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假期回家,干了两件有意义的事情:洗碗和游泳。

二、三号两个晚上,晚饭后我主动洗碗,一方面减轻近来饱受失眠折磨母亲的家务压力,另一方面,也宽慰了多愁善感的她,用行动强化她的认知:儿子没有白养。

母亲还不到七十,但状态很不好,一年前做了白内障的手术,康复效果糟糕,据她说是从做完手术第二天起,一个老闺蜜就一直给她打微信电话,一打就是几个小时,吐槽自己近80年人生的种种遭遇和不满。

母亲在忍受了好几个礼拜后,终于告诉对方自己休息得很不好,不想打电话了。无奈对方有太多的不满要吐槽,她的坚持不懈,最终落得母亲微信拉黑对方,甚至换了电话号码的结果。

对告别这段几十年闺蜜关系,母亲有些愧疚,但我理解她,她其实已经没有能力去应对这种亲密关系了。

以我的观察,母亲的一生最多在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上伪装强势,在真正决定命运的大事上,从来没有机会或勇气去改变。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也是唯一没上学的孩子,没有文化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她的自卑、懦弱、胆怯。

回想起来,母亲将所有期待放在了儿子身上。我小时候她常常给我讲邻村一个案例:一个稍长她几岁的女人,估计精神有些问题,数鸡的时候只会“一对、两对、三对…”,总之肯定脑子不太好,也被村里人所看不起,但他的儿子读书很好,考上了大学,村里人于是对她尊敬了很多…

当时我便理解,与其说母亲在讲述这个故事,不如说用这个故事在激励自己和儿子。因为那时候母亲一直生活在家族暴力的阴霾之下,急需获得生活的希望。

我很难去客观地披露当时的情况,但我的确记得儿时的很多荒诞情景,比如9岁时,母亲请木匠到家给奶奶做棺材,在农村,这本是好事,但不知发生了什么,父亲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突然和母亲争吵了起来。

暴怒之下,叔叔回自己屋拿了平时打野兔的鸟铳,狠狠地顶着母亲的胸部,不断大喊“你信不信我一枪打死你”。周围是赶来劝架的邻居和目瞪口呆的木匠,以及抓着叔叔一只手不断咬的我……

我记得自己哭得稀里哗,不知道过了多久,叔叔被劝得平静下来,母亲回到了房间躺着休息,闹剧戛然而止。

这样的闹剧不只这一次。从母亲给我的诉说中,我能描绘的是爷爷奶奶和光棍叔叔,总是和起来欺负独自在家的母亲——父母常年在外打工。

正是在这样荒诞且暴力的环境中,当时的母亲有两个要好的女性朋友,其中一个就是去年拉黑的老闺蜜。我相信那时候的母亲很需要一个出口,而她的老闺蜜,很好地抚慰了她受伤的内心,很好扮演了这样的角色。

从嫁给父亲到离开那个村子,母亲渡过了18年,离开的原因是父母放弃公职加入当时县城里的一家明星企业,企业老总对父亲承诺,你一来就分你一套福利房,价格是市场价的一半。

素来敦厚的父亲不可能为了保护母亲,去找爷爷奶奶讲道理,更不可能去武力教训自己的弟弟,他只能抓住这样的机会,彻底离开原来的村子。

90年代中期,父亲搞定了房子,我们全家搬到了县城,母亲得以脱离那个噩梦般的地方,但对外口径一律是:为了孩子上学。

父亲是一个默默付出的人,但长期两地分居,加上父亲原生家庭带给母亲的巨大伤害,很难说他们感情有多好,更准确的说法,应该说他们就是老伴,相互扶持,相互关心,但彼此关心的“颗粒度”很不匹配。

我还有一个姐姐,和父亲一样敦厚实在,对母亲从不发脾气,只有付出。但母亲重男轻女的思想很重,在她眼里,儿子比女儿更重要。

当然,从出生到高中,我一直都在母亲身边,姐姐更早离开家去读初中,去读高中,去工作,所以母亲从情感上会认为,儿子是她苦难的第一见证者,由此也对我能不能理解她的苦衷格外在意。

在母亲的诉说中,自己老公可以不理解自己,自己女儿可以不理解自己,但自己的儿子不能不能理解自己。

所以过去几年里,如果我的某一句话冒犯了她,她会纠结好几天,然后等待我给她电话,有时候不经意间就开始诉苦,一边讲一边痛哭流涕。

本质上,母亲没有处理亲密关系的能力,这一点我最近几年越来越确信。假如不是姐姐足够大度,她对儿子和女儿的区别对待,足以让她承受更多指责。

在面对邻居、闺蜜这些关系时,母亲也必然“想得太多”,大脑里演绎各种在我们看来极其不靠谱且无聊的场景,然后形成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结论。这也是即便搬到县城,也总有某些在我看来并不重要的人,因为某一些举止言行,而被她唠叨很久,甚至影响她的睡眠。

母亲的童年经历,母亲缺乏文化,母亲婚后遭遇大家庭的暴力,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以怎样的方式发生混合作用,最终导致了她的性格与应对外界的方式,这一点我完全无法辨析清楚。

在母亲所释放的巨大浓密的情绪黑云面前,身在外地的我,只能多给她打几个电话,假期多回去看她,回来看她时帮她做做饭或洗个碗。

并且,在帮助母亲时,一定要非常讲究,譬如厨房是母亲的自主阵地,毛毛躁躁的父亲(母亲语)不到万不得已是没有资格进入的,我和姐姐可以帮她炒几个菜,洗洗碗,但几个重要的菜,比如猪肉笋干煲、清蒸桂鱼、又煎肉圆子等等,她必须要自己来。这是她的拿手菜,也是她在家庭内扮演不可或缺角色的体现。

所以,过年、清明、五一,上半年我在家里三回,虽然时间都不长,但每次都要帮她洗碗或炒几个蔬菜。这种方式既可以保持与母亲的亲密连接,又恰如其分地捍卫了她存在的意义。

说完洗碗,再说游泳。

如果说洗碗是与母亲保持有效连接的一种方式,那么下湖游泳则是一种有效保持自我的方式。

游泳是一种锻炼身体的好方式,尤其假期回家,总少不了过载的食物,保持游泳可以让自己更安心去享受美食。

但另一方面,我发现自己跳入湖中,游向几十米深的湖中央,甚至昨天第一次游到对面的小岛小憩再回来,这种感觉让我十分满足。

在我下水的地方,约两年前有一位在读大学女生选择了自沉,为此湖面上的草坪少了很多小区居民散步、玩耍,“只有像我这样不知情的人或外地人才会到那边去”,母亲略带担心地抱怨我。

但我显然对此毫不在乎,毕竟那边还有很多人钓鱼,更何况偌大一个湖历年来淹死了多少人,这种忌讳忙得过来吗?

和母亲不同,父亲支持我下湖去游,他还畅想了自己当年服役的时候,曾一口气游了2000米。作为反馈,我立马来了一个2500米,展示了什么叫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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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每次下水,母亲都很担心。她在16楼的阳台上,可以将小区前的湖面尽收眼底,自然也可以看到我身后跟着的橙色跟屁虫,所以会时不时来阳台上看看我在什么位置,确认我的安全。

有时我游到某些视野死角,她看不到我片刻就很担心,聒噪如她,连一旁较为淡定的妻子都免不了跟着她一起操心。

父亲支持我野泳,但每次都在湖边等我起水,等我收拾完,一起走回家,路上爷俩随意聊聊,十分轻松。

某种程度上,这就像我和这个家的状态,大学毕业后拒绝父母进入体制内的要求,去拥抱职场风险,去南方打工。

母亲总唠叨我工作会不会太辛苦,有时候在妻子面前也如此——超级没有情商的体现,好在我力挽狂澜,打破了她编织我成为“妈宝男”的形象。

父亲会支持我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去承担责任与压力,但他总想着给我们这个小家庭一些支持。

按照家乡算虚岁的惯例,母亲68,父亲73,都是妥妥的老人了,我也年近40,姐姐更自称是奔五的人了。

青春距离我们一去不复返了,但母亲告诉她,她觉得自己还没有老,这一点很好,说明她抑郁中还有活下去的希望;父亲从不关心年龄,书法、乒乓球、二胡、刷短视频,每天的他都很忙碌。

相对而言,我和姐姐都已届中年,承受了不少的生活压力。姐姐继承了父亲的敦厚,也传承了母亲的任劳任怨,看起来她已经默认自己告别了青春,而我继承了父亲的爱折腾和母亲的倔强,选择跳入湖中,用行动强化自己的阿Q精神:

“你看这湖边价值千万别墅里的主人,如果他们不跳下来,这千岛湖就不真正属于他们,而我虽然没有别墅,但我跳下来了,这湖便是我的。”

正如青春,如果你不去折腾,那么你早已老去;如果你折腾不止,那么你将青春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