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选自《思想的天鹅》一书。

本书与《感性的蝴蝶》一样,是林清玄千禧年之前从三十多部书籍中整理结集的自选集,

作者称:“我庆幸自己是深信无事不是奇迹的人,窗外飘过的云,门前流过的溪水,天际盘旋的苍鹰,细语呢喃的燕子,孩子天真的话语,人间深情的呼唤,大话无声的天籁……这一切,从前是那么美好,今天依然动人,未来,不论多长的时空,都将是美好而动人。”

书中充满哲理和思辨,书中对人间万物的悲悯情愫,对宇宙空间的无穷玄思,让我们感知生命的至真至美,体悟散文的至情至性,为现代散文打开了一扇天窗。

他写作三十年,成书百余部。他坚持自然、厚味、有机的文学,因为他深信“有真感情,就有好文章”。他以慈悲为经,智慧做纬,编织文学的锦衣,因为他深信“有大思想,才有真文学”。

有时候我在想,人的思想究竟像什么呢?有没有一种具体形象的事物可以来形容我们的思想?

偶尔,我觉得思想像彩色的蝴蝶,在盛开的花园中采蜜,但不取其味,不损色香。而这蝴蝶不能在我们预设的花园中飞翔,它随风翻转,停在一些我们不能考察的花丛中,甚至让我们觉得,那蝴蝶停下来时,有如一株花。

偶尔,我觉得思想犹如海洋,广度与深度都不可探测,在它涌动的时候,或者平缓如波浪,或者飞溅如海啸,或者反映蓝天与星光,只是,思想在某些时候会有莫名的力量,那像是鱼汛或暖流、黑潮从遥远的北方来到,那可能就是被称为“灵感”的东西。

偶尔,我觉得思想像是《诗经》中说的“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的鸢或是鱼,上及飞鸟下至渊鱼,无不充满了生命力。鸢的眼睛是最锐利的,可以在一千米以上的高空,看见茂盛草原上奔跑的一只小鼠;鱼的眼睛则永远不闭,那是由于海中充满了凶险,要随时改变位置。

不过,蝴蝶的翅力太弱,生命也太短暂;而海洋则过于博大,不能主宰;鸢呢?鸢太过强猛,欠缺温柔的品质;鱼则过于惊慌,因本能而生活。

如果愿意给思想一个形象,我愿自己的思想像天鹅一样。天鹅的古名叫鹄,是吉祥的鸟,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中的那种两翼张开有六尺长的大鸟。它生长于酷寒的北方,能顺着一定的轨迹,越过高山大河到达南方的温暖之地。它善于飞翔,非白即黑;它也能安于环境,不致过分执著……天鹅有许多的品性,它的耐力、毅力与气质,都是令人倾倒的,芭蕾舞剧《天鹅湖》中,对情感至死不渝的天鹅,不知道让多少人为之动容。

我愿意自己的思想浩大如天鹅之越过长空,在动荡迁徙的道路上,不失去温和与优雅的气质。更要紧的是,天鹅是易于驯养的,使我不至于被思想牵动,而能主宰自己的思想,让它在水草丰美的湖滨自在优游。

据说,驯养天鹅有两个方法,一个是把天鹅的一边翅膀修剪,使它失去平衡不能飞,它就会安住于湖边。另一个方法是,把天鹅养在一个较小的池塘里。由于天鹅的起飞,必须先在水中滑翔一段路途,才能凌空而去,若池塘太小,它滑翔的路程太短就不能起飞了。从前,欧洲的动物园用前一种方法驯养天鹅,后来觉得残忍,并且天鹅展翅的时候很丑陋,所以现在用后一种方法了。

驯养思想的天鹅似乎不必如此,而是确立一个水草丰美的湖泊作为天鹅的家乡,让它保持平衡的双翼(智慧与悲悯),也让它有广大的湖泊,然后就放心地让它展翅翱翔吧!只要我们知道天鹅是季候之鸟,即使它飞到万里之外,它在心灵中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家乡,经过数万里的路途,在千百万劫里流浪,有一天,它就会飞回它的家乡。

传说从前科举期间,凡是到京城应试的士子都要穿“鹄袍”,译成白话就是要穿“天鹅服”,执事的人只要看见穿白袍的人就会肃然起敬。因为那些穿着白衣的年轻孩子,将来会有许多位至公卿,是不可轻视的。佛教把居士称为“白衣”,称为“素”,也是这个意思。思想的天鹅也像是穿白袍的士子,纯洁、青春,充满了对未来的热望,在起飞的那一刻不能轻视,因为它会翱翔万里,主宰人的一生。

在我的清明之湖泊,有一只时常起飞的天鹅。我看它凌空而去,用敏锐的眼睛看着世界,心里充满对生命的探索的无限热忱。我让那只天鹅起飞,心里一点不操心,因为我知道,天鹅有一个家乡,它的远途旅行只是偶然的栖息,它总会飞回来,并以一种优雅温柔的姿势,在湖中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