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远航到了四十三岁，突然意识到死亡离自己太近了。

先是父母先后离世，接着某位同龄的同事没了，又听说同学前几天走了。现在，轮到他自己。

这次单位体检情况挺不乐观，他的肺部有阴影，需要做进一步检查。

拿到这个结果，范远航脑袋发懵，他想不明白，这种事儿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他不抽烟不喝酒，除了有个小情人之外，平时挺洁身自好，得病这事儿不太可能吧……

毕竟没有确诊呢，先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回家吃晚饭。李海玲很是诧异，顺口问了句:“你怎么回来了？”显然她很后悔主动和他搭话，把手里正吃的面条碗用力墩桌子上，表达出她与他的敌对态度。

李海玲的反应也正常，婚姻凉得快冻死了，指望人家还能像过去一样笑脸相迎？即便他没有出轨，一起生活二十年感情也早就熬干了。

某个时刻，他抽风地打算和李海玲离婚。不回家吃饭不和老婆做爱，这是他离婚计划的前奏。没想到的是，万里长征迈出第一步，就出了这么个岔子。

现在，他像突然被抽掉一根筋，顿时失去光屁股走人的魄力。

范远航无视李海玲对他的冷漠，自己到厨房盛了一碗面条呼噜噜吃起来。

回家之前他已经盘算过，万一身体真的出问题，需要钱撑腰的时候，还得指靠家里。小情人即便有钱，也不可能贴在他身上。

谁不自私啊，他们还没名没分的。更何况情人也不是什么有钱人，除了年轻之外再无资本可谈。如果小情人知道他得绝症，一定会马上弃他而去。想通了也就那么回事，白睡两年他不吃啥亏。

这样一算计，眼下关键要解决李海玲的问题，他要重新融入这个家庭，让李海玲再次接纳他这个家人。所幸的是，他没提出离婚，一切还有挽回的机会。

李海玲的饭也吃不香了，只用眼角乜斜着他。他能感觉到她审视的目光，像犁地一样在他脸上一遍遍耕耘。他也能想象到，她的嘴里能吐出什么带刺的话。

吃完饭他积极地去洗碗。李海玲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范远航不接话，洗了锅碗整理好灶台擦干净手，才正正经经坐在李海玲面前。李海玲憋着股气，像个随时爆发的火药桶。

范远航的两只手缠绕在一起，慢悠悠地开口:“单位体检结果出来了，我肺上有阴影。”

他尽量说得悲切，引起李海玲的同情。他太能拿捏住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

果然，刚才还对他冷嘲热讽，提着劲准备全力开火的李海玲愣住了。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冷静地问:“你今天回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范远航说:“这么大的事必须让你知道，万一结果不好，做手术也得家属签字。”

可能家属签字这几个字刺激到李海玲，她绷紧的身子软下来，声调也软下来:“医生怎么说的？”

“等复查。”

这一晚，范远航和李海玲都没睡好。李海玲像烙饼似的翻了十几个来回，尽量平静地说:“咱们去省医院检查吧，我认识一个挺有权威的医生。”

李海玲就是李海玲，遇事不会慌张，不会乱了分寸。

“这不还没出复查结果，等等吧。嗯？”范远航最后用了个疑问，像是征求她的意见，又像是在问自己。

李海玲难得主动将手伸过来，在黑暗中握住他的手。到底是结发夫妻，在一张床上睡了二十年。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他心里踏实了许多。

在等结果的这段时间，范远航没有去找小情人。小情人给他打电话，埋怨他不想她。他把情况一说，女人在电话那端爆发出一声尖叫:“怎么可能？那你让我怎么办啊？”

范远航反过来安慰了她一通:“这不是还没结果，万一是误诊，万一没事呢。”

小女人这才撒娇地抽泣道:“我还准备了一套漂亮的内衣呢。”范远航调戏她，真sāo。人却在电话这端苦笑，都什么时候了，他哪儿还有兴趣搞下半身的事业。

在忐忑不安之中，结果终于出来了，比想象的还要坏。因为肿瘤长的位置不好，连手术都不太好做。李海玲当即拍板去省城。

临出发前，范远航见了情人一面。情人抱着他哭得差点断气。彼此都明白，不管他手术结果好坏，他们之间已经结束了。这是在做最后的告别，也算对他们曾经两年苟且的纪念。

回家的路上，范远航去商场给李海玲买了条项链。他还没送过她什么像样的礼物，倒是为了讨好小情人买过不少首饰。此刻，他觉得对不起李海玲。

李海玲责怪地说:“正是花钱的时候，买这些没用的干嘛。”

“留个纪念吧，如果我这次回不来，你就带着孩子再找个。不仅是对你好，对孩子……”范远航说得动情，连他自己都被感动了，声音里有了哽咽。

李海玲的眼圈红了，果断打断他:“行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话还没说完，眼泪先控制不住掉下来。

“我就那么一说，你看你还急了。咱们家有多少存款，我心里还能没点数？都没送过你什么像样的礼物。”

两个人越说越伤感，到最后都哭了。范远航搂过李海玲，他们的感情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真挚坚贞过。哪怕在最甜蜜的初婚，恨不得天天黏在床上，那也只是年轻的荷尔蒙作怪。而现在，是真有了相濡以沫的感觉。

到了省城，从挂专家号，到预约手术，李海玲铺排得稳稳妥妥。

范远航很幸运，不仅有个能干的妻子，还遇到一个好医生。在他们那个十八线小城市，比登天都难的手术，在省城成功完成了。连老天爷都在眷顾他这个好人。

他一直自诩是个好人。在某些方面，好的人缘，好的脾气，好的性格，正因为这些好，才会招蜂引蝶，让他有了情人。

经历这场大劫，他再没这种心思。他太感激李海玲了，只想重新做回好人。

半个月后范远航出院回家，继续在家休养。除了人瘦出了新境界，其他都很完美。

李海玲戴着他送的项链，每天风风火火。他们的感情迈上了一个新台阶。他给很多朋友打电话报平安，大家都说他福大命大，将来必有后福。

有一次他闲着无聊，翻到小情人的微信，试着发了条信息，才发现他已经被拉黑了。他兀自可笑，情人之间哪儿有真感情。还是得真夫妻啊。

日子平静下来过得飞快，每天他们一起出门上班，谁回家早就先把饭煮好。上班空闲时间，还在网上聊一会儿。

范远航开始主动做家务，连李海玲的内衣和袜子都洗。单位刚结婚的年轻人，都没他俩黏糊，他们成了公认的楷模夫妻。

再想起和小情人那段厮混的时光，恍如隔世。范远航心想，当时一定是被下蛊，干了一件极大的蠢事。

有次，李海玲去外地学习一个月，范远航打算用他最后的私房钱把家里重新装修一下，铺铺木地板，再贴个墙布。下个月李海玲过生日，这是送给她最好的生日礼物。

他们的房子从结婚到现在，已经二十年没有收拾过了。因为是顶层，阳台还有个地方有点漏水，墙皮都剥落了。像他们的婚姻一样，破旧，沉闷。

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在储藏室发现了一件崭新的男士衬衣。他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件衬衣，号码也比较肥大。

直觉告诉他，李海玲有了男人。以前从来没有怀疑过，他自以为是，像李海玲这种做事有板有眼的正经女人，不会干出这种下作的勾当。

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他冷落李海玲的同时，李海玲也在疏远着他。他以为他不回来吃饭，不碰她的身体，是他冷落的方式。殊不知正是李海玲想要的。

范远航躺在床上，像在带刺的杂草上翻滚着，刺啦啦的疼。他想挣扎出来，却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被李海玲骗了，她背叛了他。他忘记自己也曾背着李海玲，在其他女人身上出力。

他看着那件衬衣，像个巨大的讽刺。他甚至开始怀疑，李海玲出差的这个月时间，是不是和那个男人鬼混。

他的心口像被钉了颗钉子，稍微碰一碰都痛。

他快速斩断装修房子的念头，这笔私房钱要省下来。万一他们离婚呢……这是他第二次生出和李海玲离婚的想法，第一次是因为他的小情人，第二次是因为李海玲的背叛。

李海玲还真蠢，哪儿有把情人的衣服放在自己家里，把证据推到他的鼻子底下。他就不会这么干，他和小情人秘密掩护的多好啊。

最有可能的情况是，李海玲带那个男人回来过，就在他此刻躺着的这张床上温存。他的脑海中开始上演活色生香的春宫图，都是他和小情人曾经做过的事。

他瞬间从床上弹起来，仿佛多躺一秒钟会脏了他的身体。

他恍惚明白过来，这段时间他们的感情都是假的。现在他要揭开魔术师背后的秘密。

李海玲回来的那晚，他将那件藏蓝色衬衣摆在茶几上，叠得整整齐齐，一目了然。

李海玲一进屋就看到那件叠的像个衣冠冢的衬衣。她脸上的笑容像糊了层腊，瞬间凝固。她的目光轻描淡写地从上面滑过去，转脸撞上范远航探寻的眼神。她躲不掉了。

她走过去，慢条斯理地拿起衣服，冷冷地问:“你把这件衣服找出来，啥意思？”她就是这点好，绝对不会赖账。

“没什么意思，整理东西时，发现这件衣服不是我的。”范远航蔑视着李海玲。

“你想知道什么？”李海玲把头昂起来。

“看你愿意说多少。”

“他是我的大学同学，我的初恋。前年，你和外面的相好在一起后，我们碰上的。”李海玲说。

“谁有相好的……”范远航心头一跳，否认的话还没说完，李海玲挑衅的，甚至有些调戏的目光逼退了他。

“怎么，我说错了吗？马悦是她的名字，装修公司的前台。至于你们怎么勾扯的，你心里比我清楚。”李海玲句句说到实处，范远航臊得头都抬不起来。

这就能成为她背叛的原因？当然能。

范远航的喉头紧了紧，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他本来铆足劲质问她，却变成了李海玲对他的审判。

他们将牌明晃晃地摊开在桌面上，再谈下去势必变成一场撕扯和各说各理的评审大会。谈话就这样戛然而止，尴尬地悬浮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方。

这个晚上对范远航来说无比煎熬，还不如不撕开彼此的秘密，哪怕虚与委蛇也能将就下去。还能装得一无所知，像过去那样恩爱吗？他做不到。

第二天早上，范远航起来的时候，李海玲已经上班了。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她压根不和范远航打照面。

范远航心里堵着一块石头，本来憋着要打上一架，却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没有发泄出来的那股气聚集在那儿，怎么都不对劲。

他终于想明白，他不舒服的原因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他应该抓到李海玲的证据，让她没法再提他那档子事，他们不能算扯平，必须让她愧对于他。

他等不到让李海玲对他愧疚，因为李海玲提出了离婚。

除了一纸离婚协议书，她手里有他出轨的证据，有他给情人转账记录。李海玲拿出这些不是为了多争财产，而是告诉范远航，离婚不仅仅是他的打算。

应该是在他打算和她离婚时，她也在暗中准备。他的生病，才意外中止他们各自的离婚计划。

他得病的那段时间，李海玲对他的同情照顾是出自真心的。但是于婚姻来说，即便表面修复如初，根基已经腐烂了。一对相互背叛的夫妻，根本无法平衡地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