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太极宫的傍晚,空幽得如同荒冢……

晚风在高墙外打转,牵动槐树枝叶不停摇摆,阵阵单调的沙响,却让这个静谧的黄昏,更显百无聊赖。

神龙殿杂草丛生的石阶上,满鬓斑白的枯瘦老人,望着长安上空的云卷云舒,眼神空洞而麻木……

他曾是创造开元盛世的太平天子,他曾经统治着最璀璨繁华的大唐帝国,他曾经拥有最传奇的人生和最炽热的爱情,然后,他又亲手把这一切,统统葬送在“安史之乱”的战火硝烟之中。

而如今等待他的,只有森严的琉璃宫墙和冰冷的雕栏玉砌;只有空空如也的大殿和毫无生气的丹墀;只有无尽的孤独、思念、悔恨以及看似锦衣玉食却早已索然无味、形同一潭死水般的余生。

夜幕将至,穹顶逐渐暗沉,庭前衰草摇曳,像极了枯坐者风烛残年的人生,睡意袭来,衰朽老人向西边喃喃自语:

玉环,朕来了……

大唐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四月初五,在被软禁一年零十个月之后,78岁的太上皇李隆基崩于太极宫神龙殿……

来自长安的“道德绑架”

让我们先把时间回溯到五年前,至德二年(757)十月,安史之乱爆发后,便一直流亡蜀中的太上皇李隆基,突然接到了儿子、唐肃宗李亨从关中呈递而来的奏表:

托天恩祖灵,仰陛下洪福,现已收复长安,请上皇速归仍就帝位,亦使儿臣得以重回东宫

京师克复的消息自然是令人无比振奋,而对于远避西南的李隆基来说,能够再度君临天下,更是做梦都不敢奢求的事情。

只是接信后,玄宗却没有半点喜悦,反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李隆基的一生,几乎都在血腥复杂的宫廷权谋中度过,古稀天子不仅深谙政治斗争的残酷无情,更对自己的儿子无比了解。

两年前的马嵬驿外,正是当时还是太子的李亨,一手策划了“遮道请留”的好戏,从而名正言顺与父亲分道扬镳,并引兵北上朔方。

父老遮道请留太子讨贼,玄宗许之,遣寿王瑁及内侍高力士谕太子,太子乃还。

而抵达灵武仅仅三天,喘息未定的李亨,便迫不及待地在“三军劝进”之下,登基做了大唐王朝新的主人,以至于尚未退位的李隆基,就这样糊里糊涂晋升为了“太上皇”。

如今长安已然克复,大权在握、天下归心的唐肃宗,却主动提出要退位让贤、再回东宫,这其中有几分真心实意不得而知,试探父亲的意味却是相当明显。

而李亨既不会将皇位拱手相让,却又如此急切地盼望父亲重返长安,个中缘由李隆基也是一清二楚:

首先,大唐王朝正在努力对抗叛乱,而一个志在统一的中央政权,怎么能够允许其京师之外,还存在另一个政治焦点?

其次,虽然“太上皇”已经足够低调安分,并一再向新皇帝示好,但谁能保证在遥远的西南,李隆基不会被拥立复辟,或者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情发生?而此时立足未稳的唐肃宗,又如何放心让父亲在蜀中安享晚年?

更何况李亨当初是在玄宗皇帝并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朔方军以劝进的形式“强行”继承帝位,如果太上皇一直在蜀地避而不见,肃宗继位的正统与合法性如何得以彰显?

但如果贸然答应回京,岂非变相接受了当今天子退位让贤的提议?面对儿子的“热情邀请”,玄宗哪敢表现出对皇位还有丝毫的眷恋,立即态度坚决地推辞道“当与我剑南一道自奉,不复东矣”。

然而紧接着谋士李泌却以长安群臣的名义再次献上贺表,让执意避嫌的唐玄宗,失去了任何拒绝的理由:

自马嵬请留,灵武劝进,及今成功,圣上思恋晨昏,请速还京以就孝养。

短短二十七个字,只是回忆过往,再不提还政之事,没有皇权更替的隐患,却充斥着浓浓的骨肉亲情。

是的,李隆基被道德绑架了——所谓“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当今天下动荡、战乱未平,如何能因一己私欲而独处西南,却令新君丧失堂前侍奉尽孝的机会?

话已至此,若再不“奉诏”东归,岂非表明李隆基对儿子依然心存芥蒂或者对新皇登基还在耿耿于怀?

尽管内心无比抗拒,但玄宗也只能硬着头皮重返长安,陪着儿子、也给全天下的臣民,演好这出“父慈子孝”的亲情大戏……

凤翔缴械:肃宗的远程下马威

公元757年十月十九,肃宗李亨起驾离开凤翔(今陕西宝鸡)行在,统率数万朔方大军,以胜利者的姿态,浩浩荡荡向都城长安进发。

也是在同一天,遥远的西南蜀中,太上皇李隆基在陈玄礼、高力士等一众亲信的陪护之下,由成都起行,踏上了吉凶未卜的重返京师之路。

经过一个月的漫长跋涉,十一月二十三日,玄宗车驾甫抵凤翔,只见远方烟尘滚滚,一支庞大的队伍出现在官道之上,赫然正是肃宗李亨派来奉迎玄宗圣驾的三千精锐骑兵。

凤翔距长安尚有数百里路程,没想到肃宗为护卫父亲周全,竟大老远专程派兵前来接驾,如此恭敬之举,也令一路上彷徨不安的李隆基顿觉老怀大慰。

然而感动的时间尚未持续太久,尴尬的一幕却马上出现——接驾队伍传来圣上口谕:从凤翔开始,太上皇的安全问题,将由长安禁军全权负责。

皇帝的最高指示中,只有护驾任务的交接问题,并未提及如何处理太上皇身边的宿卫人员。但闻弦歌而知雅意,肃宗此举,明显是不希望父亲身边再继续保留“私人武装”,玄宗随即下令,从四川带出来随驾的六百多名禁军,全部交出兵器甲胄,就地解散。

这些禁军将士,从逃离长安到西行入蜀,一直是李隆基的贴身护卫,也是太上皇身边最后的武装力量,但很明显,即使这区区六百人,也成为了儿子眼中莫大的威胁。

可怜古稀老人,一见面便被儿子强迫缴械,而面对突发状况,李隆基也只能用一句“临至王城,何用此物”,来挽回自己最后的那点尊严。

“凤翔缴械”事件,早早揭开了两代君王之间“父慈子孝”的虚伪面纱,也充分说明李亨对已经年迈失势的父亲,仍保持着深深的戒备心理。

而不幸的是,这种猜忌与疑虑,也将一直伴随着李隆基,直至其生命的最后时刻。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千里迢迢回銮西京,不料还未看到长安的城墙,便尝到了儿子的远程下马威,年逾七旬的老人,此刻心情可想而知,而再往东走,便到了玄宗最不愿面对的伤心之地……

十二月初二,李隆基一行抵达马嵬驿!

公元756年六月,安禄山叛军攻陷潼关,玄宗闻讯由长安仓皇出逃,十四日黄昏,天子车驾来到京师以西的马嵬坡。

此时禁军将士因背井离乡、饥疲交加而发生哗变,宰相杨国忠被杀,玄宗也在兵谏之下,被迫将最心爱的杨贵妃赐死。

马嵬驿兵变后,遭受重创的李隆基继续西行入蜀,杨玉环也被草草入殓,埋葬于驿馆道边。而时隔两年之后,重回故地,此时古道上晚风呜咽,驿馆外残阳如血,往日种种仿佛就在眼前,而如今却物是人非,只剩一座荒冢孤坟。

此情此景,令古稀天子再也无法克制,在爱妃简易的坟茔之前嚎啕大哭,以至随行人员无不动容。

由成都一路行来,唐玄宗的心情应该是相当压抑而复杂的,好在马上所有的阴霾都将一扫而空——因为前方不远,肃宗李亨圣驾已亲至咸阳城内,并为远道而来的父亲,准备了盛大、乃至“超乎想象”的迎接仪式……

父子重逢:虚伪大戏隆重开场

两日之后,李隆基抵达咸阳,并下榻望贤宫南楼,早就等候于此的唐肃宗,闻讯立刻率文武官员前来觐见。

见玄宗出现在楼门前,李亨立刻脱下皇帝专属的明黄龙袍,只穿着象征臣子身份的紫色袍服,迈着碎步跑至楼前,对父亲行拜舞之礼。

玄宗立刻下楼,见到阔别一年多的儿子,顿时老泪纵横,同时命人取来黄袍,亲自披在肃宗身上,而李亨只是捧着父亲双脚叩首哭泣,却坚决不受。

见皇帝一再推辞,玄宗连忙劝道:“天数、人心皆归于汝,使朕得保养余齿,汝之孝也。”李亨闻言这才勉强穿上黄袍。

久别重逢后的第一句话,李隆基便用“天命、人心”为李亨此前的擅自登基做了最好的注解,同时再次表态,只想颐养天年,其目的当然是令儿子安心,切勿再生猜忌。

夜幕降临,李亨又恭敬地将父亲扶往正殿,晚膳期间,更是每道菜肴都亲自品尝,觉得可口方才进献给玄宗享用。

而次日清晨,众人启驾回京前,李亨提前整理好马鞍、缰绳,又小心翼翼地扶着玄宗上马,然后亲自在前为父亲牵马开道。

玄宗哪敢要天子纡尊降贵充当“马夫”,连忙出言阻止。李亨这才乘上自己的坐骑,但仍在前方为父亲引路,只是一路之上都不居于御道正中,而始终是小心翼翼地靠边而行。

在儿子一连串浮夸、做作的“表演”之后,李隆基也只能肉麻而违心地附和道:“吾为天子五十年,未为贵;今为天子父,乃贵耳!

历经劫难后的父子重逢,比想象中更为皆大欢喜,而画面又是如此的温馨和谐,甚至让局外人都不禁产生了错觉——刚刚发生在凤翔的不愉快经历,也许真的只是一场误会。

祸起庆兴宫

至德二年(757)十二月初五,唐玄宗重回阔别十八个月之久的京师长安,当月二十一日,其登上大明宫宣政殿,亲自将传国玉玺交托于儿子手中。

至此,太上皇李隆基完成了最重要的历史使命,而唐肃宗李亨也终于成为了大唐王朝“货真价实”且毫无争议的主人。

此后,玄宗被安置在城东的兴庆宫内居住,这里原本是李隆基做藩王时的府邸,又远离大内的政治中心,可以说是令父子双方都比较满意的地点。

起初,肃宗对父亲仍是礼遇有加,每逢李隆基驾幸华清池,李亨都会亲自迎送,还经常在百忙之中抽空前往庆兴宫看望父亲。

物质享受方面,肃宗也是有求必应,极尽奢华,并安排陈玄礼、高力士、王承恩、魏悦、玉真公主以及宫女如仙媛侍奉太上皇左右。

可以说除了缺少杨玉环的陪伴,李隆基的退隐生活,基本上又回到了“安史之乱”前的美好模样。

但也许是心情愉悦,玄宗闲来无事之际,便经常在兴庆宫南边临街的长庆楼登高望远。

某次更引得街市中百姓跪拜高呼:“今日再得见我太平天子!”一时间,山呼万岁之声震耳欲聋。

而据《资治通鉴》记载,唐玄宗不但赐食百姓,更结交长安城中的达官显贵,还召将军、剑南奏事官等人会面。

只是玄宗得意忘形,肃宗却并未掉以轻心,李亨虽明面上对太上皇恭敬有加,暗中却一直在监视父亲的起居动向。

眼见玄宗的影响力依旧深植人心,并且还私下接触军官大臣,这样的事实显然令李亨无法接受——玄宗彻底远离朝政,以换取体面而安逸的晚年生活,这是“父慈子孝”得以继续的前提,也是父子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既然李隆基有意无意地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平衡,那么李亨也不介意去撕掉脸上那张虚伪的亲情面具。

在皇帝的默许下,公元760年夏天,权宦李辅国率先发难,以奉圣上之命为由,将李隆基钟爱的三百匹御马强行从庆兴宫内牵走。

如此一来,既断绝了太上皇送往迎来的交通工具,又抽调走了可能引发宫廷政变的“战略物资”,可谓是一举两得。

而望着空空如也的马厩,李隆基应该也感觉到好日子即将结束,痛心地对高力士道:“吾儿为辅国所惑,不得终孝矣

玄宗的预感也非常准确,七月十九日,李辅国再次“假传圣旨”,称肃宗邀其同游太极宫,玄宗满心欢喜出宫赴约,不料车驾行至半路,突然被冲出的五百英武军骑兵拦住去路。

而御道之上,李辅国耀武扬威地嚷道:“皇帝以兴庆宫潮湿狭小,特迎上皇迁居西内。

李辅国口中的“西内”乃是太极宫,李隆基瞬间明白,今日的一切不过是要将其诓骗出宫,然后强制搬家。

只是人在屋檐下,又岂能不低头,面对拔刀遮道、凶神恶煞的禁军,曾在位四十余年的太平天子李隆基,如今长安城中地位最尊崇的太上皇,此时也只能讪讪地说道:兴庆宫,吾之王地,吾数以让皇帝,皇帝不受。今日之徙,亦吾志也。”

不知李隆基到底承受了多大的悲痛,才能说出这样自我安慰的话语,然而即便如此忍气吞声,厄运也并未放过这个可怜的七旬老人。

就在搬离庆兴宫的第九天,圣旨再次传来——高力士、王承恩、魏悦等相继遭到流放;将军陈玄礼被迫告老归乡;如仙媛遣返原籍安置;玉真公主则重回玉真观居住。

这几个人,可以说是李隆基晚年生活中最后的精神支柱和情感寄托,而李亨却极为残忍地将他们从父亲的世界中一一剥离。

太极宫的最后岁月

与宫墙低矮且毗邻坊市的庆兴宫相比,太极宫北有禁苑,南临皇城,太子东宫和掖庭宫又分据东西两侧,对李亨而言,这里几乎就是将父亲“与世隔绝”的最佳场所。

而“乔迁新居”之后,李隆基的待遇也是急转直下,太极宫外时刻都有禁军严加看守,身边的随侍人员也仅剩十几名老弱不堪的宫女太监,李亨还亲自指派了两名放心的公主,名为陪伴上皇,实则暗行监视之举。

当然,对于垂垂老矣的李隆基而言,物质上的丰衣足食已经无足轻重,最致命、最可怕的还是无法排遣的孤独——没有人再能接近太上皇,李隆基的活动范围,又被严格限制在太极宫内。

那些亲近、信任的人,此刻均已天各一方,而由于“兵谏迁宫”事件,父子间暗生龃龉,关系逐渐疏远。

加之邺城大败、东都再次沦陷之后,大唐王朝原本高歌猛进的平叛大业,一时也陷入晦暗不明的僵局,肃宗忙于处理政务战局难以脱身,到太极宫探望父亲的次数更是明显减少。

权力、自由、尊严已渐行渐远,亲情、友情、爱情已遥不可及,这些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正逐一从李隆基的眼前消失。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太极宫中那些单调冗长的昼夜晨昏,垂垂老去的太上皇,满腹心事无处述说,喜怒哀乐无人问津,在富丽堂皇却空荡如斯的大殿,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而在李隆基生命的最后岁月里,也许是肃宗心中多少有些愧意,亦或是形同软禁的李隆基已彻底丧失了政治威胁,做为儿子的李亨,终于又寻回了一些亲情,开始以“四方所献珍异,先荐上皇”,试图用物质享受来补偿父亲,以修复弥合父子间的关系。

然而,李隆基已是万念俱灰,而这种对生活的绝望,首先就表现在了饮食方面——起初只是断了荤腥,仅进素食,后来干脆以修炼为名宣布“辟谷”。

所谓辟谷,无非是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李隆基,通过绝食这种方式,体面而有尊严的结束生命。

但这毕竟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内心苦闷、精神压抑,再加上停止进食,健康状况自然是急剧恶化。

而此前尚能时常来探望慰问的肃宗李亨,在上元二年(761)年末,也突然罹患重病,身体每况愈下,以至于最后父子相见都成为了一种奢望。

宝应元年(762)四月初五,太上皇李隆基,在清冷孤寂的太极宫中郁郁而终,享年七十八岁。

属于太平天子唐玄宗的盛世长歌,属于孤独老人李隆基的漫长梦魇,终于在这个平平无奇的黄昏走向了终点。

而仅仅十三天之后,疾病缠身的唐肃宗李亨,也驾崩于大明宫内,至此,两代帝王数十年的恩恩怨怨,就这样同归山陵黄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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