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许家明的电话打进来时，李倩正在跟一堆男人在酒桌上谈生意，你推盏我干杯，一个充满油腻的晚上。
她就靠着这些油腻男人，拿下生意，把自己包裹成女强人。
电话铃声是特定的，她端着酒杯的手就那么抖了两下，然后像鱼一样滑开一个男人的咸猪手，娇笑着拿起手机走出去。
她躲到厕所，酒楼门板的隔音效果很好，一点也听不出外面的灯红酒绿。
李倩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抿抿嘴唇，赶在电话自动挂断之前接起来。
有事？
啊……那边许家明的声音格外暗哑，像几天没睡似的，他说得很艰难，李倩，我遇到点麻烦，你能不能……帮帮我？
李倩把手机搁远了点，她怕自己得意的笑会忍不住传过去。
帮你啊，呵呵，你也有今天？！
调整好了情绪，李倩才把手机拿过来，用一种故意为之的语气说，那个啊，我最近手头也不方便，丢了几笔单子，很抱歉啊，家明。
许家明竟然没有纠缠，挂了。
李倩有些索然无味，她还希望这人更用力地求她呢！
回到酒桌上，李倩重新挂起笑来，跟那几个男人周旋了好一阵子，才在一个叫孙总的男人手里拿到了一笔订单。
事后，孙总借机暗示她。
这种事儿，大家心照不宣，按往常，李倩答应了他也没什么。
反正，她单身，不需要为谁负责，那孙总也没有难看到不能下咽。
但许家明的电话让她有些心闷，没了那个气氛。
可又不能得罪孙总，于是凑到他耳边无比遗憾地说，抱歉啊，孙总，今晚不太方便。抛了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孙总在她腰上掐了一下，没有过多纠缠，说再联络。
2
提起许家明，李倩就会想起一句话，曾经爱有多深，如今恨就有多重。
两人二十岁谈的校园恋爱，刚毕业就结了婚，许家明进了事业单位，李倩做会计，日子很平静。
事情是从后来许家明想辞职经商开始的，那会家里所有人都反对，只有李倩支持他。
但创业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儿，两人的那点存款很快就折腾完了。
李倩没有怪他，她觉得男人嘛，需要鼓励，而且他们还年轻，让他闯吧。
先是卖掉许家准备的婚房，但很快就亏光了。
许家也就是个普通家庭，凑个新房的房款出来已经是把老本全榨了出来，可许家明还是不想放弃，许家气得不再理他。
李倩咬咬牙，把娘家陪嫁的那套小房子也卖了。婆家人怪她不劝着点许家明，任他胡闹，娘家人觉得鬼她迷了心窍，将来肯定会吃亏。
她全都执拗地坚持下来了。
两人就租在一间地下室度过的最初大半年。
地下室又潮又暗，李倩皮肤敏感，身上长了很多疹子很久都不消。
偶尔还会窜老鼠出来，李倩吓得尖叫，许家明就打着哈欠手举拖鞋追老鼠。
但那时候是快活的，两人互相扶持着，一碗清汤寡水的面也吃得很美味，吃完了，许家明又变得信心满满，李倩始终觉得许家明会成功。
后来事实也证明了，她想的没错。
许家明的公司慢慢发展起来了，李倩也辞职过去帮他。
就在那当口，她没注意到自己怀孕了，因为操劳过度，那孩子没了。
两人在医院里抱头痛哭了一场，许家明发誓不会再累着她了。
没多久公司稳定下来，许家明就让李倩呆在家里，每天做做美容，喝喝茶，俨然一个清闲的贵妇人。
3
李倩一直没想过许家明会变心，她觉得俩人是一起从苦难堆里爬出来的，她付出那么多，因为那次流产，至今都没能再怀上，所以，校园情谊，共苦的情份，以及许家明的愧疚让她对这段很婚姻很放心。
再说了，她不丑，也不蠢。
许家明公司里那些事儿她知道得不少，经济命脉也都把在她手里，她以为经济情感两头抓，这样就安全无虞了。
可谁猜得透人心呢？
许家明就是变心了，就是出轨了。
他还出得坦坦荡荡，要跟李倩离婚。
李倩几乎疯了，她怎么也想不通啊，为什么？！
她歇斯底里地逼许家明解释清楚。
许家明说，起初他是以为自己爱李倩的，后来两人经历了那么多，又不好意思提什么爱不爱，如果不是后来遇到了那个她，他会跟李倩就这么把这辈子过完。
但他有真爱了，就忍不下去了。
李倩感觉世界都被颠覆了。他跟那个女人是真爱，那么自己呢？这十几年的感情又算个什么东西？！屁吗？风一吹，臭味都散了？
她几乎干了所有正室干的疯狂事儿，撕打许家明，跑去小三的单位大吵大闹，闹到双方老人那里，许家明硬是死抗住了，非要离。
最后，李倩走到了以死相逼的地步。
没想到啊，这也挽回不了，当她在白惨惨的医院里被抢救过来时，看到的是许家明疲倦脸色背后的厌烦。
4
那一刻，李倩觉得没劲透了。
不是不恨了，而是觉得自己恨的方式太粗暴，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很蠢。
于是，她同意离婚，但是有条件。
她要许家明净身出户，并且，不许再经营跟公司同样的业务。
对，她就是要切断他的经济，看看那个所谓的真爱，有多真！
许家明很干脆地同意了，当天就搬了出去。
就这样离了。
李倩接手了公司，她其实不太喜欢生意场上的事儿，可她需要钱。
她打听过许家明那个小三了，哦不，现在不能叫小三了，李倩跟许家明离婚不到半个月，那两人就领了证，现在是许家明正儿八经的现任老婆了。
现任的家庭条件很一般，底下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父母的身体都不太好，而许家明这边的爸爸也有肺病，常年需要服药。
许家明现在是被小三弄得五迷三道成了瞎子，但李倩看得真真儿的，那一大摊子哪哪儿都需要钱，迟早一天会炸出一个大坑来。
到那时，真爱，能不能抵得过没钱的现实呢？
李倩揣着恶意等着许家明焦头烂额的一天，到时候，他会不会来求自己？来求了，她应，还是不应？
在那之前，不管生意桌上多油腻，她都忍下来了，她得把钱保住，要不然，那她怎么在许家明面前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来？
你瞧，不过一年多时间，许家明果真就来求了。
5
但，许家明那晚挂了电话之后，就没消息了。
李倩有些说不清的挫败，好像当你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时，对手提前退场了。
没两天，李倩的闺蜜兴冲冲地兜了一箩筐许家明的八卦过来，大有兴灾乐祸的架式。
原来，许家明还真是出事儿了，并且不只一件，件件还都不小。
李倩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表面上看，他俩离婚的时候许家明净身出户，但她当时脑子气，也没顾得上仔细查账，结果就漏掉了之前许家明转移给他现任老婆的钱。
他就用那些钱买了套新房。
许家明好歹创业成功过，经验足，能力不差，所以即使被李倩从公司扫地出门，转头人家又换了个公司做管理人员，日子倒也不差。
可一个中年男人的悲哀就是，你经不起任何一点点来自家庭成员的动荡。
偏偏许家明还就遇到了。
先是许家明他爸犯病，这倒没什么，他爸有医保，最终自家也没花多少钱。
接着是他其中一个妻弟谈恋爱跟人打架，把那人打伤了，要想不坐牢，就得花一大笔钱。
妻弟还不到二十，现任又哭哭啼啼地求许家明，他心一软，就担下了那三十万。
他基本没有存款，那钱，是他抵押了房子拿出来的。
没想到，坏事紧跟着又来了。
许家明老丈人查出脑子有个肿瘤，开刀的话，没有十万打不住的。
更要命的是，老丈人没有医保，那十万，得实打实自己掏腰包，这还不包括后期一溜的护理费用。
6
毕竟人命关天，许家明只好去借。
这笔钱还没喘过气来，许家明的现任怀孕了。
现任体质不好，头三个月就在医院度过的。丈母娘要照顾老丈人，许家明的亲妈也要照顾他亲爸，现任的弟弟倒是能照顾她，可倒尿擦洗总不能让他干吧？
于是，许家明只好公司医院两头挑。
现任怀的是双胞胎，虽然一下子可以得两个，可风险也是双倍大，偏偏现任的心肺功能不是很好，三个月大的时候出院，到六个月大时，又跑医院躺着保胎了。
许家明的脑子扭成了麻花，但还是硬撑下去。
他打电话给李倩的前半个月，他现任的心肺出现问题，得提前剖腹产。
双胞胎早产出生，没发育好，刚剖出来就转进儿科保湿箱里。
双胞胎的保守治疗费用一个人五万，两个就十万。
那边焦头烂额地还没搞定，这边现任的情况也不好，抢救了三次才缓过来，直到许家明打电话给李倩那天，现任还在重症室没完全脱离危险。
一星期前，许家明负责的项目出了问题，公司损失上百万，公司看在他家里出事的份上，没让他赔偿损失，可工作丢了。
后来，他就打电话给李倩了。
7
闺蜜劝诫李倩狠心点，许家明那渣男落到现在这地步是他自找的，不值得同情！
李倩长长吐出一口气，呵呵，同情？她巴不得呢！
她放出去话去，说从孙总那儿接到的订单大赚了一笔。
果然，没两天许家明就直接找上门来了。
来的时候，还拎着一篮草莓，李倩喜欢吃，那季节卖得挺贵的。
李倩心里冷笑，看来是下了血本啊！
许家明长得不差，一直都挺在意自己的形象，可现在，起码瘦了三十斤不止，眼下吊着一个巨大的眼泡，胸口和袖口还沾着不明的污渍，就是一个邋遢的中年男人。
李倩撑着门挡着他，他手虚浮地指向屋里，有些窘迫地问，能让我进去说么？
李倩想了想，侧身让许家明进了屋。
她没给他倒茶，没请他坐，他也没要求这些，自说自话地客套了几句，李倩就抱着手看着他不说话，他讪讪地收了嘴，沉默了一会，他还是开口向李倩借钱了。
不得不说，李倩心里很爽，看吧，离了我，你就把日子折腾成这样，真是报应。
但他这个样子又让她心酸，曾经，她是多么爱这个男人啊，看着他体体面面的，哪怕最窘迫的那些年，她也从来没让他穿过不干净的衣服。
真爱啊……
见许家明一脸期待地等着，李倩把心绪收回来，冲许家明笑了一下。
家明，我心里还有你，所以借钱给你可以，不，给你都行，但是，我有条件。
李倩的条件就是跟她复婚，那对双胞胎也不许要，这样，她就给许家明五十万。
8
你不是口口声声嚷着那女人是你真爱吗？那么钱和命，你选哪个？
李倩并不真的想跟他复婚，可她就是想看着许家明纠结头疼的样子，反正，现在握着主动权的人，是她。
许家明半天也没拿得定主意，结结巴巴地想说什么，李倩看得心烦，直接把人推了出去。
既然做不了决定，就别来找她。
不过半天时间，许家明又跑来了，刚才医院下了现任的病危通知书，他需要钱。
他急得要哭，语无伦次地求李倩，说他对不起她，他是个罪人……
许家明出轨的时候，她伤心难过崩溃成那样，他不觉得自己有错，真爱么，多神圣啊！他觉得李倩应该理解，那才是人应该有的东西，而不是两人凑合着过日子。
如今，他却来忏悔了，道歉了。
李倩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恶意，她把许家明拖进屋，说跟我睡一次，我就给钱。
许家明愕然地瞪大眼睛。
李倩重申一遍，没错，跟我睡，我也不要你跟我复婚了，现在，马上，进浴室洗干净去床上，做完了，我就把钱给你。我李倩说话算话！
好吧，就算往后许家明现任的命救回来了，她会怎么想许家明在她病危的时候跟自己上床这事？
李倩就是想捏着这把柄，让他们往后也不好过！
李倩也不催许家明，他才是现在最着急的人。
他脚步虚浮地慢慢往浴室走去。
李倩看着他颓废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解气，但也有种莫名的荒凉。
你看看，这他妈就是所谓的真爱！
9
许家明在浴室门口停住了，然后转过身，在李倩目瞪口呆地表情里，跪下了。
他跪得无比沉重，也无比认真。
他的每根头发丝儿都在李倩的视线里发抖，他的身体席卷着巨大的羞耻，却没有恨意。
李倩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直到许家明冲她磕头，她才反应过来，扑过去把许家明拦住了。
她尖叫，许家明你这是干什么？
他就两个字，求你。
李倩死咬着嘴唇，她原想逼许家明的，可谁想到，最后被逼的却是她自己。
她曾以为，许家明现在难成那样子，应该会后悔跟自己离婚。
但他这一跪，让她明白了，他不后悔，他宁着冲自己下跪磕头，也不愿意背叛那女人！
不知不觉，李倩哭了，她的心乱成一团，又涩又苦又麻，说不出的滋味。
她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希望许家明嘴里的真爱是坨狗屎，还是希望不惜让许家明抛弃自己的真爱，真的牢不可破？
也许，是后者吧，起码让她被抛弃不算是个完全的笑话。
李倩眼泪模糊地说，好，我借。
不，最终李倩把钱给了许家明。以他现在的情况，压根还不起。再说，离婚的时候许家明虽然偷玩了一手，但比起来，李倩还是得了绝大部分。
李倩后来去医院看了那对双胞胎，已经治得跟正常小孩差不多了，一个活泼，一个安静，挺漂亮的两个小家伙。
她看得有点眼酸。
幸好，他们还能健康地活着。
10
许家明后来诚心诚意对李倩说了两句话，一句对不起，一句谢谢。
那时候李倩已经能很平静地听这两句话了。
她释然了，世上最无法苛求的就是人心。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
勉强不来。
从许家明下跪的那一刻开始，李倩就跟他和解了，跟耿耿于怀的过去和解，跟被辜负的自己和解，跟耗费的光阴和解，跟一切的一切。
后来孙总打电话过来暗示李倩，她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孙总在那头气急败坏地叫骂。
她无所谓地笑笑，她不需要强撑着那层女强人的皮了，生意这事，能做就做，不有做拉倒，何必再委屈自己。
她如今想的是，如何去拥抱下一段感情。
也许，真爱这玩意，没那么糟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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