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小我就生性敏感,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个异类的存在。
家在农村,我是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听大人说,本来最上面有个大哥,小时得了肺炎死掉了,这似乎是母亲心里一辈子不能提及的痛,每次跟父亲吵架的时候提到,她都歇斯底里地吼:“我是不会生儿子吗?是老天不让你有儿子!”
她后面努力再生都是女儿,我应该还有个三姐被送人了,作为小女儿的我,并没有得到过母亲一丝的偏爱,相反似乎我的存在就是错误,母亲看我的眼光总是有说不出的冷淡和厌恶。
母亲暴躁的时候很多,快乐的时候也很浓烈。她坐在缝纫机前一边跟着电视哼戏,一边欢快地踩着踏板给姐姐们做花裙子,姐姐们挥着裙摆来回转圈,房间里有妈妈和姐姐们的爽朗笑声。若是哪天姐姐们做了错事,母亲的扫帚也会狠狠落在他们身上,伴随着母亲的谩骂和姐姐的哀嚎,生活总是有它热情腾腾的样子,而我却像是个多余的局外人。
为了讨母亲欢心,我努力做过很多事情,考试拿第一名,捧回家很多奖状,吃完饭洗全家的碗筷,十岁的年纪就夏天拆洗全家的被面,窗帘,邻居路过连连惊叹。然而我是一个透明人,母亲从未多给我一个眼神,她刻意的冷淡疏离让我不敢靠近。
我从小瘦弱,经常肠胃不好,有次吃饭的时候忍不住跑院子外面干呕,回来后母亲冷冷地说:“你没看到我们在吃饭吗?你不会走远点再呕吗?”我听了心里一惊,我以为我生病会换得母亲的关心。
有次饭桌上姐姐讲我夜里说梦话跟人吵架,故意夸张学我的样子逗大家笑。我听了无所适从,语无伦次地辩解,母亲仍是面无表情地说:“果然不是个好东西,睡觉都不安好心。”
学校放暑假我常常一个人藏在二楼一整天,我害怕母亲看见眼中钉肉中刺发火的样子。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或者那句话会引起她暴怒和无端的谩骂,常常一个假期我都过得心惊胆战。我安慰自己也许是母亲更年期的缘故吧。
夏天母亲买一些西红柿,两个姐姐争抢着吃,而我从来不碰,我知道父亲挣钱不易,我以为我不吃省下来,就是好孩子的“标准”。
我努力做个优等生,却是又骄傲又自卑。每次新开学入班,有教过姐姐的老师都会用似笑非笑的眼神问:“你是***的妹妹吗?”因为我穿着姐姐上学年穿了一年的旧衣服,宽大的袖子里伸出细细的胳膊,用蚊子哼的声音回答只有我能听见的“是”。
2.
真相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我十四岁那年上初二,有一天晚自习上了一半停电,我背着书包回家,刚插上门栓,进到客厅,一个男人愤怒踹门的声音在大街上响起,他一边奋力踹门一边喊着我父亲的名字大声谩骂。
父亲在客厅坐着不吭声,我震惊失望里又觉得他窝囊透了,母亲奚落又恼怒地吼到:“带回来一个野种,我给你养着还不够吗?还在外面鬼混?你要脸不要?有多少贱人都娶回来,只要你养得起!”
我是多么地微不足道,他们根本没有避讳我的意思。原来我是他带回来的野种,我顾不得自己的身世,我完全体谅了母亲,甚至产生一种对母亲的怜悯。
父亲并不是一个有钱人,他每日在煤窑里出苦力,赚取的薪资勉强够一家人节衣缩食过日子。多年后,我成年再后想,有人爱钱,有人爱色,有人爱赌,这只是他沉迷其中的爱好吧。
在我小时候,有次坐在他摩托车后座去看病,回来遇见一个他好朋友的妻子,那女人看到他说,好久也不来看我,我都想你想得睡不着。他把我放回家,转身就骑车又出去,我那时大概只有八九岁吧,面对成人世界的复杂,我内心里有深深地无以言说的巨大恐惧,我不敢告诉母亲。我跟母亲的任何事情我也不会跟父亲沟通。
秋收的时候,父亲把捆麦子的架子车绑几根绳子,他自己骑着摩托车拖着中间的绳子,瘦弱的我跟姐姐在两侧拉着另外两根绳子,跟着摩托车跑,稍有懈怠,父亲就扭头用脏话问候我们。那是接近2000年,即便在我家农村,这样用子女的家庭也不多,我在路上见到同学,我觉得无地自容,我觉得自己在父亲眼里跟拉车的牛马畜生没区别。
记得有天早上父亲骑摩托车带我去买菜,路上遇见一个女邻居,记忆里这个邻居从来没有跟我母亲有过交往。她给爸爸打了一个招呼,说早上出来买菜顺便走走。等我们去买好豆腐,爸爸载着我像疯了一样在整个市场转了N圈,我知道他在找这个女邻居,他大概是想装作顺道载她回家吧。
我们街上有一个离婚的女邻居,每次都跟母亲走得很近,家里水电煤气有了问题也都是找父亲帮忙修理,难道只有我觉得她跟父亲眉来眼去有问题吗?甚至有陌生女人早上来点着爸爸的名字问这是***的家吗?他跟我约好今天去办点事。母亲竟然面带微笑大度回复。
对于自己在农村没有儿子这件事,母亲多少还是有点理亏和心虚吧?九十年代的农村,没有挣钱的出路,这样的忍气吞声,大抵是因为没有退路吧。
所有的尴尬都不及这个男人踹开门进到院子破口大骂我的父亲勾引他老婆,他不会善罢甘休,让我父亲看着办,他摔了院子里所以他能看见的物件。没有人吭声。
那人走了,后面又来闹几次,满城风雨,小镇上最不缺的就是长舌妇,漫天飞的就是流言蜚语。连我的老师们上课之余也凑在一起讲我家的热闹,而我作为课代表只能面无表情,把自己当个聋子哑巴去办公室里取大家的作业。
3,
我有时想为什么我有这样的命运,或许我不该来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女人生了我,又不要我,让父亲带我到这个家里,让母亲压着一心的恨养大我。有时我又想,既然我活着,那就走下去,努力走下去,如果不读书,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不想做微不足道的小草在风里摇摆一生。
我暗暗发誓要好好学习,离开这里。我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大人的处事方法在幼小的我心里虽没有是非判断,却是让我觉得有如此多不舒服和不妥,我想读书,想明白更多道理,想知道人到底该怎么活。
母亲再对我有谩骂的时候,我觉得她骂的是个不相干的人,是大人们自己的纠葛,而我是我,我是另个独立于这一切的我,如果不这样麻木,那我该怎么做呢?
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出乎意料的,顶着邻居们说女儿读书也没用,早晚要嫁人的各种言论,他们一致同意送我去读书。
高中正长身体的年龄,每天上午最后一节课和晚上自习,我觉得我心要从肚子里跳出来,口袋里钱太拮据,人饿得有气无力。周末回到家我吃了一大碗面条,姐姐震惊里问,你是饿死鬼头胎的吗?
有次周末该离开家的时候,我在偏房不出来,那时候我已经十五六岁了,不好意思问大人要钱,但是又要吃饭,那个离婚的女邻居在我家跟父母聊天,我磨磨蹭蹭走到客厅,母亲知晓我的心意,给了我二十块钱。我走到路边马路上等车,坐个蹦蹦车到学校要两块,一周来回一次,路费要四块钱。
突然母亲追上来,很歉意地又给了我十块钱,说是那个女邻居说他们刚刚给的太少了,还是怕我饿到肚子。她走掉,我扭过头,努力不让泪留下来。
但是下一周,没有女邻居的时候,母亲仍旧给我二十块做一周的路费加伙食。
我发誓要考重点大学,因为母亲听人说考上二本毕业也没什么好工作,供起来不划算。高中三年我日夜苦读,如愿以偿,为了节省开支,我报了省内的重点大学。母亲终于有了笑脸,她对我说:“我一晚上没睡好,我养的女儿也能上大学,咱们这一大家子姓*的,还没人上过大学。”
她给自己做了两套新衣服,准备送我去上学,也给我买了两套。
两个姐姐都初中毕业就打工,年龄到了就结婚,嫁在娘家附近,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平头老百姓生活都是诸多不易。
4.
大四那一年,大姐带孩子离婚,父亲得了脑梗,母亲一下子老了很多。
我放弃考研到,南下深圳工作,那是2010年。我最初一个月工资2500块钱,我寄1000块钱回家。
工作两年,工资慢慢上涨,期间父亲又查出肺癌,我对母亲说,别担心,天塌了,我顶着。二姐床前照顾,我出所有的医疗费用。我一刻也不敢懈怠,每天四处出差,东奔西走,加班加点,两年后父亲去世,我只能说,我尽力了,那年我二十七岁,当时1.67米的我,仍穿着大学时候起球的衣服,整天忧心焦虑,最瘦不到90斤。
之后每年我都抽空回家两趟看母亲,有一次母亲慈祥又温和地说:“妮儿啊,你跟着我们没有吃好喝好,没件像样的衣服就长大了。”我说:“那时候家家都一样,不都是那样长大么?”
后来遇见了跟我一样来自农村,靠读书改变命运的老公,我们俩在深圳买了一套一房小户型做婚房,又过几年生了女儿。
有时我觉得自己也像母亲是个脾气急躁的人,但是对女儿,我从来都是耐心温和,牵着她就是牵着小时候的我自己,我用全部的爱,温暖她,温暖小时候渴望爱的我自己。
母亲跟着大姐一起过,后来查出糖尿病,我带她到广州治疗,在医院里我牵着她的手,母亲说:“你不要整天光想着家里惦记我,人家外面小姑娘像你这么大正是打扮的时候,你不要操心太多,显老。”我扭过头,克制眼眶里的眼泪,久久不敢回头。
过年一大家子团聚,大姐说:“这个家都靠三妹撑起来的,”母亲满脸骄傲说:“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养大了你们仨”。看似平常的聊天,我深知这其中暗藏了多少年才有的释然。
晚上母亲到我房间,对我说:"你都三十出头了,想找你亲妈吗?你爸当年想儿子想疯了,在外面混了你亲妈还是个大姑娘,结果生出来还是一个妮儿。你爸想跟我离婚,你姥姥去世早,我也没娘家了,没文化,带着你俩姐怎么过日子?我决定养了你,你爸只好赔一笔嫁妆,把那姑娘嫁人了。"
这些其实我都知道,从最早邻居的闲言碎语里到母亲跟父亲的争执里,我早已拼凑出了自己的身世。
我对母亲说,养比生大。你养我小,我养你老。以后不要再提别人了。母亲久久看我,含着泪,站起来,颤抖着双肩,离开了房间。
那个生我的人是谁,我已经不愿再去过问了,知道了又怎样,我的命运到此,我尽力过就是。
我知道人生在世,多少道不尽的委屈,知道母亲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扛过多少“不得不”,多少辛酸不易。
我也曾愤世嫉俗,怨天尤人,恨戾让我变形。但是看着病榻的父亲,看着衰老的母亲,看着岁月里挣扎的每个人,最后我决定释然,我决定平和,我决定用最大的宽容和爱去释怀人生,努力生活,做个平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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