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克念

清末民国时期苏州人的风气,典雅内敛,但又不失市井中的那种狡黠悠然,在谈笑之间善于讽刺又谑而不虐。比如,老派的善于饮食者之于酒席台面上最难做的四道菜,就有别出心裁的描述——

对于鸡,称之为“五代同堂”,因为太老;对于鸭,称之为“酒色过度”,因为太瘦;对于鱼翅,称之为“怒发冲冠”,因为太硬;对于海参,称之为“七擒七纵”,因为筷子难以夹住。

这里既有食材问题,也有厨司的手艺问题。比如现在那种肥硕的鸭子,在民国时期是极少的。于是有些饭店自己养殖,比如当时苏州某教门餐馆专门在自家后院养鸭,每逢投喂之前,先用竹竿将鸭群驱散,使其奔走不休,据说这样鸭肉就会肥厚多汁。

有些餐馆则高价采购高成本饲养的肥鸭,比如清末还是面馆的松鹤楼。松鹤楼最著名的面浇头是卤鸭,腿肉厚实,弹性十足。于是竞争对手放出谣言,说其用的是鹅腿。有鉴于此,松鹤楼一边索性在店门口杀鸭拔毛,以正视听,另一方面贴出悬赏通告,说如有以鹅代鸭者,奖励发现者重金云云。

这几种菜这么难做或食材难觅,那么餐馆何苦要将其列入菜单呢?没办法,这和苏州餐饮业的行规有关。

饭店的规矩

和现在不同的是,当时的餐馆是没有菜单的。当然,每家成功的餐馆都有“镇店之宝”,也就是“掌作”,即厨司长,每位大厨当然都有自己的拿手好菜。但是也有某些促狭的客人,甚至是同行前来挑衅,点一些比较难做的菜肴,专门考验大司务的功夫。大家都是行家,非时令菜肴是不会点的,但用时令食材做出美味,也殊非易事。那么,怎么办呢?

这个经验,后来一句俗语就总结了:“戏子的腔,厨司的汤。”民国时期的厨司有两个功夫是必备的,一个是刀工,比如一方火腿,普通厨子能够切三十五片,但“掌作”就能切五十片。这个不难,勤学苦练就行。难在熬汤。

徒弟跟司务学,其实大半学的不是如何做菜,而是如何熬制清汤。一般而言,厨司会将一些不值钱的鸡脚猪骨反复熬制,再加以干贝淡菜,吊出清汤,清澈见底。然后一锅子汤一直炖在炉子上,覆盖以面巾纸。厨司烹饪的时候,舀上一勺浇在出锅的菜上,香气四溢,鲜美无比。

彼时的餐馆都是开放式厨房,虽然会油烟颇重腾进客堂,但顾客可以清楚看到厨司是如何切割食材,如何开火下锅。但大司务做汤的时候,却总是拣夜深人静的时候——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吃饭本钱”,最怕被人学去,因此只能保密。

松鹤楼和穹窿山

明清时代,江南有到盛暑便吃素的习俗。相传农历六月廿四日是雷公的生日,因此一般市民从初一到廿四斋戒,称为“雷斋素”。斋戒前后都要吃点荤腥,然后去附近的道观烧香祈祷,斋戒前叫“封斋”,斋戒后叫“开荤”。

苏州的雷神殿,就在观前街上玄妙观。据记载,每到农历六月初一前夕和六月廿四之后,苏州有七成以上的市民会去观中烧香,顺便到松鹤楼吃一碗卤鸭面,这样,“封斋”或“开荤”仪式就算完成了。

整个夏季,有超过七成的苏州人会两次去松鹤楼品尝卤鸭面,到晚清,这个风俗整整持续了一百年。松鹤楼也就奠定了其在苏州餐饮业中的金字招牌。

玄妙观的雷尊崇拜风俗,则来自木渎穹窿山的浸润影响。清初顺治年间,著名的“铁竹道人”施亮生主持穹窿山,重建上真观。当年施亮生在龙虎山学法的时候,专修“五雷符秘法”,也就是说,他将江西正一派道教的“雷尊崇拜”传播到了江南

康熙初年,苏州乡贤请施亮生重修玄妙观,工程浩大而耗费极巨,施亮生一钱不私,获得了苏城士绅的尊敬。从此,玄妙观成为江南第二个雷法传承中心,城内“雷斋素”的习俗,也从此发轫。

雷尊即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是道教雷法的主神之一。雷法自两宋之际兴起以来,因为其祈晴祷雨的功效颇为灵验,因此在江南流传极广。而施亮生则创建了玄妙观、穹窿山为新一代的雷法传承中心。

餐馆业的发展

苏州经济社会最繁荣的“乾嘉时期”,在虎丘景区有三家大型餐馆,确切地说,是三座私家园林中的餐馆。但此时“社会饭店”却尚未形成气候。

到乾隆廿二年(1757),苏州才成立面业公所,也就是面馆的同业公会。道光初年,也就是鸦片战争前夕,“膳业公所”成立,其成员并非餐馆,主要是为人举办(代办)宴席的从业者。到光绪廿八年(1902),由松鹤楼的老板徐金源及其好友,天和祥的经理张文炳发起,菜馆业公所在东美巷成立。

这标志着餐馆业在苏州的正式启航。大概十五年后,张文炳接盘徐家生意,松鹤楼这块老招牌重新焕发光彩,现代苏帮菜系的基础,也就逐渐形成。

清末在苏州工作的厨司大多数是无锡人,而无锡雅称“梁溪”,因此苏州的餐饮业同业公会,一般也被称为“梁溪公所”。

民国初年的餐馆,集中于临顿路苹花桥一带,因此有“吃煞临顿路”的说法。到抗战前夕,由于石路地区交通方便,距离火车站又近,且水路通达,因此许多商行钱庄都集中于此,所以餐饮业也同样发达。

到抗战时期,苏州沦陷,却因成为汪伪江苏省政府而成为经济中心。加之三十年代初期察院场已经贯通火车站,观前街经过改造,而北局也大规模开发,所以餐饮业中心转移到太监弄,因此又有“吃煞太监弄”的说法。

据1927年的统计,苏州较大的餐馆有近五十家,其中一半经营苏帮菜,有九家经营徽帮菜。到沦陷时期,此数量整整翻了一倍。这也是畸形繁荣的一个表征。

特色小吃

无论餐饮还是小吃,苏州的行业划分非常细致。比如酒馆、菜馆就不是一回事,点心店中,糕团店和饼馒店也不是一回事。小吃店中,糖果店和茶食店更不是一回事。

苏州饮食业的繁荣,是因为背后有着庞大的从业团队。现在玄妙观三清殿背后是苏州滑稽剧团,1949年前是中山会堂,二十年代则是属于玄妙观的“弥罗宝阁”,被大火焚毁以后一直没有重建,于是三千平方米的废墟上布满了一个个小吃摊,这就是苏州小吃业繁荣的人力资源基础。

由于行业中一直有所谓“传子不传女”的陋习,因此有些小吃盛极一时,但如今已经踪迹难觅,比如“水晶汤团”。这是外包糯米粉的小团子,馅料是猪油和白糖,放在油锅里慢慢汆熟,捞出来呈透明状。

苏州小吃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当场吃”,要趁点心刚刚出锅余热未散的时候马上食用,否则皮松汤散,毫无咬劲。因此这些小吃摊边一直有非常奇特的场景,就是那些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也站在摊子边上当众大嚼,一点都不顾个人形象。黄天源的肉饺出锅的时候,也有“盛况”如此。只可惜这个“水晶汤团”已经失传。

“小热昏”

玄妙观还有售梨膏糖。但这同样又是一种文化现象了。当时苏州城里的小河上,经常会停泊着一只小船。船上人白天就在岸边熬制梨膏糖。到了傍晚,他们便去事先选好的场地(一般是玄妙观)去卖糖。在走向玄妙观的时候,大声敲锣呐喊,以吸引市民注意。

到了预定场地,就支起横幅,上面写着主人艺名。一般都姓“筱”,“笑”的意思。名字不是“筱嘻嘻”就是“筱哈哈”。然后支起木箱,搭起台子,竖起马灯,再将自己化妆成类似小丑的滑稽模样。

等到观众围成几圈,卖糖人先不卖糖,开始讲笑话,也就是清末“脱口秀”。他们所讲一般都以当时发生的新闻为主,穿插了戏谑的评论,还有一些好听的小调和颇为繁复的杂技。观众的胃口吊住了,卖糖人便戛然而止,开始兜售梨膏糖。一般观众看得兴致盎然,当然也不愿离开,只希望把糖买下来后,艺人能够开始下一场表演。

这种曲艺形态虽然深受百姓喜爱,却不登大雅之堂,因此从来没有个正式名目。到1905年,玄妙观有个卖糖人叫做陈少亭,因谈吐夸张,造型古怪,反而成为观众追捧的“明星”,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小热昏”。

“热昏”是吴语中的贬义词,指此人言行荒诞,像发了高烧的病人一样胡说八道。但滑稽戏的魅力也在于此,能够吸引观众并留住观众买糖的魅力也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