答,比她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好。

我问,怎么个好法?

阿瑶就笑,说她想不出来老方还有哪里是对她不好。

我由衷地祝福她。这世上果然没有春风吹不到的角落。阿瑶曾被命运薄待,如今终于要展露曙光。

事实证明,老方的确是适合阿瑶的人。阿瑶温柔贤淑,老方内敛包容。两个人在一起,日子过的一片祥和。亲戚群朋友圈里,时不时会有阿瑶晒娃晒男人的各种照片。

在物质至上的今天,阿瑶和老方过得并不富裕,可是她的幸福指数明显不低。从她脸上的红光,还有咧开的大嘴上就看得出。

阿瑶曾跟我说过,老方那个前妻嫌弃他没本事,生下孩子不久就跟姘/头跑掉了,好几年都没音讯,娘家人都当她死了。

老方很讨厌那种咋咋呼呼的女人,阿瑶宜家宜室,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哪里会有不珍惜的道理。

阿瑶的笑声明显响亮起来,呵呵呵一路飘过来似乎可以融得化冰雪。过了两年,两个人凑了些首付,买了一套小三居房子,结束了租房生活,终于在城市里扎下根来。

04

过年回家,我和亲人们感叹,阿瑶的小日子眼看要红火起来。

然而,命运这玩意却总是那么的操蛋。

老方出外勤,竟遇上桥梁坍塌,当场埋在了废墟下。老天啊,谁看了那个惨状都会受不了,阿瑶当场晕死过去,她躺在医院哭了三天,才在亲友的帮助下办了老方后事。

那个桥是野桥,处在三不管地带,找谁谁不理。阿瑶又是性子软的,突然遭遇巨大打击,没谁真能给她撑腰出主意。拖来拖去,她一点赔偿都没拿到。

阿瑶爸妈提醒她,老方的娃子才豆丁点大,又是个男娃,没了老方,这孩子跟阿瑶还有什么关系?人家有亲妈的,人总要为自己下一步考虑吧。

爸妈的话,阿瑶认真想过。她并不傻,所有利弊她都懂。

曾有一天半夜,阿瑶给我打电话。我知道她有了难解的心事,又开始失眠。

她在电话里很平静。她说儿子三岁来到身边,现在都要读小学了。娃娃刚来时胆子小,每晚像只糯米团子样蜷在她怀里,什么时候学会读拼音,什么时候出疹子,爱吃什么对什么过敏,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阿瑶哭了,她用悲伤的声音说,妹啊你知道吗,不是我陪娃,是娃在陪我啊。

那瞬间,我的鼻头也酸涩难忍。我明了她没说出口的选择,我劝慰她跟着自己的心走吧,自己不后悔就好。

阿瑶爸妈极力反对她继续养这个孩子,甚至以断绝来往威胁。阿瑶却越来越坚定。她明白爸妈怕被拖累,当场写了保证书,后面绝不拿爸妈一分钱来养娃。

所有亲友都说,阿瑶是个“痴女子”,在我们家乡话里,“痴”意味着傻。但是,我理解阿瑶。

老方和儿子,为情感匮乏的阿瑶带来的是什么,我们外人真的很难理解和体会。老方的死,带走阿瑶曾拥有过的短暂的被爱和温情。

而儿子,似乎成为暗夜里的一缕光,阿瑶迫切需要抓住这点光亮,来延续曾拥有的爱。

05

别人都说阿瑶怕是上辈子吞了黄连。其实我觉得在她心里是有幸福感的,别人不知道,但她拥有过的那段爱,一定因纯粹而变得格外美好。

我知道,这是阿瑶打算珍藏一辈子的念想。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超出了我的预料。是老方死后的第二年秋天,儿子读二年级,阿瑶突然给孩子转了学,转到了外市一家寄宿制学校。

那所学校又远又偏,听说军事化管理,小孩在里面一个月难见一次面。很少有人舍得把这么小的孩子送进去。

我给阿瑶打电话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说没啥事就是心烦,想静一静。我直觉这事不寻常。

问过老家爸妈,他们也搞不懂阿瑶突然发什么神经。我妈还责怪阿瑶,要养人家小孩就好好养嘛,怎么可以突然扔出去不管,简直是作孽,不是亲生的果然不可靠。

我不相信阿瑶是养后悔了要甩包袱。可是她的所作所为,又如何解释呢?

我找到阿瑶时,她在步行街摆摊。老方出事后,阿瑶就在工作之余,晚上出夜市卖卖手抓饼烤肠什么的,赚些外快。

阿瑶听了我的问话,手上的动作一点没停。我突然发现,阿瑶瘦了好多,她的脸变得冷而硬,再也没有以前软绵绵的笑容。

直到要收摊回家,阿瑶摘下围裙一屁股蹲在路边,埋下头久久都不说话。我陪她蹲在马路牙子上,我看见她面前的地面上,啪嗒啪嗒落下一滴又一滴水渍。

天并没有下雨,那是阿瑶的眼泪。

她说她没想到,老方也是个混蛋。

那天阿瑶出来摆摊。有个顾客等手抓饼,跟旁边人闲聊,那人绘声绘色地说,他有个女同事可惨了,在外面跟男人搞外遇,缠人家男的缠得紧,非要打视频腻歪。

那男的也是个倒霉蛋,避开熟人跑到桥下面去打。你们猜咋的了?我天,桥塌了!巧不巧?

旁边人惊讶,然后呢?顾客一撇嘴,还有啥,然后啊,嗝屁了呗。那男人当场砸死了,连个囫囵身子都没得。惨得哟!我那女同事受刺激大了,现在都整成抑郁症了,自己的家也散了,啧啧啧……

轰隆一声,阿瑶脑袋上劈过一道雷。

被桥砸死的男人,小城就这么指甲盖大,除了老方,她还真没听说第二个。

阿瑶极力稳住神,问那顾客,你女同事长啥样啊,应该挺有魅力的吧。

啥呀,就一般人儿。像是怕阿瑶不信,顾客掏出手机划拉两下指给她看,喏,左边这个,就普通人吧?谁能想到呢,知人知面……

阿瑶顿时僵住。照片上的女人,她见过,在老方的手机里。

一张自拍,脸很普通,但眉眼里藏着媚。阿瑶曾经问过老方,老方嘿嘿笑,说老家邻居妹子调皮捣蛋,也值得老婆大人吃醋。不过,我老婆吃醋的样儿还怪好看。

他后面这句话,把阿瑶逗得笑成一朵花。现在想,她那时确实“痴”得要命。阿瑶又想起,老方葬礼上,跟他一起出差的同事曾对着阿瑶抹眼泪,说咋搞的啊老方,咋就跑桥底下去了呢?

天知道啊,阿瑶曾经多相信老方,比相信她自己还要信任。老方才是高手,竟藏得滴水不漏。也许有过很多蛛丝马迹,只是被所谓的爱蒙蔽了的阿瑶,视力几乎降为零。

那时有多信任,现在就有多愤恨。

06

所以呢?你是因为恨老方,才送走他儿子?我盯住阿瑶问。

她怔在那里,眼神空茫地注视着地面。我走的时候,听见阿瑶在喃喃自语,我儿子,老方儿子,谁的儿子……

在门外站了许久,挪动脚步时我感觉格外沉重。我叹息,阿瑶要经历的苦和伤,谁都代替不了。

有一段时间,我很不放心阿瑶,经常利用周末去看她。有几次晚上赶上她紧锁房门,去她摆摊的夜市,她的位置已经换了别人。

后来阿瑶告诉我,她是去打听老方前妻的消息了。我吃惊,你要把孩子送去他亲妈那?阿瑶没有回答。

我问,然后呢,孩子亲妈,你问到了吗?

嗯。孩子姥姥知道,说他亲妈跟过几个男人,后来傍上个广东那边做生意的老头,只偶尔打钱回来,人是不见踪影。

其实,现在信息这么发达,要找还找不到吗?

嗯……

阿瑶再没继续这个话题。作为姐妹,我明白她受的伤,懂她的不甘和恨,也能理解她送出孩子的举动。毕竟面对一个缩小版的“老方”,换谁都会难以接受。但我能做的只有陪伴,直到她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

有的人一生坦途,一辈子所面临的选择不过两三处。而阿瑶,命运一直都在给她出选择题,每一道都需要她用尽力气去选。

我没想到再一次见到阿瑶,竟是在派出所。接到电话,我匆匆赶过去时,阿瑶被问完话,等着我过来办手续,旁边还有一堆人对她怒目而视。

我跑过去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怎么会闹到这里?

阿瑶哇一声哭出来,磊磊在医院……

磊磊就是老方的儿子。我大惊,怎么搞的?

阿瑶愤怒地说,那该死的破学校,他们说磊磊犯了错,罚他大夏天操场跑圈。二十圈啊,那么小个孩子,能不中暑吗?我要跟他们拼命,冷血动物,呜呜呜,可怜我磊磊……

阿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我焦急的追问下,她才说清来龙去脉。磊磊被紧急送医,学校联系了阿瑶,阿瑶跑去医院一看,孩子因为中暑严重,被送进重症监护室。

阿瑶当场发飙,与学校守在现场的人撕打起来。阿瑶逮着什么都朝对方砸,医院保安劝不住,只好报警处理。

面前的阿瑶披头散发,双眼赤红,完全是一个因为孩子受欺负而气红眼的母亲。

07

我请假陪着阿瑶在医院待了一周,磊磊终于好转了。孩子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转动小脑袋寻找阿瑶。

阿瑶扑过去拥住孩子,一个劲说,对不起宝儿,原谅妈妈,是妈妈做的不好。

磊磊也哭,怯生生说,妈妈你不要生气,我长大一定不会跟爸爸一样。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阿瑶怔住。她没想到,老方那件事磊磊竟然知道。一定是她没藏好情绪,敏感的磊磊,早已从她的言行中感知到什么。

磊磊出院后,阿瑶死活要为孩子讨回公道。最后学校登门道歉,拿出令阿瑶满意的赔偿金,这件事才算过去。

磊磊在家休养的时候,阿瑶打电话把我喊来。她做了好多菜,感谢我在关键时刻,陪在她旁边。

饭桌上,她和我商量,打算辞职。我大吃一惊,你没糊涂吧,好好的教师工作辞掉,以后怎么活?

阿瑶微笑说,妹啊,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带磊磊离开这里。发生太多事,这里已经不适合我们娘俩了。

你要去哪?你这是打算一辈子养磊磊了?万一人家妈找过要孩子呢?

面对我连珠炮一样的问题,阿瑶很淡定,她说她早就问好了,她做磊磊的监护人,这没问题。再说,就算有万一,磊磊也满八岁了,完全可以陈述自己的意愿,就算是法庭上也不能不考虑吧。

听她这样说,我知道她一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我还是不放心她以后拿什么谋生,阿瑶拿出一份材料。

那是一份私立学校的聘用合同。阿瑶被聘为语文教员,待遇很不错,年薪十来万,还有绩效奖金交通补贴什么的。

我对她有点刮目相看了。阿瑶腼腆地笑,她知道自己外形普通,身体还有缺陷,但她时时刻刻想变成一个更好的自己。这么多年,她一直不放弃学习,拿了好多优质课,还得过省里的奖励。

这些,都成为她迈向新天地的资本。

晚饭后,阿瑶送我出门。我俩并肩走在暖风微醺的小路上,她敞开心扉告诉我,之前送磊磊去寄宿,有因老方迁怒的成分,但不多。

更多的,她怕自己控制不住对老方的恨意。而磊磊时刻在眼前,会成为那个承受的无辜者。

这是她不愿看到的,她是真的不想破坏这份母子情。

而我,看着夜风中,对面那张胖乎乎的恬淡的面孔,我知道,阿瑶,我的表姐,她的春天才算真的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