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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妈嫁给我爸这件事,不太寻常。

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爸28岁那年,奶奶去世,她临终前让几个已成家的伯伯答应她,一定要帮我爸找个老婆。

奶奶有六个儿子,我爸是老小。

但他因为家穷,从十六岁起就在煤窑上下井背煤,身体早早地出了毛病,井下不了,回来后地也种的不好,就一直都没有人愿意跟他。

本地找不到合适的人,几个伯伯就托了一个叫全叔的人,让他帮忙。

全叔每年都要去几趟四川或者贵州,专门给我们这边结不了婚的大龄青年找对象,当然,彩礼也比当地高出好几倍。

全叔带过来的女孩子,有的留了下来,有的待几年生完了孩子就跑掉了。

就这样,我爸给了一笔彩礼钱,1986年的春天,19岁的我妈来了我家。

因为有奶奶的遗言在,虽然全叔说直接带回家就行,不需要走过场。但几个伯伯还是给我爸操办了婚宴。

那个年代,有农村人眼里,拜过天地就等同于打了结婚证的。

他俩结婚那天,天降暴雨,吃饭的塑料棚子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盘碗里都是水。

我爸骑了辆自行车去全叔家接我妈,结果两个人在路上滑倒,滚了一身泥。

雨越下越大,后来我爸住的土房也开始漏雨,我爸没办法,只好带着我妈在大娘家的空房子借住了一晚。

婚礼狼狈,但更狼狈的是他俩婚后的生活。

我妈长得好看,一张脸白里透红。

她大概是看不上我爸的吧,嫌他矮小也嫌他瘦弱,所以婚后,一到天擦黑,就拿根铁镐顶着房门,不让我爸进去。

我爸试探过几次,他藏起铁镐,但我妈转头又找根更粗壮的木棒。

他趁我妈睡着后,偷偷地爬窗溜进去,结果被我妈发现,她是川妹子,脾气也火爆,直接就用大木棒把我爸赶了出去。

这样的事,说出去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所以,家里这些事,我爸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而我妈,她见我爸没有动用外部的力量强迫她,心里也就没那么讨厌他了。

02

时间一晃就是一年,我妈的肚子没有一点动静,嗓门倒是越来越大。

她嫌我爸干活慢,稍有不顺心就和他吵架,她还敢和我爸拍桌子踢椅子。

在那个年代,以她的身份,这其实是很少见的事,但她就是笃定了我爸不会拿她怎么样,一有争执,马上蛾眉紧拧杏眼圆睁,火爆的像一只小辣椒。

有一次,她嫌我爸从地里回来时不回家,也不通知她跑就到别人家吃饭,一气之下就用脚踢翻了吃饭的桌子,结果,桌子上放了一锅刚熬好的热粥,粥洒在了她的脚上,她被烫伤了。

脚烫伤后动不了,得有人伺候,无奈之下,她只好让我爸进了她的屋子。

我爸这个人,别看他平时说话走路都没我妈快,在地里干活也没我妈一半利索,但照顾病人,他却耐心细致,十分在行。

他给我妈熬粥做小咸菜,虽是粗茶淡饭,但他永远有耐心等着熬着,等金黄的小米和水完全融合在一起,熬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没法分开。

我爸没有趁人之危,只是一门心思希望我妈的脚早点好,我妈脚好后,对他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

她是那种风风火火的女人,三句不对付依然会对着我爸大喊大叫,但她会在我爸跟不上她的脚步时,蹲在地边等他一会儿,也会在回家的路上,顺手薅一把毛豆,在晚饭后坐在院子里,一边哼歌一边煮毛豆给我爸吃。

她的门不顶着了,可还是不允许我爸再进去,我爸也没有强求。

虽然没有真正地在一起,但看着我妈每天在这个家像风车一样转进转出做饭打扫,他就觉得特别满足,就连我妈骂他,他的眼底里都是要溢出的笑意。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那年冬天。

03

冬天是农闲,有段时间 ,我妈接了几封老家的信,脸色很不好看,我爸以为她是想家,或者不习惯北方寒冷的气候,就每天都出去多捡些柴禾回来烧。

有一天,他捡柴禾回来,看到家里来了两个中年男女,我妈看到我爸,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赶紧介绍,说是她的表哥和表姐来看望她了。

虽然来人的眼神不善,但我爸没有任何怀疑,他还马上拿了钱,出去买了酒和肉,说这么远来,怎么也得好好招待一番。

酒足饭饱后,当着那两个人的面,我妈把喝得有点儿断片的我爸,拉进了她的房间。

那个房间是我爸心心念念想进来的,但他是没酒量的人,他被拉进房后,一头栽在炕上就起不来了。

我妈也没有像平时那样伶牙俐齿地说他,她轻柔地帮我爸盖了被子,还给他脱了鞋。

那晚的月亮很圆很大,我妈坐在我爸旁边,紧咬着嘴唇,眼泪成串地砸在我爸身上。

悲伤是会感染人的,她哭着哭着,突然发现我爸紧闭的眼里也有了泪,她泼辣的性子不改,她说,我哭我自己,你哭啥。

我爸昏昏沉沉的,自然不能回答她。

但她那句你哭啥像个开关,啪嗒一下,就打开了我爸心里的秘密,他把埋藏已久的各种苦楚和不甘,都磕磕绊绊地说了出来。

少年时背煤的艰辛,生病后的痛苦失意,生活的挫败,他一直说一直哭。

我妈静静地听着,她其实是个心软的人,听到最后,她伸出手想给我爸擦泪,却猝不及防地被我爸拽到了怀里。

那是我爸这一生做的最大胆的事,而我妈,她轻轻地靠在我爸怀里,顺从又温柔,脸红得像六月的晚霞。

04

第二天一睁眼,我妈和我爸说,你去把大哥他们都请来吧,和我家人见个面。

我爸虽觉得奇怪,但还是二话没说就跑去把几个伯伯都叫到了家。

几个伯伯来的时候,还带着各家成年的男孩子,满满一家的大男人,场面颇为壮观。

我妈的表哥表姐大概也被镇住了。

他们埋头吃菜话都不敢多说。然而,吃过饭所有人都走后,他们就当着我爸的面,软硬兼施劝说我妈回娘家走一趟。

我妈沉默了半晌,冷不丁地来了一句,我回不去了,我怀孕了。

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都呆住了。

怀孕不宜远行,虽然我妈的表哥表姐有所怀疑,但我妈不走,他们也没办法,当天就返回了。

他们走后,我妈倒了满满一大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把所有一切都告诉了我爸。

05

原来,那个女人是我妈的大姑子,那个男人也不是她的表哥,而是她在老家的丈夫。

她在老家是结过婚的。

这话如晴天霹雳,我爸愣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妈盯着远方,继续说,她很小的时候,亲妈就去世了,是姨妈收养了她,她十六岁那年,姨妈的儿子结婚需要钱,姨妈就收了人家的彩礼,把她嫁给了现在这个丈夫。

她是想跟那个所谓的丈夫好好过日子的,可能是年纪小,她一直都没有孩子,没孩子的女人在当时是极受歧视的,于是在她刚满了十八,那个人就让她去外地假结婚骗钱。

她本来是死活不答应的,但后来姨妈病重需要钱,给她打电话。

那个人就说,如果她答应的话,收到的钱可以给她分一半,她为了救姨妈的命,就同意了。

他们挑到的第一个客户就是我爸。因为我妈好看,要的价高,而当时几个伯伯着急给我爸成家,出的价也高。

来我家之前,我妈的丈夫和我妈约定好,只在我家待一年,就找机会偷跑回去,然而,我妈待着待着,却越来越舍不得离开。

那个人不见她回去,就写了信来催,她迟迟不肯回信,那个人就直接找上门来,他们来之前就在信里说了狠话,说就是绑也要把我妈绑回去。

我妈心里有点怕,又不知道怎么和我爸说,想了一夜,就让我爸把几个伯伯叫来,人多势众,量他们也不敢来硬的,然后又扯出了怀孕的谎。毕竟一个孕妇,挺着肚子是不可能再嫁的。

她说完之后,隔了半晌,我爸才缓过神来,他问她,那你和那边打了结婚证了吗?

我妈摇头。

我爸狠狠地搓了把脸,又问她,那你说,你要愿意在这儿,你就放心待着,谁来领也有我给你担着,你要想回去,我也不拦你。

我妈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说的斩钉截铁,我想留下来,和你好好过日子。

06

老家的信还是继续写过来,走的是怀柔政策,询问我妈的身体情况,什么时候生孩子,又说姨妈还病着,问她什么时候就可以回去。

我妈不想理,但又担心姨妈,我爸就作主替她回了一封,就几个字,以后都不回去了,敢再找过来,绝没有好果子吃。

然后他又带我妈,去县城给姨妈打电报,发了家里的地址,说如果有事可以照这个地址写信来。

再没有人给我妈写信,我妈留下的第二年,我出生了。

虽然是女孩,但我爸把我们娘俩宠上了天。

那个时候,家里的条件很不好,为了给我妈补身体,我爸就上山摘野蘑菇木耳,下河摸鱼,我妈不让他去,说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怕受累病倒。

但我爸嘿嘿地笑,他说只要有我妈和我在,他干什么都不觉得累。

我三岁那年,家里种的土豆大丰收,以前的旧地窖不够用,我爸和我妈就选了个土坡,计划再打一孔地窖。

可能是我爸的选址不合适吧,那孔窖快打成的时候,突然就塌了,而我爸当时正在里面,就被压了进去。

我妈飞奔跑去喊人,大家帮忙刨土往出救我爸时,我妈也拿着铁锹拼了命地挖,汗水摔到地上,手都磨出了泡,但她不知道疼,也不知道累。

好在,地窖塌方不太严重,我爸被救出来后,断了两根肋骨,送往医院的时候,我妈守着他寸步不离。

这次之后,我妈心有余悸,她觉得我爸的身体不再适合干农活,就带着一家人搬到了县城。

我妈会做卤煮,但她性子急,做出来的总是差点味道。而我爸的性格,就太适合做这行了。

我妈把配方教会他后,他就心平气和地守着一口大锅,慢慢做慢慢等,做出来的卤煮,整条街都能闻得到香。

那几年,我爸在家做卤煮,我妈骑着三轮车卖货,两个人搭配得天衣无缝。

07

我七岁时,我妈又生了妹妹。

又过了几年,我爸和我妈靠着卖卤煮,买下了县城的房子,还开了小店面。

可能是经济好转的原因吧,亲戚们就开始说,几个伯伯家全是儿子,我家却是两个女儿,我爸这是没后了,明里暗里,是想让他重娶的意思。

而且,我爸在家做卤煮,不怎么出门,皮肤养白了,也胖了点,性格又平和,竟有了点儒雅的味道,而我妈在外卖货多年,风吹日晒的,老了很多。

虽然我妈的本地土话说的让人听不出任何口音,可所有人都觉得我妈是花钱娶的外地老婆,当初就像是花钱买的一样,那现在也可以把她退回去,大不了再花点钱。

恰好,街尾面皮店里离异的老板娘,也对我爸有点儿意思,她没事老往我家跑,几次下来,我妈就明白了,她还是当年小辣椒一样的性格,她找了个理由,把那个女人拦在她家店门口狠狠骂了一顿。

她俩吵完架后,我爸才得了消息,在确定我妈没受气后,他笑眯眯地拉着我妈去了民政局,问清楚了需要办结婚证的流程,转头又去了金店,给她挑了枚戒指。

他拉着她的手给她戴戒指,平时强势得像孙二娘一样的我妈,垂着头,皱纹里也开出了明媚的花。

结婚证办好那天,我们全家出去吃了一顿大餐,我和妹妹忙着吃菜,我爸和我妈就头凑在一起,仔仔细细地去翻看那两个小红本本,取笑对方照片里呆头呆脑的模样。

我也跑过去看了一眼,照片里,我爸和我妈眼里的笑都快要藏不住了。

08

回去后,我爸还在店里贴了通知,说家里有喜事,买卤煮三天都打八折。

时光如流水,我上高中时,交通发达了,虽然姨妈一家再没有和我妈有过任何联系,但我妈顾念姨妈的养育恩情,我爸就陪着她回了趟四川。

我妈的姨妈早已过世,姨妈的孩子们也都搬走了,村子里只有些老年人,故土依然,但已经没有人认识我妈。

这样的结局,我妈还是有点失落的,回去的火车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爸知道她的心思,就安慰她,说你别想得太多,那边没人了,你还有我,有女儿,还有咱们家,我们会一辈子都陪着你的。

一辈子就这么被我爸说出了口,像早已在心里酝酿了很久。

我妈没说话,紧紧握住了我爸的手。

一辈子就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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