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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西坡

前边一篇文章,我写我妈买一块五的熟过的香蕉,只为省五毛钱,我说她“浪费了那一块五”。大部分读者都能明白,我不是为了写我妈,也不是为了写香蕉,而是为了拿这件小事做个话头,讲一些我关心的、思索过并且觉得重要一些事情。

但偏偏有几个无趣的家伙,冲过来就是对我一通教训,“白读了这么多书,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能共情”。啥?我跟我父母之间的事,跟你有啥关系?李白写“白发三千丈”,你是不是让他量一量做个公证?

今天我又把这些家伙翻出来说一说,也不是为了他们,而是我同样有一些话不吐不快。所以如果有人又要劝我“想开点,网上啥人都都有”,赶紧打住。

毕加索说过,艺术家是一个容器,可以容纳来自四面八方的感情,可以是来自天上的,地下的,来自一张碎纸片,也可以是一闪即过的形象,或是来自一张蜘蛛网。不要打扰我和蜘蛛网之间的缘分。

我从这些理解无能而正义爆棚的不知姓名者身上看到的,是时代的暗黑之海投射到他们精神中一片剪影。这与我在许多地方许多人身上发现的症状是一样的,那就是对所谓的情绪价值的无止境的索取。放眼望去,由情绪价值出发,已经延伸出一条条利益丰厚的产业链了,情绪价值开发商们赚得盆满钵满。

我妈应该会允许我再拿她举个例子,因为母亲节刚过,我给她发过红包了。有段时间,我发现我妈天天看一类短视频,而且会有意放大声音给我听。都是讲家庭代际关系的,简单粗暴的一套模板,无外乎农村的父母如何不容易,进城的儿女如何忘恩负义。好家伙,打疫苗呢这是。

我想起小时候村里流传的童谣:“山老鸹,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这不就是短视频时代的童谣重生吗,基于同样的受众心理。当然不是这些博主为我妈定制的内容,而是这个细分市场出现了,可能规模还不小。城市化背景下的一代老人,有自己的怕与爱。我们这些做子女的,自然要时常反省一下自己。但我想说,所有人际关系的长期良性运转,都不是通过单方面满足哪一方的情绪价值来解决的。比方说,我这个年纪要是没有自己的事情可忙,天天陪着我妈家长里短,我估计她更心慌。

情绪价值产业链的不合理之处还在于,一鱼两吃,一鱼多吃。父母刷到的短视频,都在怪罪子女;子女刷到的短视频,都在批斗父母;单身男性看到的是“小仙女”如何又懒又馋又要彩礼;单身女性点击的则是“国男”如何普通自信又油腻。

这些情绪价值的供应商,表面上势同水火,其实互相依赖,互相哺育。我有时候都能听到他们冲河对岸喊:加把劲啊,我这边的充值意愿又下降了八个点。

情绪价值的消费者,如果缺乏辨别力,很容易将这些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引为知己和亲人,而对身边的真实的人际关系失去耐心和信心。而所有真实的事物,都没有那么光滑,那么亮那么圆。但是长期生活在情绪价值里的人,对于真实与虚假的界限已经模糊,偶尔闯进进真实世界,也不再适应阳光的刺眼,地面的凹凸不平,花园小径的缺乏标识。他们习惯了刺激、亢奋与宣泄,失去了慢的能力,也就是失去了使自身得到扩展的可能,失去了与他人真正实现交流的可能。

洪堡说:“在人身上会萌生某种东西,任何理智都无法在先前的状态中找到其缘由;如果人们企图排除这种无从解释之现象存在的可能性,那么人们就……恰恰歪曲了语言产生和变化的历史事实。”我感受过的真正可持续的情绪价值,只能从自身取得。哪怕是从朋友那儿获得的满足,也要经过时间的冷却,在某个安静的夜重新从心底腾出,才能变成自己的。

一个沉迷于互相提供速效情绪价值的社会,就像拿着两个杯子来回倒水,每次都洒一点,到最后只剩下两个空。也像是拿真钱买假币,把钱袋装得鼓鼓囊囊,只为从素不相识的路人那儿赢得一声敷衍的夸奖。

共情本是个好词。但所谓的“共情”发展到极端,便是精神豢养与精神操控的古老把戏。‍‍‍‍

在网络陌生人之间,最好取弘一法师的名言:“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并不是说我们不能够影响,而是说适当拉开一点距离,各自置身各自的事情,用各自领域本身的标准律人律己。而不是被情绪价值照耀着,捆绑的,驱赶着,搅和在一起,谁的精神都不得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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