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志熙在论述黄庭坚的“学古与创新”时,提及了黄诗在法度和辞藻方面对古典的采用,他更强调黄的创造性,这也符合黄庭坚诗歌的特征。

黄庭坚的饮食诗多创作于酬唱赠答时,但也不乏专写之作,然都有学古之迹,除广收老杜诗法外,他的几首专写饮食的颂赞诗还兼取古诗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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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典以寄托”的饮食别味

黄诗在辞藻的学古方面,尤其体现在用典化典上,即取“陈言入翰墨”。这里说的便是对前人文辞的学习,但同时还蕴含着对创造力的强调,“陶冶”即重新熔铸、为我所用之意,这才有了自成一家的黄诗。

山谷饮食诗看似描摹日常俗物,但也体现着作者的思想情感,能够“融典以寄托”。“典故”与“兴寄”看似毫无关系,但用典的过程也正是诗人表白心迹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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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志熙认为:“用典艺术,从广义上说,也应该是归入兴寄范畴的一种艺术表现方法。”用典诗借古喻今,当属寄托,而黄诗的用典正具有这一特性。

这种诗法也大量运用在饮食诗中,除《赣上食莲有感》和《次韵子瞻春菜》外,还有许多化“典”成“金”的饮食之作。

黄庭坚的饮食诗多以典故来有意营造诗“趣”,这也是他生活态度的体现,如《从斌老乞苦笋》《代二螯解嘲》,便是其中典范。这两首诗均为七绝,篇幅较短,然韵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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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斌老乞苦笋》包含着两个典故。起首两句“南园苦笋喂胜肉,箨龙称冤莫采绿”,以卢仝《寄男诗》中的“箨龙正称冤,莫杀入汝口。

丁宁嘱讬汝,汝活箨龙不”为典;尾两句“烦君便致苍玉束,明日风雨皆成竹”,以《礼记·玉藻》中的“大夫佩水苍玉”以及乐天《食笋诗》中的“且食勿踟蹰,南风吹作竹”为典,这里化用典故饶有趣味,表明了诗人对笋的喜爱。据任渊注黄诗目录知,此诗作于戎州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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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二螯解嘲》涉及三个典故:“仙儒昔日卷龟壳,蛤蜊自可洗愁颜”,以《淮南子》“中州之人,不宜远至此”解嘲,又《汉书》司马相如言“列仙之儒,居山泽之间,形容甚臞”,内含处境的艰难。

“不比二螯风味好,那堪把酒对西山”,借用退之诗“我来无一事,把酒对南山”(南山指“西山”,即武昌),表达自己的洒脱之感。诗作于黄庭坚离戎州至荆渚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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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因受苏轼“乌台诗案”牵连,几遭贬谪,“蛤蜊”“洗愁颜”是假,“把酒对南山”更显落寞,只好“代二螯解嘲”,表达内心的失落。不了解诗人身世背景的情况下读这两首诗,体会到的是幽默和豁达,然深入了解,则见端倪。

可见黄庭坚的部分饮食诗之趣(包括酬唱时所作),乃是诗人内心郁闷无法排解、故作幽默之态而产生的。黄庭坚虽然不似苏轼等人那般热心政治,但作为士大夫,对忠君爱国仍然怀有情结,这也是他屡次称赞杜甫不忘其君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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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黄之饮食诗的轻松趣味,多是有意为之,用雅谑的方法劝慰友人、弥合心伤,这背后隐藏着他独特的人生观。

黄庭坚还有几首专写饮食的颂赞诗,如《绿菜赞》《又答寄糖霜颂》,还有专门赞颂酒的《清醇酒颂》《醇碧颂》《玉醴颂》《荔枝绿颂》等。这些诗歌或三言、或四言、或杂言,都以典奥的文辞写出,读来倍感清新雅致,其中也涉及大量的典故,将物性与人格勾连到一起,通过赞颂饮食来表达自己的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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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食之物为“俗物”,配合以古典之雅,成就了黄诗化俗为雅的诗风。他将雅俗、新故更多地理解为精神性超越,由此才能生发出妙趣横生、理味充足的饮食别味。

他强调诗人人格内在的正气,具体方法就是用治心养性来达到对伦理道德的自觉,“不是斤斤计较诗的内容是否直接起到伦理(广义的伦理,包括政治意识等多种社会因素在内)的作用,而是强调诗人的伦理本质即思想道德上的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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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道德无多只本心”,因此,在对待雅俗问题上,能抛却成见:“以圣学则莫学而非道,以俗学则莫学而非物。”

道存在于万物,用本心去感触它,而不是偏狭地以“圣”“俗”相对立,要多关注自己未知的领域,所谓“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是也。

饮食之物虽是目光所及、触手可得的“俗物”,但只要诗人内心持“正”,就能够“化俗为雅”,这也为宋代诸多文人所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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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宋代上层士人格外讲究饮食中的礼仪和规范,这与他们的生活美学观念是一致的。黄庭坚在描述饮食制作过程时,往往配以大量典故,使得饮食之物在自身基础上有了书卷气、艺术味。

而典故所涉又不是单一的饮食之物,诗人为突显饮食之妙,往往由一到多,使人在品读时能够引发丰富的联想,如著名的《食笋十韵》便充分运用了这种手法。

黄庭坚饮食诗中的典故写出了食物之本味,又延伸出了“别味”,既抒写了自身情趣,又实现了“寄托”,可谓满诗玲珑,意蕴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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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学养情”的诗学思想

宋诗讲求的“推陈出新”是建立在“学”的基础之上的。除了对儒家经典的学习之外,宋人还讲究对传统优秀诗风的学习,希望从中找到诗法以为己所用。

黄庭坚在《与王立之(之三)》中说:“若欲作‘楚辞’,追配古人,直须熟读《楚辞》,观古人用意曲折处讲学之,然后下笔。譬如巧女文绣妙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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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欲作锦,必得锦机,乃能成锦耳。”想要创作楚辞体,必须熟读楚辞作品,以“巧女文绣”为例,表明创作其他体裁自然也需要“锦机”工具和方法,才能绣成“锦”。而典故和用典就是工具和方法。

频繁用典但其意义却不流于表面、化于无形是黄庭坚诗歌的一大特色,饮食诗基本也遵从这一用典规律。黄庭坚之所以将用典作为“寄托”的一种方法,根本在于他所处的时代以及他个人都将“学”作为培养道德根基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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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饮食诗与其它题材的诗歌一道,都是作为诗人内在修养的外射存在的,这与宋代整个文人圈层的道德意识相关。

诗言情是古今共识,黄庭坚也主张诗歌表达性情,但他的性情理论不同于一般的自我表现,而具有特定的伦理内涵。黄在《与徐师川书》中说:

“甥人物之英。然须治经,自探其本,一一规摹古人,至于口无择言,身无则行,乃可师心自行。君子之言行,不但为贤于流俗而已,比其大成,使古之特立独行者皆立于下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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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是说,一个人心存道义,从内心根本着手,学习古人,身心没有别的选择,一心一意跟随内心,不只为了超越流俗,更重要的在于以己心超越古人。

关于“特立独行者”实源于韩愈的《伯夷颂》,其中有言“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这里说的就是向内寻求本心的意思。

黄庭坚之所以能成为影响有宋诗歌的一代宗师,不仅在于他广博的学问,更在于他懂得“以学养情”,使得他的诗歌情绪始终不张扬、不逼仄,即便是中期诗艺竞技之“奇”,也始终能以“理”节“情”,饮食类题材的诗自然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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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世弼惠诗求舜泉辄欲以长安酥共泛一杯次韵戏答》,作于北京,虽为“戏答”,然其典故颇具“正”味。诗云:“寒齑薄饭留佳客,蠹简残编作近邻。避地梁鸿真好学,著书扬子未全贫。玉酥炼得三危露,石火烧成一片春。

沙鼎探汤供卯饮,不忧问字绝无人。”涉及杜诗、梁鸿、杨雄《逐贫赋》、白居易诗,其中有安贫乐道、休养生息、恬淡生活之意,这些正是颜回式的“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乐道精神”,而黄庭坚在此诗中运用这些典故所传达的正是如此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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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黄庭坚的学术培养之材并非只有儒学思想,老庄、佛学之典也出现在他的饮食诗中。早年所作的《杂诗》七首是包含饮食之物的诗歌,其一“此身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绿鬓疏。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这里便有几处典故:蘧庐,语出《庄子》“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绿鬓”,古人以“青”或“绿”代黑,二字,典出吴均《和萧洗马子显古意诗》“绿鬓愁中改,红颜啼里灭”;“鹿”是指“蕉鹿梦”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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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鱼”语出《庄子·大宗师》“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整首诗表述的意思无非是人生忙忙碌碌,没有几个人能够如愿,所有的一切都是梦幻。此诗作于熙宁四年叶县,此时黄庭坚刚开始他的从政生涯。

他在赴任之初写了《初至叶县》,其中所含情绪与《杂诗》颇为相同,“白鹤去寻王子晋,真龙得慕沈诸梁。千年往事如飞鸟,一日倾愁对夕阳。遗老能名唐都邑,断碑犹是晋文章。浮云不作苞桑计,只有荒山意续长”,充满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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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期间,结发妻子患病而死,公务繁忙,官场倾轧严重,他的心情沉闷,只能从老庄、玄学中寻求暂时的安慰。

结语

宋代饮食诗的书写既受诗歌传统和社会物质环境的影响,又是时人艺术生活的个性展现,是宋人“内省”人生哲学的外化。黄氏一生宦海沉浮,他的诗歌由“奇”入“稳”,固然与人生之路相映,但更多地体现了他的内在心性,与同期同僚们那般受外物影响不同,他始终能“不囿于物”,修养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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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饮食诗正是这种心境的产物,它们给黄庭坚的生活和诗学思想增添了不少趣味与雅致。他将饮食作为消解内心、发掘诗意的来源,无论是友情还是仕途之感,都将其融化到了诗中,再借古意抒今情,使得饮食有了别样的味道,这也正是黄诗巧用典故带来的奇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