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他在人群中搭她的肩，不巧她转身，他触到了她的胸。
她气得瞪直了眼，直到他表妹从厕所里出来，与她同款大衣烫发，她才相信他是认错人，饶过了他。
她在广州上班，堂哥从东莞过来捎她一起回老家过年，在服务区他的车刚好停在她堂哥的车旁边。
那天她坐在车里看着两个男人站在风里抽烟、交谈，烟圈像稀薄的云雾吹过他坚毅如山的眉眼。
他望向车里好几回，不知说了什么，堂哥扫码加了他的微信。
没一会儿她的微信通讯录出现红色数字1，通过好友后她发现是他，心微微一动，泛起一丝波澜。
她有七分像年轻时的王祖贤，美得极有韵味。
很多男人以天花乱坠的方式追求过她，但无一例外在知道她的过去之后就找借口说彼此不合适，离开了她的世界。
反正他也会一样。
她发送一句“你好”，轻车熟路下了结论，内心归于平静。
可他到家后第一时间给她发自家的位置，说，我到啦。
她诧异且不解，但礼尚往来，车驶进村口时也给他发了位置。
地址并不具体到她家，像朦胧不明的试探。
他秒回：咱们真有缘，有机会一起喝茶！
她眼皮忍不住跳了跳。这也叫有缘？
她终于到家了。
虚浮的脚刚踏上坚实的地，女儿便扑进她怀里，她凝视女儿那张与自己没有半分相似的脸，心头掠过一道伤心的影子。
当初她肚子都大了，男友也不愿提亲，拖到孩子生下来才说家里没钱，买了个金镯子就想糊弄过去，哄她嫁给他。
爸妈觉得再穷的人家也该借钱办喜事，不满男方如此怠慢她，不肯妥协，两家人吵来吵去。
最后男友认为丫头片子不能为家族传继香火，便做了负心汉，抛弃了她们母女。
当时她才十八岁，气得彻夜难眠，连女儿也不想管，出了月子便出去挣钱，把女儿扔给爸妈带。
孩子却一点也不与她生分，大半年没见，一看到她就扑过来叫妈妈，也许这就是母子天性，她抱起皮实健壮的女儿，心又软又愧。
过年期间她一心一意陪女儿，他给她发新年祝福，发年夜饭和放炮仗，她通通没空理会。
离家那天女儿哭得撕心裂肺，她狠心把她往姥姥怀里塞，转身上了车，等车窗关上了外头的人瞧不见才敢放肆流泪。
堂哥在一旁看着心里也不是滋味，劝她给孩子找个爸，两个人就不难了。
“服务区那个男的一直在向我打听你呢，我没说你有孩子的事啊，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这才去看微信，他最后发给她的照片是他家三层的小楼前停着一辆北京现代，似乎为了表明他家经济能力还不错。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拍了窗外缓缓划过的远山发给他，告诉他，她已启程返回。
他估计是没想到她家那么穷那么偏僻吧，消息已读不回，她耐心等了两天，没等到回音，便把他删了。
2
她的生活很单调。
每天给不同的女人做美甲，大多是年轻的，妆容精致。
她有些不明白，那么累赘的甲片和钻粒，怎么打字，怎么做饭做家务？
或许做美甲的女孩都不用做饭，不用电脑工作。
她住的房子没有热水器也没有洗衣机，初春还冷，她用电热棒在塑料桶里烧水，夏天用热水壶烧两壶就够了。
她不吃外卖，自己做饭，下午抽一点时间去清货的菜市场里扫货，满当当的冰箱让她觉得自己很健康很富有。
视频电话每天都要打的，瞅瞅女儿，关心一下父母，在异乡的漂泊才有目标和意义。
今天母亲忽然问她和他怎样了，她愣了愣，说没联系了。
爸妈盼她有好归宿，一点风吹草动都是疯长的希望，只是过年亲戚串门时堂哥说起了他，大家就纷纷问他是做什么的。
她哪里会知道呢？
她忽然有些怀念他发的那些信息，可她已经把他删了。
她设飞行模式睡觉，醒来打开微信有添加信息。
她点进去发现是他，他问她在哪里呀，他终于忙完了，来广州兑现年前的邀约了。
她的心像暗寂的夜空里突然蹿现一道光束，嘭，绽成巨大的烟花，被噼里啪啦地照亮。
她连忙把他添加到通讯录里，说，我不小心把你删了，不好意思啊。
他爽快地回复，没事没事，哈哈。
她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和他聊天，心像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堂。
他发来一段坐在茶楼里的视频，他在琶洲那边，身边有闹哄哄的话音。
她告诉他自己要洗个头才能出门，大约四十分钟后到。
他说没关系，我等你。
她高兴得从床上跳下来，从烧水到换衣出门，脸上盈满笑意。
再怎么对爱情失望过，她也只是个二十一岁充满幻想的小女孩，就像美丽的飞蛾，看到光亮便本能地振翅飞赴，希望她这一次不要扑到火里、跌到灰烬里去。
她一进去便望见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黑风衣下面是牛仔裤，驼色马丁靴之上露出一小节袜子。
她发现他的面孔是介于少年与大叔之间，她喜欢他松弛的状态，即便不是因为她才如此。
余光瞥见她，他就站了起来，帮她拉开凳子，在他坐回去的时候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抿着嘴在笑，那侧颜迷人得不像话。
那天周围的食客换了几批，服务员添了数轮茶水，他们天南海北什么都聊。
他在东莞的电子厂上班，到了午后，他忽然有事得回东莞去。
她拒绝了他送她回去，让他直接走，看着他的车冲进车流之中，离她越来越远。
那一刻她想，就算他们再不见面也无碍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总是短得令人无奈，美好的事情总是很少与她有关的。
3
他回去之后仍是热络，每天道早晚安，她却淡了下来。
她不需要一个道早安晚安的男人，不需要和人分享一天怎么过，他们如履薄冰的交情难以支撑生活难以言说的内容。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只是不可避免有了厌倦。
她的回复很快就变成了，哦，嗯，是，还好吧。
其实她的内心每天都汹涌着澎湃的情感，在她沉默无言的时刻，在她专心对付指甲的时刻，也在她凝眉走进菜市场之时。
生活琐碎而庞大，一分一秒在屁股后面追，像一条鞭子。
她没有时间和无关紧要的人闲谈，他终究不存在她的生活里。
他重复说那些话不觉得腻吗？她需要的不是这些浅显无用的问候，她需要一个人扎在她的生命里不离开，可她凭什么，他又为什么？
那天又收到他的早安，她觉得真是索然无味，所有期待与悸动都消失殆尽了。
她索性摊了牌：“我有个女儿的哦，你想清楚，不然就互删了。”
他秒回：“你女儿多大？你离过婚是吗？”
她有些烦，打字飞快：“三岁。都没结过，怎么离过？”
她追加解释了一句：“没领证。”
那边显示输入中，她半天没看见信息发过来，便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无非是想着怎么礼貌而疏离地对她表达同情然后划清界限，她把手机丢到一边，因一个梦醒而感到释怀、松快。
她把手机调了飞行模式，她服务了三个客人，和同事们吃了下午茶，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经过童装店，发现那里挂着一条非常适合女儿的公主裙。
也就是在打开手机付款的时候，她不可避免看到了他的信息。
只有一条信息，他说：“真巧，我也没结过婚，但有个儿子，咱们真有缘啊。”
那天她抱着那条裙子走进菜市场，出来什么也没买，湿着眼睛笑。
她觉得黄昏是那么美好，行人是那么亲切，她走过的地方都有熟悉而令人安心的事物。
她走在人群中回复他：“是吗？那真是挺有缘的哦。”
那天他们在彼此互道晚安前聊的都是孩子，他儿子四岁了，他说他儿子比她女儿大，是哥哥，现在在老家读幼儿园。
他说儿子脾气很好，同学把他的书包弄坏了也不告诉老师，儿子说，老师除了批评同学，还能怎么办？弄坏了也修不好，就这样呗！
你说他是不是很有意思？
她也觉得有意思。
他说什么都有意思。
他还让她把买给女儿的裙子拍照发给他看，没一会他又在网上下单了几条，让她到时候一起寄回去。
他说：“可惜我家不是女儿，不能穿这么可爱的小裙子，你就当满足我的小愿望吧。”
她很开心，真心与他道了晚安。
那是他们的第一天。
从那之后，他们无需挑破便明朗地开始了交往。
4
有了他以后，她的生活有了显著而丰富的变化。
她每天心情都很好，有任何不开心的事都可以跟他说。
他一有空就给她打电话，一放假就到广州来找她，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
他已经是三十岁的大叔了，比她大九岁，她居然觉得没什么，为自己迅速接纳他的一切而感到惊讶。
过了无话不谈日日腻歪的阶段，他又来了一趟广州，约她去茶室喝茶。
一间茶室只有他们两个，环境静谧，他详细而坦诚地交待了自己的学历、工作、收入与经历。
他和前女友是自由恋爱，女友恐婚，不喜欢孩子，他们每次都避孕，但女友还是意外怀上了，因为身体原因不能打掉才生了下来。
她怀孕后他就向她求婚，可她没同意。
他以为等孩子生下来他们迟早会结婚的，可女友并没有因为生育而焕发母爱。
他的父母思想传统，理解不了，总抱怨她不管孩子，不爱孩子，世界上哪有这样的母亲。
“我觉得她不管孩子也没关系，孩子还有爸爸和爷爷奶奶疼爱，我接受她这样，也有信心让家人理解接纳她。可她觉得结婚证就是一道枷锁，嫁了人所有人都会用妻子、母亲的身份要求她，她觉得自己一定会疯掉。”
她很惊讶：“啊？那她这些年有回来看过孩子吗？”
“回来过，但没看孩子，她现在交往了一个丁克的男朋友，没和她在一起之前就做了结扎了。他们很合适，她过得挺开心的。”
她也聊了她的过去，他义愤填膺骂了她的前男友，虽然她现在觉得那已是风轻云淡的往事了，但他咬牙切齿骂人的样子，让她感到窝心。
几个月后，他为了和她在一起，从东莞电子厂辞职，跳槽到广州的工厂。
他们一起租了房，房子不新，装修也一般，但走路半小时就能到珠江边，买菜也方便。
他每天吃她做的菜，就觉得特别幸福，但他偶尔也苦恼买不起广州的房。
可她觉得租房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两个人在一起一条心。
他们更加勤奋地工作，每个月各自打钱回家。
他经常给她女儿和爸妈寄东西，却不让她礼尚往来，因为他觉得他比她大，该他照顾她保护她。
后来他们的恋情没有避讳子女，他们常常一起打电话给孩子们。
在视频里他儿子叫她姐姐，她女儿却喊他叔叔，他答应得面不改色，她每次笑得乐不可支。
第二年她到他家里过年，他父母特别高兴，十分喜欢她，不让她干一丁点家务。
大年初二她牵着他的儿子随他去拜访亲友，收到一沓利是。
亲戚们已经在兴高采烈地计划他们的婚事，他父母商量着准备彩礼钱。
初三他们启程去她爸妈家，车子驶在山道上，他看见了她曾经发给他的群山，觉得很亲切。
到了家她爸妈和女儿都等在家门口，他下车来，笑得很是腼腆。
女儿扑向她，又偷偷地看他，轻轻喊了句叔叔，全家人哈哈大笑。
初六他们启程回广州，她爸妈用土特产把他的后备箱塞满，他走时硬塞了两个红包到长辈手里。
她坐在副驾驶上摇下窗，看见女儿不舍地朝她挥手，她也用力挥手，满心满眼都是希望。
他们商量好了，到夏天办婚礼，再努力一点，过几年把孩子接到广州上小学，一家四口整整齐齐地一起生活。
未来可能会有诸多困难，但是不怕，他们还年轻，他们有一起面对的决心，也有一股子闯劲。
当窗外再一次划过悠远的群山，她转头看了看他。
她忽然想起在哪里看到过一段话，“美好是一个人凝视世界时眼睛里装着的东西，找到这双眼睛吧，因为只有你能找到，因为它们只属于你的爱人、属于你。”
她一直在找这样一双眼睛，而今她终于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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