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我的老家大山深处的羊羔峪村,人丁兴旺、邻里和谐,牛羊成群、骡马结队。当时生活虽不算富裕,但村里的成年男人都能娶到媳妇。家族中的王士风二叔脊柱后凸,罗锅严重,但二叔也说上了媳妇成了家,就是二婶不会说话,只会用手比划,是我们的哑巴二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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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大西山。

自从我们有了哑巴二婶,我们家也就有了一位常客了。每次哑巴二婶悄悄走进我家院门,奶奶总要给她一些吃的和用的,哑巴二婶从不拒收,站在门口很快吃完手里的东西后,临走时,还不忘把屋里屋外可用的东西顺手带走。

对于哑巴二婶的这个“习惯”,村里人是谅解她的。路边的嫩黄瓜不见了,鸡窝里的鸡蛋没有了,屋外晾晒的衣物丢失了,大家都心知肚明是谁拿走的,但从来都不与哑巴二婶“理论”,也不找罗锅二叔“告状”。

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哑巴二婶总是不请自到,进入院门后,她就静静地只站在门口处,等着主人施舍,而且,点心给少了、荤素不搭了,哑巴二婶是不会动筷的。吃饱喝足后,哑巴二婶才会不声不响地悄悄离开,下地干活去了。

后来,哑巴二婶怀孕了。

当时,每个自然村基本上就是一个生产队,白天,全村社员下地劳动,晚上,所有社员聚到一家,挑灯开会学大寨、学大庆,不能按时到会的社员是要被扣工分的。劳累一天又不识字的父亲,有时会指使我和母亲去参会学习,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的晚上,知道了“农业学大寨”和“工业学大庆”的。

一个月色的夜晚,在陪母亲开会回来路过哑巴二婶房前时,只听得从屋内传出阵阵的嚎叫声,听声音是哑巴二婶在呼喊,母亲拉着我赶忙闯进了屋里。

借着暗淡的煤油灯光,我隐约看见哑巴二婶正披着被子蜷缩在炕角处,双脚前有一滩鲜血,鲜血的旁边是一个仰卧着的全裸婴儿,婴儿前后不断地伸蹬着两只小腿丫,小脚丫上满是血迹,一条肉呼呼的东西(后来我知道那是脐带)一头搭在婴儿的肚皮上,一头伸进了哑巴二婶的双腿间,中间部分则浸浴在那滩血液中。母亲顺手拿起炕上的一把剪子,在煤油灯火焰上来回烧烤了几下,然后倾身弯腰,在靠近婴儿一端剪断了脐带,瞬间我就闻到了一股烧焦羽毛的味道……这个孩子就是哑巴二婶的大女儿,我管她叫大妹子。

哑巴二婶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招亲,妹夫李春金和二叔一样朴实勤快,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妹夫倒插门不到三年,就把三间低矮的草房翻盖成了四间大瓦房。

由于在外求学和工作,我就只能逢年过节才能回趟家了,那村庄以及村庄里的人和事,还有村庄外的山和水,已慢慢变成了回忆,渐渐沉入到了心底。

每逢回家探亲,当坐在炕上和众乡亲嘘寒问暖时,猛一抬头,我总会发现哑巴二婶已经靠着门框那里站在门口了。目光相遇,她总是蠕动着嘴角,比划起双手,好像有重要信息要向我传达。我很是奇怪,难道哑巴二婶可以先知先觉,她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回来,知道我回来后又会到哪家做客。只是近几年回家探亲,却很少能够遇见哑巴二婶了。

2021年春节回老家,我特意到哑巴二婶家里串个门。进屋就见炕头卧一个被子,被子里躺着的是哑巴二婶,上不见头,下不见脚。一问才知哑巴二婶走路摔了一跤,伤到了胯骨,已经长时间不起炕了。

“去看大夫了没有?”

“去了,她死活不让治!”

大妹子告诉我,当几个身上穿着白大褂,脸上扣着白口罩,手上戴着胶手套的大夫上前围住哑巴二婶,要为她诊断治疗时,哑巴二婶误以为这些人是来害她的,顷刻间胡乱挣扎,大声嚎叫,不论家人如何制服她,她就是乱蹬双腿又挥舞双手……无奈,家人又把哑巴二婶拉回了家里。从住进医院到办理出院不过两个小时,这是哑巴二婶第一次住院,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住院了。

哑巴二婶被抬进家门后,只好继续天天躺在炕上……

2022年国庆节,我再次去看望了哑巴二婶。进门落座后,大妹子告诉我,说她妈只喝小米粥,把其他块状食物都当成了毒药,一概不吃!大妹子把消炎药和止痛片擀碎后掺入小米粥中,不过三次尝试,就被哑巴二婶尝到了“苦头”,识出了破绽。从此,只要开口尝到小米粥是苦的,哑巴二婶一概不吃了……

身在京城工作的我,时不时会惦念起哑巴二婶。

2024年清明节,给奶奶、父亲上完坟后,我又急匆匆走向哑巴二婶的家,想看望下二婶和二叔。

还未进入院里,远远地我就看见墙头上有个人头在移动,好像在向我张望。我心想,不会是哑巴二婶吧,因为哑巴二婶的身高不会这么矮的,而且哑巴二婶不是卧炕不起了吗。

可是,当我走进院后,我却吃惊地发现,那个向我张望的人果然就是哑巴二婶。

就站在院里,我与大妹子聊了起来。大妹子告诉我,说她母亲不吃药、不打针,光靠喝小米粥,竟然把胯骨那里的骨伤给愈合了。而且有一天,当她从地里干活回来时,发现母亲自己下炕了,还走到了门外的院里。就是自己下炕后,哑巴二婶却再也站不起来了,只是从早到晚地蹲着走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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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着走路的哑巴二婶。

蹲着走路的哑巴二婶,只高过院墙的半个人头,也只有扶着院墙透过墙头,哑巴二婶才能极目远方……

来到哑巴二婶身前,没等我向她比划着介绍自己,她就很快回头指向了她身后的我老家大西山,然后又“问”我吃饭了没有,最后就是继续对着我比划,迫不及待地要把村里的人和事告知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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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二婶“问”我吃饭了没有。

快80岁的哑巴二婶,虽然她不会说话,但她却真的知道我要回老家,她知道我回老家后,要到她家里来,她知道村里发生的生老病死等诸多事情,她有很多话要向我“诉说”……

如今,84岁的王士风二叔,成了父辈里面最年长的老人了,虽然杵着拐棍,不能下地干活了,但行动还能自理。

“认得我不?”当我在二叔耳边大声问话时,二叔很快就叫出了我的乳名:“这不石桩子吗……”二叔的一声呼唤,差点让我流出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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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风二叔。

我怎能忘记,1988年2月2日,我的恋人走出西沟、进东沟,爬上我的老家大西山,在我老家的三间草房里做了我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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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家的三间草房。

我怎能忘记,就在我们的婚礼那天,王士风二叔就站在我家三间草房后院的仓子旁边,母亲吩咐二叔为客人倒茶水、分点心,负责酒席前的果子茶工作。

我怎能忘记,50多年前,因我偷偷下河洗澡,刚出土的白菜苗被老母鸡糟蹋了,一气之下,父亲把我绑在了白菜地旁边的一棵山楂树下。在我挣扎绝望时,是哑巴二婶告知了奶奶,是奶奶和哑巴二婶给我松的绑……

生我养我的羊羔峪村大西山,没有走出什么人物,但王氏家族的每位成员都是实实在在的人,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人。

愿杵着拐棍罗锅二叔,能够继续行走在房前屋后,愿蹲着走路的哑巴二婶,能够看到更远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