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振兴的维度》实践价值与理论作为

李启斌

(昆明市委农办主任 市农业农村局局长)

断断续续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逐字逐句读完了中国农业大学李小云教授的新作《乡村振兴的维度》,收获颇多。我读书进度很慢,一是因为琐事多,经常被打断;二是习惯边读边思考,把作者的表述“翻译”“拼接”“再组织”成自己的语言。好在小云教授的这本书是从七个角度去回顾和审视他长年在乡村振兴实践中的思考,不同角度的集中论述弥补了我阅读时间的断裂,不同维度的阐述也拼缀成了小云教授关于乡村振兴的整体表达:乡村振兴怎么看、干什么、怎么干。

这七个维度构成了本书的七个章节:脱贫衔接振兴(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是一体化的总体国家战略)、新乡村的时代(乡村振兴的核心是拓展农业多重功能和挖掘乡村多元价值)、乡村建设(乡村振兴的抓手是激活乡村的生产空间、生活空间和生态空间)、小农的发展(小农“强制性简单再生产”的农业生产问题背后是农村经济社会问题)、经营乡村(乡村“社会稀缺性”资源如何盘活成为乡村“新业态”)、集体经济与乡村CEO(乡村组织的发展功能需要农村职业经理人)、他山之石(国外的经验介绍)。毫无疑问,尽管是七个维度,但内在的逻辑性是清晰可见的,既讲了农业怎么干又讲了农村工作的重点,既触及到生产力如何调动又提出了生产关系如何调整。而且,小云教授的表达朴素真诚,始终坚持“理从事出”“论由例证”,加上许多案例都发生在我们身边,是我们正在经历着的,所以读起来特别亲切,理论不晦涩,表达不花哨。这其中,有很多类似于章节“中心句”的表述,一语道破了问题的本质。比如,关于脱贫衔接振兴,“增加农民收入不能仅仅盯着外出打工和种地”;关于新乡村的时代,“不能让5亿农民待在农村都生产农产品”;关于乡村建设,“乡村建设是给农民建的,也是为城市人建的,更是为全社会建的”;关于小农的发展,“不能让小农户从‘地主’变为‘雇农’”;关于经营乡村,“乡村不再是仅仅有农业的地方,而开始有了新的产业,乡村经济结构正在宽化”;关于集体经济与乡村CEO,“集体经济与家庭经营之间的张力需要‘外借管理’”,等等。小云教授的思考和实践是全方位的、系统的、具体的、触及底层逻辑的。贯穿本书始终的核心观点,我把它归纳为三句话:乡村振兴要拓展新空间,布局新动能,建构新关系。

一、乡村振兴要拓展新空间

小云教授讲,自清末以来,针对乡村的现代化有两种不同的范式:一个是用现代化改造乡村,另一个是用传统社会文化复兴乡村,无论是哪种范式,都不同程度地把乡村看作是中国现代化的“病灶”,遭人唾弃,这是对乡村的“误读”。

随着人口不断涌向城镇,就业人口不断流向非农产业,乡村的稀缺性开始凸显。过去,乡村一直被看着是一个生产农产品的经济空间,随着城市化的不断推进,城乡之间的经济功能也开始发生变化,很多住在城里的人向往乡村,追寻“乡愁”,追求“不一样的生活”,乡村旅游的兴起,就是过去20年间城乡经济空间变化最明显的特征之一。此外,城市消费群体的偏好也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化,人们对于个性化、娱乐化、生态化的农产品需求日益增长,乡村正在由以往的单一农产品生产基地,转变成为一个多功能的经济空间,乡村相对价值的凸显,为我们提供的一个新的经营性产业:经营乡村。

“经营乡村”这个词,特别温暖,觉得一下子就提振了农业和农村工作的信心,拓宽了工作覆盖面。无论是农业产业纵向链式发展的“农工贸”,还是农村产业横向融合发展的“农文旅”,一幅乡村“百业兴旺”的画卷就此展开,让人真正体会到“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乡村生活,作为人类社会不可或缺的生活样式,有可能会阶段性的凋敝,却又有可能会在逆城市化进程中复活与转型,但它绝不会被消亡,乡村需要城市,城市也需要乡村。作为农业的生产空间,农民的生活空间,农村的生态空间,正在被赋予新的空间意义,正在被注入新的价值内涵。这个空间意义不是作为城市空间的有益补充被谈论,而且以其自身的独立性,是一种不可替代性“在场”。乡村,正在成为一个新的经济空间、新的社会空间和新的文化空间。乡村从过去提供粮食的单一功能体,变成了一个综合性的经济社会功能体,并正在成为新型城镇化和逆城市化的一个新业态产业的新空间。这种新空间,需要新理论指引、需要新人才参与、需要新路径探索,小云教授的实践价值与理论作为正在于此。

乡村需要经营,甚至比城市更需要经营,当然,也比城市更难经营。城市是一个现代的商业社会,在这样一个商业社会中,已经形成了一套适用于城市居民的体制和系统,已经形成了相应的管理规范。而乡村并不是一个现代商业文化和市场体制构建的社会,传统乡村只是一个适用于家庭农业生产、用家庭劳动力进行简单农业再生产的乡土社会,没有市场网络的支撑,也没有现成的信息服务体系,更缺乏一个个体相互关联的、能提供心理支撑的社会网络,整个村庄并不是一个基于个体主义的市场社会,而是一个基于集体主义的相对自给自足的社会。然而,经营乡村却是一种完全的市场行为,遵循个体主义劳动分工和契约关系的逻辑,在乡村共同体中,公与私、集体与个体的利益交织,会使经营乡村变得比城市更加艰难和复杂。

二、乡村振兴要布局新动能

实现农村的现代化,核心是农业现代化,农业现代化主要是土地生产率和劳动生产率的大幅提升,农村现代化还包括农村功能的多元化,农村由单一的农业转向了多功能。所以,乡村振兴要布局新动能,这种新动能正是中央一号文件里提出的,“要向农业多元价值要效益,要向农村多元功能要效益”,这里,既包括农业产业纵向链式发展的“农工贸”,也包括农村产业横向融合发展的“农文旅”。

先看农工贸。

在城乡融合发展的新语境下,乡村的产业不仅仅是单纯的种植业和养殖业,一定是一个现代化的农业和一个三产融合的乡村产业。城市化和工业化推动了居民收入的提升,不断增加的非农人口提高了对非粮食农产品的需求,这是一些地区农户生产结构发生转型的重要条件。但是,数量庞大的分散经营的小农户如何进入市场?这是过去10多年来各地集中探索和创新的关键点,物流和交通运输等基础设施的改善为农产品的流通提供了便利条件,电商网络直播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了供需信息对接的问题,同时,确保持续的市场需求是产业兴旺的关键所在,而维持持续的市场需求关键还在于整体的经济发展和新型城镇化的推进,因为如果没有一个持续增长的消费群体,农产品就会滞销。从这个角度上讲,产业兴旺不能只盯着农民的生产,还要讲县域经济的发展,还要讲经济的发展和新型城镇化,不能搞农本主义。

产业兴旺涉及供给侧和需求侧两个方面,而流通则是连接供给侧和需求侧的关键环节,农产品销售难的主要原因就卡在流通不畅上。

农产品的出门价与市场价之间差距是相当悬殊的,中间环节巨大的盈利空间是影响农户收入的普遍性问题。各地一般都会通过合作社的形式来解决这些问题,但事实上大多数的合作社都成了个体企业和中间商通过垄断销售渠道而获取高额利润的组织形式,很难成为确保农民利益处在一个合理空间的有效组织形态。好一点的合作社会为农民提供保底的收购价,与农民签订合同,再好一点的还会提供种子、化肥以及相应的栽培技术标准,差一点的其实就是收获季节的中间商。

长期以来,解决鲜活农产品供需时间差问题的主要措施是开发储藏、保鲜冷链和粗包装加工等环节的技术方案。但是,农产品的生产是有季节性的,成熟期相对稳定,新鲜农产品的可食用期周期很短。在一定区域范围内,巨量鲜活农产品的瞬间供给需要快速形成巨量的瞬间现实购买力,显然,通过储藏加工环节将需求延后消化会产生一定损失,还会加大交易成本,从而因为交易分散化最终影响农民收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发展新电商,与传统电商不同,新电商站位于消费者,通过商品流和社交裂变对接产需,比如拼多多的电商模式,它属于社交型电商模式,通过大家一起拼货的方式,从而瞬间凝聚起巨量需求,并通过电商和粉丝的互动,瞬间将需求转化为现实购买力。这种拼货模式不适合销售一件奢侈品,却完全对接了瞬间出现的巨量农产品销售需求。

再看农文旅。

农业是乡村独特的社会经济功能,除此之外,乡村相较于城市,还具备生态和社会文化功能。乡村需要发展新的产业,需要将自身的生态和文化资源转化为商品在市场中获利。

这几年,大家都看到了乡村“沉睡”资产的价值,却因为没有稳定的产权,外来的人很难在乡村投资,这是农村最特殊的地方。因此一些学者呼吁推动产权改革,让城里人能在乡村购置资产。然而,中国还有数量庞大的农民住在乡村,不可能完全转移到城市,一旦放开乡村宅基地的产权,土地价格就会上升,农民就有可能出售房产,农民如果没有稳定的就业和社会保障,一旦失去宅基地,其面临的社会风险不言而喻。既不能交易,也不能让农民的资产永远闲置在那里,那么,在农村社会安全稳定的条件下,盘活农民的闲置资产就是一条折中的路径。

乡村产业兴旺不能脱离农业,这是乡村的基本功能,除了农业以外,乡村同样可以发展新的产业业态。“田里是风景,埂上有收入”,村里的文章要从地里开始做,站在田埂上赚田里的钱。这一点,小云教授的实践特别有启发,从他列出的标题就觉得特别有意义,“雁塔村的新业态”“麦地冲村的烤烟房”“矣美堵村的资源变产业”“大苗寨的咖啡店”“石水井村的圣托里尼”“河边村的公益共享公寓”,当农业成为景观,当农村闲置资源被盘活,不求所有,但求所用,农业农村的多元价值和多元功能就会被激活,就会获得新动能,从而成为农业农村新的经济增长点,成为农民增收的新渠道。当然,这两条之外,还有一个核心,那就是人的问题。城市的企业之所以能够在市场中竞争,主要机制之一是通过提供有吸引力的待遇来招聘适合企业发展的专门人才,而在乡村,大家通常都会认为不需要训练有素的专门性人才,这当然主要是过去乡村产业的相对单一造成的。乡村振兴的主体是村民,但是村民往往不知道自己的资源可以转化为产生收入的资产,即使知道,也会因为资金和技术的缺乏而不了了之,在很多时候,一旦发现有潜在价值的乡村资源,外来的资本就会进入,结果往往是他们与村集体签订一个流转协议,每年给集体交一笔租金,雇用一些村民到公司去打工,乡村资源的收益就这样大部分从乡村流失了,所以,需要专门的人才帮助村民经营乡村。

三、乡村振兴要建构新关系

乡村现代化的过程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传统生产方式和社会关系的紊乱,农民更加原子化、个体化,更加趋向于市场,这是现代化不可避免的结果。传统对接现代的核心,就是要把原来基于低物质生产供给的集体主义共享的文化,与现代基于个体竞争的文化进行对接,难就难在这里。

实际上,传统乡村社会也普遍存在着合作,但是传统乡村的合作都是基于生存的相互帮助和共同应对风险的合作,这样的合作收益是平等的共享的,每个层面的付出都会以不同的方式获得回报。而现代意义的合作则不同,它是市场的合作,会涉及激励、分工和责任,其结果是有差异的,收入不是平均主义的,这与乡村社会的合作格格不入,意义完全不同。正因为如此,当前,农村集体经济凡是搞得好的,多半都是靠资产的直接性收入,而不是复杂的市场性经营。这种形态的集体经济收入的透明度高,资产经营的形态容易受到监督,更重要的,是不需要老百姓参与,这个过程实际上并没有经营,仅仅是简单的资产性收入,收入也都是简单的进行平均分配。

比如,在农村发展农文旅产业,至少有三个前置条件:

一是农文旅中的“农”是“农村”,涉及土地性质问题。农村承包地、集体建设用地、宅基地是不能进行交易的,只能从农民手中租赁或者合作经营,这是农文旅产业和文旅产业的根本不同,一字之差,天壤之别,不是简单的“农+文旅”,两者是完全不同性质的问题。而且农地农用,一旦出现非农业生产设施,就会判定为大棚房,造成非农化和非粮化。城市文旅产业的运营模式,在农村的农文旅产业中根本行不通,两者思考问题的方式都完全不同。

二是农文旅中的“农”是“农业”,涉及经营体系问题。农村“三块地”、农村生态资源和旅游肌理要素却都分散掌握在不同农户的手里,所有权属于不同的所有者。“凭什么我家种的油菜让在你们家吃饭消费的游客来拍照,而我却一分钱收益也没有”。农业经营体系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如果不把每个农户的利益和村集体结合起来,平衡旅游各要素的利益分配,就形不成利益共同体,农文旅就根本无法进行。农文旅和文旅,完全是两种不同性质的问题,产业的运营模式完全不同,不是一回事。

三是农文旅中的“农”是“农民”,涉及不同主体间的利益问题。乡村旅游是需要引流的,谁来做引流?如果大家都只做消费型业态而景观性业态的建设,这样的发展是不可持续的。不同主体之间如果没有利益联结机制,就会你做你的,我做我的,没有地理场域和围栏的整个村庄就会处于无序状态,所以农文旅需要整体布局,统一谋划,不能单打独斗,无法“植入”与“嵌入”,必须是相互的“融入”,必须把农民的利益与市场主体之间,以及一级市场主体与二级市场主体之间的利益联结好,互惠互利才能共赢,所以农文旅是最典型的共同富裕的产业。

真正意义上的乡村振兴,并非轰轰烈烈的大建设,而是能把农民调动起来的一件件小事,正如毛泽东同志所说的一样,重要的是把农民组织起来。所以,乡村振兴要建构一种新关系,核心就是要确保农民成为经营乡村的主体,这就是小云教授总结的“一个中心四个主体”,一个中心就是以农民为中心,四个主体就是以农民作为决策主体、建设主体、经营主体和受益主体。这是一种共建共享共富的新型合作关系,显然,这种新关系是我们在布局新动能时需要着重考虑的。行文至此,突然联想到我们的财政收入经历税收财政、土地财政、股权财政三个阶段,其实,这种新型关系也正如股权投资一样,乡村发展也需要摒弃过去只收租金而要走向资源资产投资的股权时代,只有这样,乡村发展才会与我们的时代同步。

小云教授在云南、在昆明有诸多实践,这让他有机会接触到基层乡村振兴中许多具体真实的困难与问题,他不回避问题,坦诚表达、真诚化解,这也正是他深受我们基层“三农”工作者热情欢迎的原因。他的理论是新鲜的,他的实践是开创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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