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经寇劫的萍乡

熊痕戈

6月,湘北战线南移,浏阳敌军窜萍乡上栗市,分路南下,直叩赣西门户。赤山、湘东先后弃守,萍乡城遂于6月23日陷落。26日,敌取道萍西,撤往醴陵、攸县。

这次敌寇在萍乡骚扰扫荡的地域广阔,穷乡解壤,犹难幸免。仅东路一隅,敌蹄未至(敌分两支向东南骚扰,一支沿通安福大道,至城西15华里之中埠即止,一支沿通宜春大道,至城东30华里之高岗埠即止)。敌退后,县长缪忠谟于30日回城办公,不上 20个职员。邮局的大门关到7月5日才开,有信的人等得不耐烦了。重光后的古城,虽然没有熙攘的人群,但新刷的标语和店门上写的粉笔字标语,挤得满满的,足够热闹。竟有人在厕所门上写上:“招待鬼子的酒楼饭店”。可敌寇一来,大家又跑了。

笔者回到家里,找不出两扇完整的门了;房子也被弄成空空的;饭不见了盖子。砍断的凳脚烧得黑焦黑焦的;油罐打成了几块,只见地上一大块油渍;烂布破纸,满屋都是。灶间更不成样子,谷子和粪便堆积一起,一股潮湿腐臭的气味,使人不敢自由呼吸。

我们正在打扫,忽听得一片孩子的叫喊声,原来是大路上停着一乘轿,里面卧着一个垂死的妇女,脸惨白得可怕,闭着眼,软软的没有动弹,邻居告诉我,她是南坑街上开杂货店姓邓的老婆,躲在山上,被十多个鬼子捉住轮奸了。

过两天,听到许多更令人痛恨的消息。横山(城北15华里)某鱼塘中,捞起儿个少妇广首,这都是不肯尖节而投水白尽的女人,其中有一个20多岁的女人,死在塘望犹紧抱着她4岁多的孩子,还有某地一个12岁的女孩,被敌寇抓去,哭哭啼啼,结果是被奸死在大路旁边。

长潭一个83岁的老头了,姓李,大家叫他“花花胡子”,他守在家里没有走,被敌寇拉去挑担,挑不起,被杀死在宋家坊(城南2华里),到收尸的时候,只捡到一个头和一只脚,骨头被狗啃得七零八:落。白竺(城南90华里)两个老婆婆被杀,头被掷进粪坑里,敌寇杀年老的人,是格外残酷的。

老百姓逃难,都是盲目的,不知“桃源”何在。有一部分由绿水上游逃到袁水上游(武功山之南麓)。大多数人躲在附近山上,“财与命相连”,都不愿走得太远,等敌寇一退,好赶回来照料劫余的东西。这样一来,敌寇搜山的时候,抓去好多人做夫子,但愉跑问来的占十分之九。挑得起担的比较好,挑不起的,有的被打破头,打瞎眼睛,打落门牙,有的被活活刺死。

军队向西推进,老百姓也纷纷返家,政府则忙着肃奸。卓荣宗、卓猫仔已经伏诛。卓在高岗埠开店,据供一年前即加入汉奸组织。战局紧张时,当地还推举他任游击队长。直至政府迁人人安乡,他露了真相,才被破获。湘东陷敌时,当地-群自动出面的“代表”赶猪拿烟搞赏“皇军”,同时佩日袖章,打太阳旗以欢迎,敌寇退后,多数落入法网。姚新发(50多岁,家小康,曾任保长)、张晓耕(50多岁,曾服务海关,擅书画,精金石)先后正法。

“日本鬼子粗心,晚上赤身露体一丝不挂的睡,人睡在一起,枪又丢在一起。只要胆大,不难捉活的。他们搜山的时候,也常是一两个入。只要肯同心协力,只要有几条火,那真有办法。鬼子如果攻不进,退兵的时候,他们比我们怕他还更怕,连枪都拿不稳,日夜不停的穿着钉鞋跑。假使我们有枪在后面响几下,他们的马一定会丢掉蛮多·”许多逃出的夫子都是这么对我讲。

而我们呢?战事一告急,保长溜走了,乡公所已紧闭双门,空无一人。伤兵没有人拾,宣传没有人做。老百姓听到军队来了,没有把握,怕得很,大家又逃走了。因此,老百姓的力量拿不出来,军队的力量也因此而削弱。但是,也有不少肯尽职的,能够有勇气出人战斗的。贞永乡第四保保长钟焕存,便是其中杰出的一个。

钟保长年纪不上30岁,头发留得很长。当着大家怕敌寇抓去杀头,留发的都剃光了,穿上便装,扮成农夫或商人,而他的头发依然无恙。他很硬朗的说:“头发与颈根同在,不做没志气的家伙!”

敌寇由小桥下(城西10华里)沿山进入第四保时,他把家小安置在山里,自已不时下山来侦察敌情。有一日,和甲长莫某,经过一家店铺,里而走出一个老百姓,低声细气的告诉他:“我店里住着一个日本兵··….

他持起衫袖:“干掉他!”他和甲长跑过去,找一根旱烟斗,笑嘻嘻的装了烟点了火,送给那个鬼子。鬼子把枪倚在怀里,双手来接。莫甲长绕到鬼子身后,出其不备,把枪抽出。鬼子见势不对,便取下钢盔,向钟保长一掷,钟保长闪躲过了,鬼子望门就逃。莫甲长一枪,打中左腿,鬼子倒在地上。保长取下刀,一阵乱刀刺死了。店里的老板吓得发抖:“保长,不得了,鬼子晓得会血洗,地方上要遭殃·.

原来,敌寇已经过了一队,这个该死的鬼子落了伍。但是,后面又有一队来了。钟保长不慌不忙,在鬼子身上搜了一遍,搜出一块神符,一本领款折。用席将尸身绑块石头沉在河底,他们拿卷钢盔和一支步枪上山去厂。

江苏军队驻第四保时,没有米吃,那时敌寇退了,可是政府还未回城,钟保长毫不犹豫的借出四石米。他对于来来往往的驻军,都应付得很好。他肯负责,做事有魄力。淮阳军进驻第四保时,第四保张贴标语欢迎,让房子,送茶水,军民十分融洽,没有闹过纠纷。钟保长,在城南几十里以内,没有人不称道他。

敌寇去一旬后,政府发难民证,大家都以为是“不吉之兆”。发难民证的时候,有的由乡公所,有的由保长,有的由赈济会:不是统筹的。人熟的,可以拿几张。取费也未规定,3元、5元、10 元。有的竟以“奇货”出卖,每张取费20元。

等到街头行人增多,摊贩小商日益增加的时候,隆隆的炮声又在西边响起来了,7月中旬,敌寇由醴陵再犯萍乡,被我军遏阻于湘东。敌兵分二支,绕北路袭芦溪(7月25日陷落),旋陷萍城。敌寇进驻萍城后,一股窜经白竺往攸县,一股窜经南坑、陆公陂往莲花。我军奉命反攻,经凤岗等部队猛攻,敌不支欲向莲花溃退。我军坚守南坑前一山隘(地名王坑),敌攻二昼夜不逞,纷纷向醴陵撤退。敌寇两次从萍城撤退时,均曾纵火,幸抢救得快,未致蔓延。

经两次空前浩劫的萍乡,从表面上看去,似乎受创不重。其实老百姓十之八九已被劫尽。且目前正在流行痢症,罹疾死亡者甚多,呼子哭母之声不绝于耳。省政府拨的60万元赈灾费,已用 20万元制丸药,分发各保甲。县府召集城区中医,轮流每日于上午9时至下午3时义务送诊。萍乡不患无药,而要请药商拿出良心来。一颗舶来奎宁,价30元。一支安兜赐保命(B2CC),索费 3000元····.中药更不消谈,价钱涨得使人莫名其妙。

乡间除了劫余的谷子,还有什么东西卖呢?谷子也没有人敢囤积了,于是一斤米只卖5元(萍城未陷时,每斤售24元)。乡间有两个月没有吃盐的,每斤240元。公卖店的盐每斤100元,但是买不到手(现在盐价已降至200元)。茶油每斤48元,蛋每枚 5元,蔬菜价格低廉。

新凉已入序,流行病稍。而秋风一起,单衣难度日,老百姓不病死便冻死。早稻今年大熟此近三年来仅见。然而被敌劫军粮,同时米及时收割,糟蹋不少。晚稻遭苦旱,难望丰收。萍乡原为缺粮县,粮荒一定难免。如不早为筹措,老百姓不冻死便是饿死。

6月22日上午1时萍城陷敌,《群报》犹在南坑(城南30 里)出刊。是日下午3时,敌窜南坑,《群报》始于23日停刊。不久在大安里油印简报。二次重光后,《群报》每日张贴壁报,现正筹备复刊。

萍乡经两次寇幼,老百姓亲历的教训,此一深刻之印象,当永远不会泯灭。现在一面清除乘机打劫的民(抢孤儿所食谷的罗某已执行枪决),一面筹组游击队。萍乡各市镇热闹如昔。各中小学均陆续招生开学,不久雄壮的歌声又将四起:“我们生长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无论谁要强占去,我们就和他拼到底!”

1944年9月

原载1944年9月19日《江西民国日报》附:一次难忘的采访

1944年春夏之交,侵华日军发动规模最大的一次进攻,兵力超过50万人,军马10万匹,大炮1500门,坦克800辆这次命名为“一号作战”的大动作,旨在打通大陆交通线(又叫“大陆走廊",以挽救其濒临败亡的命运。

当时我在宜春的《赣西民国日报》工作,闻讯后即与陈夜同志找社长汤光,要求作为随军记者,加强战况报道。汤找了驻军,被婉言谢绝(须报长沙第九战区司令长官审批)。6月18日,长沙陷落。宜春城镇开始疏散,报社也作了“逃难”的准备。我步行两日回到萍乡,扶老母,经山口岩走避武功山下,此时身患疥疮,带的粮食、食盐不多。生活十分困难。幸好我在这个山村教过一年书,吴志等几位同学送点蔬菜、鸡蛋、食油,解了燃眉之急。6月23日,萍乡县城陷落。7月初,我和老母回到城郊长潭村家里。沿途路边、河畔,不时看到发臭的人畜尸体。坐下歇脚时,便向当地居民了解日军暴行和查看被日军糟蹋的现场。多次到县城,找有关部门采访日军犯始末和损失的情况,始终不得要领。

7月中旬,日军再度来犯,县城于23日再度陷落。这时我和老母在附近山上躲避。7月末,恢复平静。因湖南之战东路、西路的日军得逞,衡阳会战正值激烈阶段(衡阳守卫47人,于8月 8日陷落)。萍乡系衡阳会战的东翼,继攸县、安仁等县城陷落后,日军全力争夺衡阳。这时萍乡全境瘟疫流行,主要是河疾,我亦罹此疾,有人说是河水、塘水被尸体污染(苍蝇特别多),也有人说日军撤走时放了细菌。医药奇缺,死亡日增,哭声不断,惨不忍闻,丧生近万人。

我一天入厕一二十次,饮食难进,枯瘦如柴,有气无力。尽管如此,我仍拄根了往返10里进城采访,想为后人留下一点目击实录,以不忘国仇家恨。病至8月中,什么马齿苋之类的单方用尽,均不见效,病情日重,只得写信往宜春求援。我四叔炳元在一家小百货店当店员,二弟痕菲学徒。四叔设法买到 20粒“消发灭定”,由痕非从宜春冒酷暑步行140里送来。服药后,基本上好了,我立即根据采访所得,写成3200字的一篇通讯《两经寇劫的萍乡》,在9月9日战时省会泰和的《江西民国日报》发表。八十年代初,游牧光同志到省图书馆找出复印,并与原件逐字核对,作为一件纪念品,寄给了我。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值此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纪念之际,萍乡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拟将这篇采访与写作很不成熟的通讯,收入萍乡抗日战争时期文史资料特辑《血与火的记忆》,以示毋忘国耻之意。对我来讲,这是我从事新闻工作40年最艰苦、最难忘的一次采访。见到这篇旧作未被历史的尘土所湮没,能不为之欣慰而感慨方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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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军在中国古老的城墙下,集体枪杀中国抗日志士。图片来自百度。

本文节选自

1995年8月政协萍乡市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

《萍乡文史资料 第16辑 血与火的记忆纪念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特辑》

《萍乡文史资料 第16辑 血与火的记忆纪念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特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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