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广州)杨毅
1968年冬,我到中山县一个生产队插队落户。
珠江三角洲的桑基鱼塘,像一幅美丽的山水画,使我陶醉。到生产队的第二天一早,我和队中的妇孺便一起去掘蔗头。我握紧锄头,用力地掘下去,不一会,手掌就起了两个水泡。一个头上扎着红格头巾,穿着一套斜襟宽脚黑色唐装衫的女孩走过来:“亚姐,不用握得这么紧,松开虎口对准蔗头锄下去,就很容易的了。”
我感激地望着她,发现她长得很漂亮,浓眉大眼,唇红齿白,灿烂的阳光洒在她那泛起一片红晕的笑靥上。
突然,从远处河上传来一阵浑厚的京剧:“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亚秀,花鹩哥来了!”一个女孩冲着她说。她含羞地低头猛掘蔗头,很快就掘出一个俗称“蔗瓜”的粗蔗头。
一会儿,一个高大魁梧、英俊结实的小伙子从船上跳上岸,递给我一张通知。“四眼妹,大队通知所有知青后天上午到大队部吃忆苦餐,不准缺勤。”
他径直朝亚秀走去,“亚秀,有蔗瓜吃吗?”接着,他从亚秀脚下拿了蔗瓜,开心地吃了起来。很快,他把手中的蔗渣朝亚秀头上撒去,然后飞快地朝河边跑去。亚秀不甘示弱,弯腰捡起一把泥,一边追,一边朝他扔去。当亚秀悻悻地返回来,蔗地上的人哄笑着。远处传来花鹩哥唱的京剧:“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中午收工回家,我不由大吃一惊,清波荡漾的河流变成了涓涓细流。糟了!虽然昨晚带队的知青干部嘱咐我注意潮汛,明早一定要把水缸储满,但我还是忘了。正当我啃着饼干时,亚秀来了。她回家装了满满的一碗饭给我,上面还有一只荷包蛋,从此我就和亚秀成了好朋友。
当地的人洗澡是站在埗头上。我既不习惯,又害怕水蛇,就问亚秀,可否在砖厂买些便宜的砖砌一个冲凉房。花鹩哥说砖厂每卖完一窑砖,总有一些烧爆肚的或半截的砖出售,一艇才两元。只要他留够一艇,就通知我们去取。后来 亚秀知道花鹩哥留够一艇,就约我吃完午饭去搬砖。
我们刚把砖搬完,天空乌云密布,倾盆大雨滂沱而下。亚秀和我尽力划艇,争取早点到家。
当艇划到水闸附近时,水流越来越急,艇像一片落叶,飞速向闸口撞去。正在危急之际,忽然听见花鹩哥在闸口旁的蔗地上大叫:“亚秀,把艇头绳抛上来!”当花鹩哥敏捷地接过亚秀抛上来的绳,绕着几个大蔗头,曳住了顺着水流的艇后,又跳下水游向艇舷,用力把这只艇推向岸边·······三人合力,历尽艰辛才把这艇砖运回家。
“可把我吓坏了!”我惊魂未定地说。“这算不了什么,如果偷渡,那海上的风浪比刚才的还大,那些浪比蔗林还高,一排排地盖过人。”花鹩哥神气地说。“我才不会拿自己的命去偷渡,我家中还有父母弟妹呢。”亚秀不以为然地说,“就算去了香港,一样要为两餐做牛做马!”
三个月后,花鹩哥却因偷渡去香港失败,被送进县城的收容所。有坏消息传来,公社将召开全公社社员大会,批斗那些偷渡去香港的叛国投敌分子。
当我们再次见到花鹩哥时,他正在蔗地戽泥。他又黑又瘦,变成哑鹩哥。亚秀心痛地递上烤蕃薯和桑椹给他吃,劝他不要再偷渡,他百般无奈地说:“我已经洗湿了头,没办法不再去了······”
有一天,亚秀来问我借钱,她说要买一部衣车,但还差一百元,我把我仅有的五十元借给了她。一年后,亚秀把这笔钱还给我。就在此时,花鹩哥再次偷渡去了香港,但却杳无音信,亚秀变得沉默寡言了。
1976年,我被广州某工程队招工回城。临走时,我特意留下我在广州的地址,我怜惜地劝亚秀,不要等那飞走了的花鹩哥。亚秀只是一声不响。从此我俩分隔两地,渐渐断了联系。
1992年春节,我刚好回娘家,想不到花鹩哥找上门来。原来他留有我写给亚秀的信,当我看到他旁边有一位漂亮的妇人和两个孩子时,我高兴地大叫:“亚秀,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年轻!”
“毅姐,我是亚秀的妹妹亚桂。家姐去世十几年了。”亚桂还是当年那么心直口快,只是当年那个黄毛丫头现在变成穿金戴银的妇人。
犹如晴天霹雳,我追问亚桂:“亚秀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你调回广州不久,砖厂会计就来向阿爸提亲,说厂长的儿子池哥很喜欢家姐,阿爸就答应了。家姐和池哥结婚后,一直都在偷偷吃避孕药。有一次,她家婆发现了,就骂她并叫她退回聘金和池哥离婚。池哥却对她母亲说,他不愿和亚秀离婚,亚秀喜欢什么时候要小孩就什么时候要,不要因吃避孕药弄坏自己的身体。我家姐听后很感动,不久就怀孕了,想不到却是难产,只保住了小孩。家姐的小孩现在十几岁了,读书成绩很好,池哥一直没有再婚。”亚桂轻轻地说。
“我去了香港后,曾寄过一封平安信,可以后寄的信如泥牛入海。我始终忘不了当年亚秀托亚桂把买衣车的钱给我。我1979年回乡时,带了一对金手镯给亚秀,想不到亚秀再也戴不到了。但亚秀的爸却提出把亚桂嫁给我。前几天,亚桂和孩子们都被批准了到香港定居。今天来广州办出境手续,顺便探望一下你,明天我们就要走了。”花鹩哥接着说。
“那就恭喜你们合家团聚、共享天伦!真想不到三叔肯招你做女婿。”我好奇地说。
“亚爸都是为家姐好。当时偷渡去香港除了被批斗,家人也受牵连。亚爸怕家姐守生寡和受连累,就叫她嫁给池哥。你不知道,亚妈以前是地主女,亚爸因为立场不稳,几十年都只是做生产队的队委。”亚桂为父亲解释。
姐妹易嫁,有情人难成眷属。这是我当知青务农八年的岁月中,最难忘的一段水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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