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六年(1073),江南地区大旱。

十一月,苏轼奉命往常州、润州、苏州、秀州赈济灾民。

第二年三月底至五月末,苏轼办完公事办完,赶往自己心心念念的宜兴,在湖滏单锡家客居数月。

单锡是宜兴本地人,与苏轼是同榜进士(1057年),早在当年的琼林宴上,他就和另一位同乡蒋之奇一起,向苏轼描绘过宜兴与太湖之美,早早勾动了苏轼的游兴。

数月之中,苏轼游遍宜兴山水名胜,深爱此地山水人物,挥毫写下了数首诗词,其中“卖剑买牛吾欲老,杀鸡为黍子来无”、“解珮投簪,求田问舍,黄鸡白酒渔樵社,元龙非复少时豪,耳根洗尽功名话”等句,无不流露出了自己渴望退隐山林、卜居宜兴之意。

他不仅是写诗,还将自己大姐的女儿许配给单锡为妻,委托他在宜兴为自己买田置产,一副将在此地定居的姿态。

不知道单锡信没信,反正他的另一位同学章惇信了。

章惇生于浦城(今属福建)的官宦世家,自小性格豪爽率真,相貌俊美、举止洒脱,才智出众、学问广博,也是一位青年才俊。

他比苏轼大两岁,与他同榜得中进士,却因状元被族侄章衡得去,耻居章衡之下,于是扔掉诰敕回家,并在下一榜再次考中。

从这件事儿就能看得出来,章惇其人,才华固然是高的,性格却也如烈火般刚直不阿,没有丝毫圆滑之处。

但对于交际天才苏轼来说,无论是单锡蒋之奇,还是章惇章衡,他都能与之交好。

很长一段时间,章惇都将苏轼引为知己。读到这首诗时,他刚被调知浙江湖州,马上写了一首诗寄给苏轼。

这首诗名为《寄苏子瞻》

君方阳羡卜新居,我亦吴门葺旧庐。

身外浮云轻土苴,眼前陈迹付籧篨。

涧声山色苍云上,花影溪光罨画馀。

他日扁舟约来往,共将诗酒狎樵渔。

“子瞻”是苏轼的字,而章惇字“子厚”。

* 土苴(jū):土苴,指渣滓、糟粕,比喻微贱之物。

* 籧篨(qú chú):一种由竹或苇所编成的粗竹席,不能卷起,有时会被用来做船帆或坐垫。

* 罨(yǎn)画:意思是色彩鲜明的绘画,常用来形容自然景物或建筑物的艳丽多姿。

阳羡是宜兴的古称,而吴门则指的是苏州一带。宋代湖州与苏州齐名,同属于两浙路,民间有“苏湖熟,天下足”的俗谚。

您刚刚选择在阳羡新的住所,我也正准备在苏州一带修葺破旧的房屋。

那功名利禄只是身外之物,如浮云般轻飘,如渣滓般低贱,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不如付于一方粗席,闲坐淡看。

山涧中流水的声音清脆,美妙的山色宛若浮在苍茫的云端之上;小溪粼粼的波光上,倒映着斑驳的花影,又像一幅色彩鲜明的画作。

多希望能和你相约,乘着小船常常来往,亲昵地饮酒作诗,同享渔樵之乐。

彼时的章惇,已经与苏轼相交十余年,两人的交往中也曾留下不少雅事。

治平元年(1064年)十二月十七日,28岁的苏轼接到朝廷的调令回汴京。

途径长安时,在王颐家看到一幅《醉道士图》,随手题跋曰“仆素不喜酒,观正父《醉士图》,以甚畏执杯持耳翁也。”意思是因为自己不喜欢喝酒,所以看到图中道士手执酒杯,心中害怕——这显然是玩笑之语,苏轼爱喝酒那也是有名的。

不久后,章惇恰好也路过长安,看到了这幅画和苏轼的题跋,不由大笑,在后面也题了一句“仆观《醉道士图》,展卷末诸君题名,至子瞻所题发噱绝倒。"

“发噱”意为引人发笑,“绝倒”意为前仰后合地大笑,不能自持。

章惇看到苏轼的题跋,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戏谑,忍不住放声大笑,足见他对苏轼的了解。

有趣的是,熙宁元年(1068)十二月二十九日,苏轼结束父丧,赴京途中再过长安再见此图,于是忍不住又在章惇题字后又重新题跋,其中两句写道“持耳翁余固畏之,若子厚乃求其持而不得者。他日再见,当复一噱。”

第二年章惇调任武当县县令,过长安又见此画,又作《再跋醉道士图后》,其中几句是

酒中固多味,恨知之者寡耳。若持耳翁,已太苛矣。子瞻性好山水,尚不肯渡仙游潭,况于此而知味乎?宜其畏也。

“不肯渡仙游潭”又是什么故事呢?

那是更早之前的事了,两人都还年轻,苏轼任凤翔府节度判官,章惇为商州令。

两人相处融洽,经常一起游玩,某次曾一起到了陕西周至县南中兴寺附近的仙游潭。

潭下临激流飞湍、绝壁万仞,上面只架着一座薄薄的木板桥。章惇怂恿苏轼一同去对面峭壁,苏轼却害怕了,不肯过去。

这件事记载在苏轼的一首《留题仙游潭中兴寺,寺东有玉女洞,洞南有马融读书石室,过潭而南,山石益奇,潭上有桥,畏其险,不敢渡》诗里,他在诗中坦言“犹有爱山心未至,不将双脚踏飞梯”。

但他没说的是,章惇大笑着缓步过小桥,然后抓起一根吊索,沿着峭壁到了对岸,神色潇洒不变,以漆墨濡笔在石壁上写了“章惇、苏轼来游”几个大字。

回来后,苏轼抚摸章惇的背说:“子厚必能杀人!”

章惇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苏轼感叹道:“能玩命的人,也就能杀人啊。”

又有一次,两人在山寺里喝酒,趁着酒劲骑马去看老虎。

离老虎还有数十步,马受到惊吓不敢向前,苏轼顿时惊醒,掉头就跑。

章惇却淡定地掏出一面铜沙罗,独自鞭马向前去,靠近老虎之后,在石头上攧响,老虎随即受惊逃跑。

章惇回去就对苏轼说,“你一定不如我。”

这话确实说对了一半,章惇在官场上确实比苏轼更如鱼得水,但最终流芳千古的是苏轼,被后人指责上千年的却是章惇。

章惇担任过参知政事、枢密院事,也曾高居相位五年,在恢复青苗、免役诸法和对西夏作战上,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正如苏轼曾经称赞的那样,“子厚奇伟绝世,自是一代异人,至于功名将相,乃其余事。”

然而,后人并不关心章惇做过什么样的事、取得过什么样的成就,提到他,仿佛标签就只剩下了一个——“唯一与苏轼反目成仇,并害他被贬到死”的人。

那么章惇到底是何时、因为何事与苏轼分道扬镳的呢?

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年),苏轼上书谈论新法的弊病,引起王安石的不满,遭到御史弹劾。苏轼自请出京,被授为杭州通判。此时的章惇却已经成了变法主力之一,分析调查并实地走访了不少地方的新法落实情况。

此后苏轼辗转于密州、徐州等地,安民救灾,治理一方;章惇受到王安石和宋神宗的赏识,一路升到了三司使后也被弹劾出京,出知湖州,于苏轼发生了开篇那首诗的交流。

当时苏轼也和了两首诗,回曰“早岁归休心共在,他年相见话偏长”。

元丰二年(1079年)四月,苏轼调任湖州知州,政敌在他的《湖州谢上表》中揪出错处,指责他“衔怨怀怒”、“包藏祸心”,引发了改变苏轼一生命运的“乌台诗案”

当时朝廷内一片倒苏之声,苏轼被御史台的吏卒解往京师,受牵连者达数十人。

位高权重的宰相王珪,以一句“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称苏轼诅咒皇帝、有谋反之心,意欲置苏轼于死地。

章惇在朝堂之上怒怼宰相,“龙者非独人君,人臣皆可以言龙也。”

退朝之后,章惇依然追在王珪身后厉声质问,“相公是想要覆灭苏家满门吗!”

王珪只好讪讪地说“这是舒亶对我说的”,章惇斥道“舒亶的口水难道你也要吃吗!”

为了营救苏轼,章惇不仅当面顶撞宰相,更是在皇帝面前反复谏言,称苏轼二十三岁便应“直言极谏科”,被列第一,宋仁宗将他视若珍宝,如今怎能陷他于囹圄之中呢?更是大胆说出了“臣恐后世谓陛下听谀言而恶讦直”之言。

可以说,当时有不少人在为了营救苏轼奔走,但是最勇猛无畏、不惜赌上自己的政治前途,舍章惇其谁?

后来苏轼在狱中煎熬100多天后,终于得以释放,被贬黄州安置。

章惇更是深情款款的写信安慰鼓励,可以说做到了很多朋友都做不到的事。

为此苏轼满怀感激地在回信中写道:

轼自得罪以来,不敢复与人事,虽骨肉至亲,未肯有一字往来。忽蒙赐书,存问甚厚,忧爱深切,感叹不可言也。

然而,风水轮流转。

元丰八年(1085年),神宗逝世,年仅10岁的哲宗即位,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任命旧党首领司马光为宰相。

司马光上台后不问缘由,把新法废了个精光,重新启用被打压的保守派。

仿佛陷入了“为反对而反对”的怪圈,旧党诸人轮番攻击变法派,新党许多高层都被拉下了马。

一时间新党噤声,唯独章惇依然无畏无惧,独自上疏,逐条分析免役、差役二法的利弊,驳斥司马光对免役法的攻击,同司马光在太后帘前争论,甚至发出了“他日安能奉陪吃剑”的挑衅之语。

司马光要割地给西夏求和,保守派纷纷支持,章惇却怒斥“议者可斩”,说他们是无见识的“不逞之徒”,甚至说司马光“村夫子”、“无能为”。

如此不恭敬的章惇,遭到御史们的接连弹劾,被贬出朝任汝州知州。

反对新法的苏轼等人重回朝廷中枢,并被委以重任,苦尽甘来,迎来了长达八年的高光时刻。

此时的苏轼做了什么呢?

他一开始从中斡旋,希望章惇能给司马光留点面子,不要过于咄咄逼人,被章惇拒绝了。

此后,他的弟弟苏辙加入了弹劾章惇的大军。苏辙不仅多次攻击章惇,还亲手书写了一封《乞罢章惇知枢密院状》。

奏疏中没有切实证据,然而苏辙还是坚持说:

臣闻朝廷进退大臣与小臣异,小臣无罪则用,有罪则逐。至于大臣,不然,虽罪名未著,而意有不善,辄不可留。

逻辑很奇怪:官位轻的,无罪也用,官位重的,即使罪名不明显,但就是不能用。

很明显就是“为斗而斗”,以“莫须有”之罪贬谪大臣了。

章惇被发配河南汝州,他一再上书请求改配扬州,以便照顾在杭州的80岁病弱老父,都被朝廷拒绝了。

现存的史料中,并没有看到苏轼在章惇被贬的过程中有任何营救的行为,甚至没有维护之言。

反而是旧党的核心成员,吕夷简之子吕公著和范仲淹之子范纯仁在积极求情。

十一月,章惇请求罢职,提举洞霄宫(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区道教宫观)。

因为老父去世,他归家守丧,却依然不断受到旧党攻击。

然而十二月,久未联系的苏轼寄来了一封信,就是大名鼎鼎的《归安丘园》帖

“归安丘园”意为还归故里、安居家园。

帖中写道,“归安丘园,早岁共有此意,公独先获其渐,岂胜企羡。但恐世缘已深,未知果脱否耳?无缘一见,少道宿昔为恨。”

意思是回到故乡安居,是我们早年间就有的愿望,没想到您先实现了夙愿,真是令我羡慕。只是您在深陷官场纷争,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够脱身呢?只恨无缘见面,和您一起说说过去的事情。

我们很难揣测当时的苏轼,是以什么样的心境写下这段话的。

或许经历了黄州的磨难,苏轼真正成了“东坡先生”之后,内心确实是对官场厌倦,因为渴望归隐而说出的心里话。

但是在当时章惇的处境下,以他直来直往、性如烈火的脾气,恐怕不会认为对方是出于好意吧?

很多人都将这封信看作是章苏交恶的标志,站在章惇的角度上,未必不是真的。

在连番遭遇重大打击的时刻,看到这样说不上是安慰还是冷嘲热讽的文字,章惇若是就此生出恨意,也并不是不能理解。

我始终觉得,苏子瞻的心太大了,能装得下千千万万个章子厚。

可对于年轻时的章子厚来说,他最真心相待的朋友只有一个苏子瞻而已。

他太刚太直也太傲了,能令他愿意拼上前途和性命为之一搏的人,也只有一个苏子瞻而已。

所以,在面对“背叛”时,他才会那么恨,甚至恨对方欲死。

所以,在公元1093年,高太皇太后驾崩,宋哲宗亲政,章惇等新党主力重返朝堂。

再次归来的他愈发铁血无情,就连众矢之的改革派首领王安石,在他的眼中都成了“过于温和”之人。

他将免役法、保甲法、青苗法诸法总为一书,定名为《常平、免役敕令》,颁行全国,基本恢复了熙宁新法。

他曾试图将旧党全部毁灭,夺已逝的司马光、吕公著赠谥,甚至还向皇帝建议把司马光开棺鞭尸,但因为宋哲宗犹豫不定,最终未能成功。

从1094年到1097年,苏轼也被一贬再贬,最终以62岁的高龄被送到了海南岛儋州,据说在当时是仅比满门抄斩罪轻一等的处罚。

也正因为如此,后世之人深恨章惇狠辣无情,认为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苏轼虽然被贬,却也进入了随遇而安的最高境界,在哪里都能苦中作乐。

贬到惠州,他沉迷于荔枝的美味,写下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诗句。

贬到海南,他办学堂、介学风,为当地孩童埋下了向学的种子,被后人视作儋州文化的开拓者、播种人。

至于朝中的章惇,在主持变法之外,他力主北伐西征,打得西夏臣服,还提前看到了辽人野心,令边吏严阵以待,过界者直接斩杀。

时人称其“承天一柱,判断山河”,抗金名臣李纲说他“士大夫喜诋诃其失,然自今观之,爱惜名器,坚守法度”,宋哲宗更是认为他“内有论道经邦之实,外有开疆复宇之休”、“善政良法,多所纷更,正色危言,不惮强御,十年去国,一德保躬,虽风波并起乎畏途,而金石不渝于素履”。

不幸的是,宋哲宗虽“天资聪粹,实有为之主”,却寿数不长,25岁便英年早逝。

在选择继承人时,章惇更看好简王赵似,向太后却坚决认为端王赵佶更合适。

章惇和端王赵佶见了一面,回来就声称:“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后来果然如此,宋徽宗赵佶即位后,日日风花雪月,短短二十余年就葬送了北宋大好河山。

将视线再回到章惇身上。

宋徽宗赵佶登基后,新党再次被重用,苏轼也受到起复。

章惇多次上表辞职未被允准,还是和苏轼一样遭遇了一贬再贬的命运。

此时北归之路上的苏轼,也收到了章惇之子章援的书信,表面上是请求他施以援手,实则是希望他不要落井下石。

苏轼回信说,“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増损也,闻其髙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鱼所知……”

“交情无增损”怎么理解见仁见智,但是对章惇这个人,仿佛早已无爱无恨、心如止水,言语多有敷衍之感了。

此后的历史记载中,两人再无只字片语的往来。

1101年,苏轼在常州去世,留下遗嘱归葬河南汝州。

1105年,章惇在湖州贬所去世,葬于浙江长兴。

苏子瞻最终没能归老阳羡,章子厚也不曾回到吴门,他们都葬在了当年没有想到过的地方。

26年后,东京沦陷于异族之手,北宋灭亡。

宋高宗赵构在应天府即位,辗转南徙十余年,才在杭州正式定都下来。

他追赠苏轼为太师,追贬章惇为昭化军节度副使,命其子孙永远不能在朝廷出仕。

然而是是非非,终究已成身后事,与他们并无太大关联。

令我唏嘘的,却只是二人数十年的恩恩怨怨,是让热血少年走向陌路的世事变迁,是裹挟着他们“不得已”的无情洪流。

孰是?孰非?唯留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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