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人生难得一知己。”王阳明从无此叹,他的朋友故旧满天下,高人雅士,贫人粗客,无所不交。无论穷窘还是显达,从无孤寂之苦。他是如何做的呢?
1.朋友相处,常见自家不是
- 【语录】朋友相处,常见自家不是,方能点化得人之不是。善者固吾师,不善者亦吾师。且如见人多言,吾便自省亦多言否?见人好高,吾自省亦好高否?此便是相观而善,处处得益。《知行录》
【译文】朋友相处,经常反省自家的不是,方能点化别人的不是。好的固然是我的老师,不好的也是我的老师。例如看见别人话多,我便反省一下:自己的话也很多吗?看见别人自高自大,我也反省一下:自己也自高自大吗?这便是相观而善,处处得益。
常人多有“好高”的毛病,眼睛盯在别人的缺点上,越看越起轻视心,那些成就伟业的人,在他们眼里全成了小矮子——刘邦是“小痞子”,刘备是“伪君子”,曹操是“小人”,朱元璋是“暴君”,诸如此类。举凡王侯将相,名家大师,瞧得上眼的没几个人。对身边人,也是如此,老板有什么了不起?傻蛋一个;上司有什么了不起?换个位置我更行。挑剔别人的缺点,对培养优越感有好处,或许也能增强自信,却错过了太多学习他人优点的机会;况且,将自信建立在错觉上,怎么可能有真正的自信呢?
王阳明建议与朋友交,“常见自家不是”,可谓对症的药。朋友相处,原本是为了交流感情,不是为了比较谁高谁低;朋友相处,原本是为了相互学习、相互提高,不是为了争论“我是对的,错的是你”。常看见自家的不足,你就能“缺什么被什么”。朋友确有缺点,“点化”一下也是义务,但是,你首先要让朋友相信你的真诚。孔子说:“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也。”取信于人才能劝谏别人改正缺点,否则对方会以为你是在毁谤他。你若对自己的缺点视而不见,朋友怎么可能相信你的真诚呢?
有人说王阳明的每一句话都有来源,言下之意,他读书虽多,发明很少。但从另一面来说,也可说他融诸家于一炉,自成一格。“善者固吾师,不善者亦吾师”这句话,也许借鉴了老子《道德经》——“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但其取意仍出于《论语》——“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两位圣人的话,都值得玩味。孔子的话,意思简明:别人的优点可以学习,缺点也可当做反面教材。正如王阳明所说:看见别人话多,我便反省一下:自己的话也很多吗?看见别人自高自大,我也反省一下:自己也自高自大吗?朋友之间相互拿对方当镜子,把自己打理得耐看一点,不是“处处得益”吗?
老子的话,含意隽永,绕了好几个圈,见出一个圆满的意思。“善人”可以给“不善人”当老师。“善”即好,不仅有善良之意,也有擅长之意。无论德行好,还是学问好、技艺好,都值得别人学习。“不善人”怎么会是“善人之资”呢?因为有文盲,老师才有“生源”,如果大家都是天生圣人,老师只好离开心爱的教育岗位,去干点别的;病人是医生的“顾客”,如果大家都百病不生,医生只好集体失业;强盗是警察的“功劳簿”,如果大家都是老实良民,谁愿白给警察发薪水?需求未得到满足的人是商人的“存折”,如果大家什么都不缺,“万事不求人”,谁愿送钱给商人赚?
善与不善,一阳一阴,互求互动,正好构成一个圆满的、生机勃勃的世界。正所谓“独阳不生,孤阴不长”,只有“善人”或只有“不善人”,将是一个灾难。况且,每个人既是“善人”和“不善人”,所以,“善人”用不着轻视“不善人”,否则等于轻视自己;“不善人”也用不着嫉恨“善人”,否则等于嫉恨自己。能看到这点的人,是聪明人,不珍惜“老师”,不重视“资源”的人,“虽智大迷”。
但王阳明的“常见自家不是”,主要谈珍惜“老师”,但他办书院、为官、带兵,都需要以“不善人”为“创业资源”。
对谦虚的人来说,每个人都有“善人”的一面,都有资格当自己的老师。曾有人向子贡打听:孔子的老师是谁?子贡说:“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意思是:文王、武王的道理,没有掉在地上,都收藏在人们心里,聪明的人继承了大道,不聪明的人继承了小道,孔夫子跟谁不可以学习呢?又何必需要固定的老师呢?
人人都有长技、真见,假如每个人都可以做孔子的老师,难道不可以做你的老师吗?你若认识到了这一点,随时留意朋友的优点,不仅时有收获,朋友相处也会融洽多了!
2.尊重第一,相下得益
- 【语录】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知行录》
【译文】朋友相处,一定要相互谦下才能相互受益,相互自显高明则会相互受损。
古人说:“贫穷布施难,富贵学道难。”王阳明出生于官宦富贵人家,原本不易学道成功,且容易养成颐指气使的贵介公子脾气。幸运的是他拥有一个德行深厚的父亲,况且他学养深厚,自然明白谦德之妙。且中年又大受挫折,遭到贬谪,种种因素,竟养成了谦和恬淡、平易近人的个性。他为官时几乎是一个检讨专家,凡有问题必自我检讨。他多次上奏辞职,每次辞职,总要自贬一番。例如,他的《自劾乞休疏》说:“臣由弘沼十二年进士,历任今职,盖叨位窃禄十有六年,中间鳏旷之罪多矣。迩者朝廷举考察之典,拣汰群僚。臣反顾内省,点检其平日,正合摈废之列。”
也许他并不是真心想辞职,也不是故作谦逊,只是试探一下皇帝的态度。当时官多岗位少,“跑官”的人很多,官场竞争空前激烈,裁员势在必行。假设皇帝想让他辞职,他正好顺水推舟,欣然引退,不让别人为难。
王阳明交友,同样是谦谦君子的风范,把尊重放在第一位,从不恃才傲物。而且他不是那种心里带着冷笑、表面装作谦逊的人,他的谦逊,确实带着诚心正意,高看别人一眼。他和湛甘泉的知己之情,堪称交友的典范。
王阳明任兵部主事期间,慨叹“学者溺于词章记诵之末,不知身心之学为何等,于是首倡讲学之事”,跟从他学习的人很多,也引来了一片非议声,“同辈多有议其好名者”。当时真做学问的人不多,学者们做学问,争的其实是学界的特殊地位,争的其实是话语权,跟官员争夺权力一样,何况学者本是官员或后备官员,话语权又跟权力又紧密相联。王阳明一下子取得了很大的话语权,难免引起大家的嫉妒,当时只有翰林学士湛甘泉对他非常欣赏,“一见定交,终日相与谈论,号为莫逆”。
湛甘泉当时的名气比王阳明大,官位比王阳明高,但他们心里早就没有这些碍眼的渣滓,畅游在学问的海洋里,相交其欢。两人确有共同点:学问以儒为宗而近于禅。大凡学过佛法、修过禅学而真的有所领悟的人,既无“贡高我慢”之气,也无妄自菲薄之心,待人只是一个“众生平等”,他们同为文人,并无“文人相轻”的习气,这也是他们交相契好的一个基础。但湛甘泉更近于禅,做人纯粹且超然,出世之心比较强烈,不太在意功名。王阳明则多了一层道家的修炼,在可出可入之间,相比之下对政治事务比较热衷。
王阳明和湛甘泉的学问见解也不同,王阳明认为儒门高广,可以包容佛道,但有“大小公私”的差别,佛、道在我儒范围之中;湛甘泉认为佛、道、儒没有差别。在其他观点上,两人也有差异。因此,他们既是朋友,也是“论敌”,经常进行争论。例如,湛甘泉对理学的重要概念“格物”,仍持旧说,认为是“穷事物之理”的意思,王阳明提出异议说:那就求之于外了。湛甘泉说:“若以格物理为外,那就自小其心了。”
湛甘泉主张“随处体认天理”,等于否定王阳明“心即理”的说法,王阳明为些专门写了一信讨论此事:“‘随处体认天理’是真实不诳语,鄙说初亦如是,及根究老兄命意发端处,却似有毫厘未协,然亦终当殊途同归也。修齐治平,总是格物,但欲如此节节分疏,亦觉说话太多。且语意务为简古,比之本文反更深晦,读者愈难寻求,此中不无亦有心病?莫若明白浅易其词,略指路径,使人自思得之,更觉意味深长也。高明以为何如?”其意是说,“随处体认”未免不着边际,请指出一条简明可行的路径来。
两人终究没有说服对方,但王、湛之争,仅仅是学术争鸣而已,彼此分享对方的见解,而不是为了分出高下。因此两人越争越亲,彼此欣赏,彼此尊重,真个是“君子和而不同”。后来王阳明甚至承认:湛甘泉使他去了邪僻,得入正道。
其实,王、湛两位大师的观点本无根本冲突,若用佛家理论、道家理论解释,都可解得通。按道家理论,道存无、有二性,寓于万事万物中,也在自己心里,“格物”可以是穷事物之理,也可以是去其贪欲;悟道的途径,若求之于外,“随处体认”,一枝一叶皆可悟道;若求之于内,“发明本心”即可。按佛家理论,道是空性,佛是空性,心是空性,“四大皆空”,悟道的途径可以是自外做功夫,也可以由心顿悟,内外本无差别,只是路径不同。相比之下,或许王的路径更简明,而湛的路径更可靠。
在禅宗史上,也有过类似的争论,慧能从禅宗“明心见性,顿悟成佛”的意旨出发,主张“显真心、见本性”,做的是“内功”,神秀主张参禅打坐、勤修戒律、渐悟成佛,做的是“外功”。结果禅宗分成了南北二宗。无论内功、外功,一旦顿悟,自然内外合一、万法归宗。如果不能悟道,内功就显得很虚幻,“外功”倒多少有些进益。但王、湛各执内、外一端,亦无不可,悟道之路,一条就可以了,哪用得着走两条路?
王、湛同在北京为官时,有意卜邻而居,为的是时常讨论学问。后来,王阳明被放外任,两人相见的机会就很少了。
湛甘泉的老家在广东增城,王阳明任两广巡抚期间,有一次路过广东增城,特意去湛甘泉的老家瞻仰了一番,还动情地写下了一首怀念友人的诗,“落落千百载,人生几知音”,此语足见他对湛甘泉的真情。
湛甘泉出使安南,回来的途中,特意绕道到滁州,跟王阳明相见,畅谈数日。有趣的是,这一次湛甘泉主张儒门高广,可以包容佛道,而王阳明认为佛、道、儒没有差别。两人当然不是改变以前的主张,而是互拍对方的“马屁”。
可见两人虽在学术问题上有许多不同见解,在交朋友的问题上,则两人同心,都深得“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之精神。
3.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
- 【语录】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知行录》
【译文】人生最大的毛病,只是一个“傲”字。
王阳明作诗,有名士派头,屡出惊人之句;但他做人却鲜有名士习气。例如,他的赠友诗中有此二句:“道本无为只在人,自行自住岂须邻?”乍看诗中之意,似乎觉得他是一个性格孤僻、自命清高的人,仔细一看,短短二句,竟然凝合道、佛、儒三家的精意,心态很阳光、很灵动,哪有一丝孤僻自高之意?“道本无为”,语出道家,顺其自然也;“自行自住”,领佛家之旨,自修其心也;“岂须邻”是诗眼,取儒家“德不孤,必有邻”之意,原来不是不要朋友,而是说,只要“致良知”,何愁天下无友?
王阳明确实是一个喜欢交朋友的人,他早年被贬谪到贵州龙场驿担任一个小小的驿丞时,有过一段最孤单的时光,但是,因其“德不孤”,各色人等纷纷而来,向他求学,他也就“必有邻”了!后来,其门生后学遍天下,名气较大者如王艮、徐爱、方献夫、黄绾、王畿、聂豹、罗洪先、何心隐、李贽等。王阳明虽然居于师尊之位,对待弟子们,尊重为先,教学次之,跟他们的关系介于师友之间,从无傲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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