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四十年代末生人,一生心中都住着片白月光。
我娘也知道,因为我爹但凡喝醉,从来都是不掩饰他对娘的嫌弃。
只是娘从来没有跟他吵闹过,也没有要跟他离婚,始终都是装聋作哑。
我娘对我爹有没有感情我也不知道,或许有、或许也没有吧,她嫁给我爹就是为了报恩,因为她是逃荒到我家被我爷爷给收留下来的,然后被爷爷许给了我爹当媳妇。
而我爹心中那片白月光,始终都在他心里,从来没有消失过,到老也依旧。
直到2013年我娘去世,在医院弥留的时候我爹还去找了他的白月光见面。
为此我们兄妹几个怒火中烧,我弟弟那个脾气爆的还差点跟他动了手。
我娘拦住我们不让我们跟爹闹,而她则是在那件事不到三天就走了。
娘走了,葬礼上我爹一言不发,就干坐在那里,一根又一根的抽烟。
他抽的烟头都堆在地上,这一片那一片,等到我娘下葬后他自己颓然清扫。
那几天就像是傻了一样,做饭也不会做,想要烧点水却将水壶给烧漏了。
我们几个还跟他着急,说你这样让我们怎么放心?他尴尬地坐在那里笑。
我爹不是个笨人,相反他很聪明,八十年代就开始做养殖和饲料加工。
虽然是小厂子,但那时候也没几个大厂子,我们家的产业可风光得很。
就算后来稍微衰败,也算是比下有余,比大多数家庭要强得多。
这些荣耀都是我爹挣来的,可见他在中年时代多么的风光。
我们都还要忙活工作,他让我们去忙,他能够照顾好自己。
隔了几天我们回来,惊讶地发现我爹竟然老了有十岁。
他当时不过才六十多岁,本身精神状态保持的挺好。
这短短几天没见,头发几乎全白了,皱纹也一大把。
见到我们就是笑,笑容里竟然带着卑微和讨好意味。
这是怎么回事?我觉得不可思议,我爹咋会成这样的?
他用手给我递过来烟,那只递烟的手不停地抖,打火机都拿不好。
我问他咋回事,他笑呵呵的说没事,就是岁数大了,老了这浑身零件就都不好了。
他忙前忙后的给我们烧水泡茶,可不是脚下绊到东西,就是手里拿的东西掉在地上。
我赶紧上手做,他在一旁笑容有些僵硬,嘴里唠叨着老了、真老了,啥也不会干了。
那天吃晚饭我想来想去跟爹提出个想法,我说我们几个工作都比较忙,媳妇和我妹也都有工作还要照顾孩子,也不可能都回来伺候着他,不如去将他那位白月光找来吧。
他的白月光跟他之间那点事很多人都知道,包括我们和我死去的娘也了解。
既然我娘都没了,他又需要人照顾,倒不如成全了这一对老的。
他那位白月光的丈夫早就去世十几年了,那时候倒也算单身。
我爹听完我的话出乎意料的发起了愣,然后点着烟摇了摇头。
说你娘刚没,这么做的话我对不起她,这件事就别再说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这是我爹能说出的话?他可是在我娘病重还要去见见那位白月光的,咋我们主动提出来,他反而不答应了?难道是怕我们是试探他不成?
家里属于他的那点产业和积蓄我们还真是没太看在眼里,也无所谓会不会便宜别人。
我立马将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了我爹,免得他真以为我们在试探他还是干嘛的。
爹一根接一根的抽烟,良久才叹了口气,说他对不起了我娘一辈子,到这时候才知道我娘对他才是最重要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了四十多年,他却心里只挂着另一个人。
说起来他对我娘很愧疚,可已经没有机会弥补了,要是再把人接回家那就更对不起娘了。
我看他说的时候情绪很是低落,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沉默了半天后我才出声问了句,你跟那位白......那个姨还有我娘到底是咋回事啊?我们到现在都没搞清楚。
我爹愣了下就呵呵笑了起来,状态明显好了一些,说那不能叫姨,按辈分来说我们得叫姑姑才对,而且那位也不姓白,人家的名字叫李秋莲,当年要么那档子事就成了我们的娘。
我脑门狠狠抖了几下,没想到我爹还会开玩笑了,换个人能生下我们来吗?
我爹又点了根烟,说都是陈年古代的事了,你们要想听就跟你们说说吧。
然后爹就开始回忆似的说了起来,我总算弄明白了他们当年的那些纠葛。
那位白......就是李秋莲,曾经是村里唯一的地主李栋梁家的大小姐。
不过解放前地主也没大家想的那么高端,跟大多数农民也没多大差别。
如果非要说差别,那就是地主家里吃的好一些、住的好一些、家里地多一些,农忙的时候能够雇人干农活而已。
我爷当年就在他家打短工,经常带着我爹一起去,俩人年纪差不多,也能够玩到一起。
李秋莲还挺照顾我爹的,有好吃的也会分给他一些,小时候的俩人就像是很好的朋友。
出现变化的是在解放后,土改分配土地,李秋莲家里被划了地主成分,土地和房产都被没收重新分配,她从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一下子落地成了人人喊打的地主崽子。
大概也就一年多的时间,李栋梁就病死了,李秋莲跟着她娘一起生活。
那时候阶级层次很明确,原本的穷人变成了金贵阶层,李秋莲这样的成了低等人。
她家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很难,经常吃不饱、穿不暖,到冬天有时候连东西都吃不上。
我爹那时候也穷,但越穷越光荣,他有时候会偷偷接济一下李秋莲母女,俩人的关系就慢慢出现了变化,正当青春期有些小心思也是免不了的 。
一晃到了六十年代,李秋莲和我爹都长大成人,我爹不能说有多好,只能说是个壮小伙子,那李秋莲反倒是越发的水灵,张开后就跟一朵花似的。
俩人心里都有那个意思,只是当时的人思想守旧些,都不敢表达自己心思。
最关键的是李秋莲的地主成分,我爹是贫农成分,爷爷是不会让他们在一起的。
可架不住俩人郎有情、妾有意,不敢光明正大的谈,私底下偷偷摸摸见面谁也挡不住。
我爹那会儿一门心思都在她的身上,根本就不可能容得下旁人,有人欺负她的时候我爹也会出面阻止,村里传的风言风语,都说王黏糊要跟地主崽子当两口子了。
就在两人快要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时候,我娘逃荒来到了村里。
娘家里是河南那边的,遭了水灾就跑出来逃荒。
路上跟家人走散了,她不知道怎么就来了这边。
当时都快饿死了,是爷爷给了她一碗苞米粥喝。
爷爷问我娘多大了,我娘说十八,爷爷让她洗干净,一看这姑娘不赖,大脸盘子、大屁股蛋子,虽然没地主家那崽子长得好看,但一看就是个能干活、能生养的。
然后就跟奶奶说把她给留下吧,正好咱俩也没闺女,就当收养个闺女了。
奶奶一直听爷爷的,就将我娘给留了下来,然后我爹回家就多了个妹妹。
过了没多久爷爷就摊牌了,说这个姑娘是我们特意给你找的,选个日子就安排你们结婚。
爹一听就炸了,立马嚷着说不行,我有喜欢的人,爷爷气得拿起鞭子就抽他,说你那算什么对象?那是地主家崽子,你想让咱家死啊,你找个那玩意,还啥啥都不会干.....
爹挨打了一顿,但并没有死心,而是躲到了外面,去苞米地里看青。
那时候大运动已经起来了,对于成分又严苛了起来,李秋莲也不可避免的受到打压,家里吃的喝的都缩减到了极致,她娘也生了重病,眼看着都快要饿死了。
这天我爹晚上在看青的时候,听到苞米地有动静,就提着棍子去抓人。
没想到那偷苞米的竟然是李秋莲,李秋莲被他一吓差点晕过去,只是却低血糖不会动了。
我爹赶紧掰玉米给她吃,她狼吞虎咽的吃了两根玉米才算缓过来,然后俩人就进了窝棚。
李秋莲对我爹说要活不下去了,家里一点吃的都没有,只能冒险出来偷苞米。
爹让她靠在肩膀上,说别担心,我每天给你摘几穗,兴许能撑到秋收以后。
李秋莲靠在我爹肩膀上点了点头,然后手伸到衣服上解开了扣子。
跟我爹说要了她,这辈子她也找不到像我爹这么对她好的人了。
只是俩人折腾半天也没成事,反倒是肚里那点食全消化完了。
我爹就出去摘了十几穗苞米给到李秋莲让她带回去。
谁知道巡查的民兵过来了,有人特意的盯着他们。
偷生产队的苞米是大事,说不得抓住要判个几年。
我爹就让李秋莲快跑,他拦住了那些来抓人的民兵。
李秋莲跑了,我爹被抓住了,押到全体社员面前公审。
我爷爷是个好面子的,儿子做出这事被人赃俱获脸面无光。
更别说是为了地主崽子偷苞米,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抓了根棍子就没头没脸的打,小孩手臂粗的棍子都打断了,才让大队同意内部处理,不把我爹给送到公社去。
我爹被拉回家,爷爷指着我娘说,明天就给你们办事,以后不许再找那个女人。
爹反抗无效的情况下,只能与我娘成了亲,只是他没想到一下就是大半辈子。
他那白月光李秋莲逃到了其他地方,运气倒也还不错,被一户人家当逃荒的收留了,没多久也嫁给了人家家里的儿子,只可惜她那老娘,听说她偷东西逃走后就一命呜呼,最后被大队几个人卷了张席子,跟那位已故地主李栋梁葬在了一起。
就这么一对有情人分隔两地各自成了家,再见面已经是十几年后了。
那时候已经改开,爹先是养猪,又弄了电力磨坊,跟娘俩人忙活的脚不沾地。
但成就也是喜人的,挣到了不少钱,我爹又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科学养猪的词,去县里农科所求教的时候听人家提到饲料,然后就鼓捣起了猪饲料,没想到还真是一炮打响了。
也是在那段时间李秋莲回来了,我爹听说李秋莲回来急忙跑到人家爹娘坟上去找。
两个人见面只剩下无语凝噎,久久对望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两人都已经分别成家。
叙旧之后也只能深深叹了口气,我爹提出想要跟她重归于好,也就是说为了爱情愿意放弃我娘和我这个亲生儿子,也愿意净身出户跟她在一起。
李秋莲犹豫了,后来还是拒绝了我爹,那时候她也有孩子了。
后面很多事情我都知道了,我爹只能郁闷地回家继续过日子。
我娘对这些事情比我知道的还要清楚,只是她从来没有说过。
依旧是认真的照顾我爹、照顾这个家,不辞辛苦的辅助他的事业。
我爹自从结婚后还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看谁不顺眼就能骂几句。
家里的活从来不干,都是我娘打理,而且打理的井井有条,就比如我爹下班回来,洗脚水都是我娘配好送过去,换下的衣服从来不隔夜,都是褪下来就洗干净,穿的衣服我爹从来不知道在哪里放着,想要去找的时候就会在床角或者是凳子上放着,我娘给他提前准备好的。
几十年都是这样过的,到我娘没了我爹才发现,原来他除了挣点钱之外啥都不会。
被我娘养成了二级残废,才想起我娘的好,才知道我娘比他的白月光重要。
听完我爹的讲述,我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为我娘心酸,也为我娘不平。
只是老爷子这样子咋看着也不放心,我还是忍住不平问他真不打算跟那位再续前缘?
爹夹着烟在那里久久没做声,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就这样吧,这岁数了再胡来对不起你娘,再说也不见得她就真合适,彼此心里有个念想就行了。
我说早知道这样你为啥不对我娘好点?他笑的有些尴尬。
我也只能叹了口气,拜托隔壁邻居婶子帮着照应一下。
如今我爹也快要八十了,倒是日常的生活能够自主了。
精神状态也好了不少,每天都跟一帮老太太跳广场舞。
看着他能够正常生活,我们几个也都是松了一口气。
那白月光也会时常看看他,俩人就跟朋友没两样。
或许,我爹真的看明白了,白月光始终是白月光。
那只是一段唯美的记忆而已,代替不了他的生活。
谁心里又没有自己的白月光?谁又没有意难平呢?
老头儿倒是活明白了,这点我跟他还真是差了点!
我娘是不是也早就知道?她是不是看的更明白呢?
这答案已经无从知晓,就这么认为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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