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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白兰并不是本地人。

几十年前,她的家乡遭灾,父母兄妹都没了,她就被两个舅舅拉扯着,一路奔波,到了我们这儿。

大青山脚下,地广人稀,水草丰美,但山上的狼也是很多的。

白兰和两个舅舅初来乍到,并不了解情况。他们在村外的土坡上选址打窑洞,计划落脚。

傍晚时分,窑洞刚挖了个头,狼群就呼啸着冲下来。

野狼凶残,两个舅舅自顾不暇,眼瞅着娇弱的白兰要被狼叼走了,恰巧老康路过,就用身上的火柴点了几把枯树枝扔过去,狼见了火迅速散去,白兰这才被救下。

白兰和两个舅舅千恩万谢,老康又好人做到底,帮他们在村里落了脚。

安顿下来后,老康有事没事总往白兰家跑,没过多久,他就托人上门提了亲。

两个舅舅年纪不大,还未娶过妻,性格也懦弱。自家日子艰难,他们觉得白兰有个男人好歹是个依靠,就想答应。

白兰留了个心眼,悄悄地出去打听了一下,村里人一听她问老康,一句好话也没有。

白兰就不太乐意了,老康大概也听到了白兰在背后打听他,跑到她家缠了好几天,白兰不松口,他就往她家门一跪,指天发誓,说只要白兰愿意嫁给他,以后他什么都愿意改。

男儿膝下有黄金,都愿意跪下了,一定是诚意十足的,何况当年的老康,人高马大,眉宇间英气十足,怎么看也像个不错的人。

白兰想着他的救命之恩,也就点了头。

但有的人,是披着狼皮来的。

02

新婚夜,老康在亲妈康老太的指挥下,用绳子把白兰捆了,让她在炕上不吃不喝结结实实地跪了一夜。

说他给白兰跪过是耻辱,得让白兰跪回来,也让她知道这家里的规矩。

只可怜白兰,被折磨了一晚上,头晕眼花腿直打颤,早上鸡刚打鸣,又被老康赶去做早饭。

那时,粮食金贵,老康让白兰给康老太和自己煮鸡蛋,蒸掺了玉米面的金黄馒头,轮到她的时候,就剩下一锅清的能照到人影的米汤。

白兰是逃难来的,有口吃就行,也没计较,米汤刚喝了一碗,她伸手想继续盛,老康一脚就把她踹在地上。

他瞪圆了眼骂她,好吃懒做,吃那么多老子养你得费多少粮食!

白兰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她偷偷寻了个机会跑去舅舅家诉苦,但两个舅舅的人生字典里,除了逆来顺受委曲求全,余下的全是空白。

他们蹲在墙角叹着气只劝她回去,说男人打老婆天经地义,时间长了就会好的。

娘家没人给撑腰,而老康发现她不见后,也气焰嚣张地追上门来。

白兰不敢惹事,只好含着泪又跟着老康回了家。

03

老康是个时强时弱,敢屈敢伸的人。

他强的时候,能把刚出生的小奶狗一脚踢断气,弱的时候,能对着比他小没他高壮的小混混跪地喊爹。

白兰落在这样的人手里,挨骂还是挨打,一切全凭老康飘渺的心情。

有一次,老康说白兰多看了一眼桌上的炒鸡蛋,是不守妇道,就用舀饭的大铁勺追着白兰满院敲打,打够了还不解气,又顺手把她关进了仓房。

北方的冬天,晚上温度低的能把人冻死。我爷爷和老康家是墙挨墙的邻居,白兰冷到不行,就从仓房的窗口爬出来,她怕回去老康再打她,就跑到了爷爷家。

奶奶看白兰实在可怜,给她喝了碗热汤。

结果,就因为这碗热汤,第二天,康老太堵在奶奶家门口,骂了一上午,说奶奶是看不起她家,她家的汤多的能喂狗,但给不给媳妇喝那是她家的事,白兰哪怕饿死了也是她家的事,不用外人操心。

爷爷奶奶不想和这样的人纠缠,就闭门不出也不搭理她。

康老太一个人骂了半天,见没人应战,就以大获全胜的姿态回了家,为了庆祝胜利,到家后,又指挥着老康故意在院子里拿鸡毛掸子把白兰打了一顿。

白兰被打得哭出了声,奶奶听到了眼圈红红地感慨,真是造孽啊。

向来不多言的爷爷也叹了口气,说了句作吧,作下孽自有天收他。

第二年开春种地,老康犁地时,故意把地界犁倒,明目张胆地占了隔壁小寡妇家两垄地。

小寡妇找他理论,他厚着脸说,如果小寡妇愿意陪他一晚,他就把地还给她,还倒贴两垄。

老康是笃定了小寡妇没男人才敢这么放肆的,但谁知,小寡妇刚出狱的表弟正好来她家小住,一听表姐被人欺负,这还了得,直接就找上门来。

老康一看对方胳膊上的肌肉,当下就怂了,他跪在地上给人家磕头求饶。

对方也没为难他,嘴角一扯,说了句,你不是爱睡女人吗,把你老婆借给我睡两晚,就饶了你。

04

这种事,换作寻常男人,打死也不可能答应的。

但老康真不是个寻常人,他的脸色只难看了一阵,居然就那么轻飘飘地点头了。

他答应的有点儿快,连对方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地愣住了。

事情商定,老康回家后抿了二两烧酒,哼着小曲做白兰的思想工作。

白兰先惊成了一座雕像,又气得脸色煞白,牙齿都要咬碎了。

天慢慢地黑下来,白兰阴沉着脸,不等老康的拳头落下,就自己出了门。

老康在她身后叫嚣,好好伺候,将来有事了人家也能罩着咱……

往东走是要路过我奶奶家的,春天,奶奶正在院子里收衣服,看到白兰那个点出门,脸色也不对,就多嘴问了一句。

白兰欲言又止,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咬着唇和奶奶借十块钱。

八十年代的十块钱,在乡下不是笔小数目,奶奶犹豫了一下,正好爷爷出来听到她俩说话,就拿了三十块钱给白兰,还给了她一件厚衣服,说春天夜凉,让穿上别冻着。

白兰眼里泪光闪动,连谢字都来不及说,就步子飞快地往东奔去,出了村也没停,连夜就跑了。

多年后,我爷爷年迈生病,白兰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回来探望。

大家这才知道,当年,她跑出去后,在马路边废弃的瓜棚里躲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她拦了第一辆开过来的牛车坐了上去,没想过要去哪里。

命运大概是把所有的暴风雨都下在她头上了,所以,去哪里也就无所谓了。

然而,更大的打击在后面,出去没多久,她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05

生命无辜,但白兰是真的从身到心,不想再和老康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打胎需要钱,她没钱,只好去工地上和男人一样搬砖和泥,一边攒钱,一边想通过繁重的体力劳动让孩子自动掉下来。

她在工地上干到六个月,肚子已大得像面鼓,工头结了工钱说啥也不敢再让她来了,她算了算钱差不多了,就跑去医院打胎。

结果,医生呵斥她的无知,这么大的月份,一打就可能出事,一尸三命的事怎么能随便开玩笑。

这个时候,白兰才知道,自己怀的是双胞胎。

从医院回来,她坐在租来的小房子里大哭一场,心灰意冷之际,她把门窗紧闭,灶膛里烧了一炉火,然后躺在炕上,任由灶门大开,里面的烟弯弯绕绕地溢了满家。

她是想把自己的人生按下快进键提前结束的,但老天爷偏不肯如她的愿。

房东老夫妻俩路过白兰的家,闻到有烟味,又看到紧闭的门窗,怕出事,就撞开了门,然后又喊人把已经昏迷的白兰送到了医院。

所幸发现及时,白兰并无大碍。

房东老夫妻在病房里听她讲过去种种,心疼得眼泪一把接一把,此后便对白兰如女儿般格外照应。

第一次被人温柔以待,一直身处泥淖的白兰感动得手足无措。

她也渐渐相信,这世上,不是只有欺软怕硬的老康和窝囊的舅舅,也不是只有无穷无尽的暗夜与风暴,还有一些人,值得她敞开心底柔软对待,值得她披荆斩棘,勇往直前,死都死过一回了,还有什么可怕。

那年年底,白兰生了对龙凤胎。

她一个人带不了两个孩子,人的情分是有数的,她也不能再麻烦房东夫妻,考虑再三,她忍着碎片似的心疼,将女孩儿留在身边,把男孩儿悄悄地送回去交给了舅舅,让他们转交老康。

白兰以为把男孩子送回去,老康一定会要的。

但没想到,她走后,舅舅把孩子抱给老康,老康这种没心的人,对这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婴儿看都不肯看,更别说接收他了。

两个舅舅无奈,而白兰一走,又音讯全无,只好把孩子带在自己身边抚养。

06

如果将人生一分为二的话,那白兰生完孩子,应该算是个转折。

当年,生完孩子的白兰也才只有21岁,有孩子不能出去工作,她就自己折腾点儿小买卖。

夏天走街串巷卖冰棍雪糕,冬天卖糖葫芦烤红薯炒栗子,天气好就把孩子捆在背上背着,天气不好,就把孩子用绳子栓在炕上。

因为老康,她对男人这种生物深恶痛绝,她拒绝所有好意给她介绍对象的人,没人依靠,她也不敢随随便便靠任何人,就只靠自己。

日子还是艰难,但一针一线都是自己赚来的,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用喝口水都要看别人脸色,她不知有多开心。

日子如风中扬沙,孩子五岁那年,白兰家附近建了个服装批发市场,她就拿出所有的积蓄租了个柜台,做起了服装生意。

一开始并不顺利,她每天起早贪黑开门,为了省一块钱车费,几十斤重的袋子背在背上,一走就是十几公里。

她被骗过坑过,误了最后一班去进货的车,冬天也坐在雪地里崩溃大哭过。

命运的敲打似乎没完没了,但她跌跌撞撞的没再怕过。

在她36岁那年,日子总算有了点儿眉目,她有了几家店面,买了车又买了房。

一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女子,有这个成绩,过程的惊险必定不是一星半点,她不太愿意详说,但她伸出手,手指干瘦却极有力量,眼风所到之处虽温柔,却勇敢又坚强。

这些年,有很多男人对她表示过好感的,可她来者都拒,心里再空,也不肯不敢匀出一点地方。

也就是那一年,她回来探望爷爷,还当年三十块钱的情。

另一方面,她终于有了能力,也想藉此来看看当时迫于无奈,被她送给老康的那个男孩子。

她没想过要认回他的,毕竟她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但在那个时候,如果她执意把两个孩子都留在身边,他们母子三人命运的小船,很可能被命运的风暴砸沉的,那是当时的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而且,她怕老康会找上门来,这十几年,从未露过面,更没有联系过这边的任何人。

07

当年哭声洪亮的男孩子长成了茁壮的少年,但面对突然出现的白兰,他除了漠然还是漠然。

这世上,所有的情感都是讲缘份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白兰亲手斩断了他们母子所有可能的连接。

白兰红着眼圈来,又红着眼圈走。

她走的时候,我奶奶劝她,算了,他现在想不通,以后他有孩子了,会想明白的。

白兰点头,神色逐渐平静,步步刀尖的人生她都经历过了,奶奶说的那些话她明白。

她来之前,其实是准备了一把锋利的剪刀的,她计划回来见到老康后,一定要和他拼一场,为当年无助的自己出口气。

可是,当她看到不过四十几岁的老康,弯腰驼背,破衣烂衫时,突然就泄了气,她昂首从他身边走过,连衣角都不屑于和他碰一下。

她明白,怨恨老康,最终苦的还是自己,所以也就放下了。

对老康的恨能放下,唯有对儿子的愧疚和思念,无法释怀。

庆幸岁月还长,她还有机会去弥补。

人生如一个又一个的渡口,他们有缘乘过同一条船,就一定还有缘在另一个渡口相见。

而老康最终的结局,是应了爷爷当年那句话的,作孽自有天收。世道轮回,因果报应这件事还是有的。

当年白兰逃走后,康老太迅速将死了丈夫的娘家侄女嫁给了老康,婚后生了个女孩,康老太嫌弃,就包了件破衣服扔到了街上。

自此,老康的老婆就恨死了老康和康老太。

老康打她,她拎出菜刀和他拼命,把老康吓得磕头求饶不敢动手。

康老太年老,困在家里出不来,她就只管送口饭,从不多看一眼,没几年,康老太就从炕上摔下来,一命呜呼了。

后来,老康确诊了晚期肝癌,被疼痛日夜折磨,人不人鬼不鬼的。

据说,他曾经疼得实在受不了了,还从家里爬出来,求邻居给他买点老鼠药,想自己了结。

当然是没人敢给他买的,又过了一段时间,老康在一堆破棉絮里断了气,他的眼角有斑驳的泪痕。

没有人知道,在死神降临的那一刻,对这一生,对白兰,对那个被丢掉的女儿,他是否后悔过。

08

故事讲完了,而故事里每个人的人生还在继续。

白兰后来专心打拼事业,服装实体初现疲态的那几年,她极有远见地只留了一家店面经营,主打中老年服饰和礼服定制,因为诚恳也因为机遇,她的生意比以前还红火。

事业顺利,爱情也跟着来凑热闹,前几年,50多岁的她在工作中遇到了那个对的人,男方是位定制礼服的师傅,手艺精湛。

我看过她的朋友圈,年至花甲的白兰,被一双干净修长的大手拉着过马路,娇羞的像初恋的小姑娘,她胖了,脸庞圆润,眼神甜蜜。

据说她的婚礼很隆重,为表诚意,男方拿出了18.8万的彩礼。

不过身外之物于她,应该也不是最重要的了。

她的人生最重要的是当下,她婚礼的全家福里,女儿以及当年送给老康的儿子,带着孩子们都在。

儿子虽然跟她一直有隔阂,但这些年已经好多了,也许曾经失去的母子温情,永远也弥补不回来,但人生就是如此,有得有失。

白兰回顾她的一生,是雨过天晴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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