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农村是一个极度魔幻的世界。
姜老三大号叫姜春林，因为家里排行老三，所以大家都喊他姜老三。
老三和我自小一起长大，可以说是铁杆的兄弟，七十年代末我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心想这关系比亲兄弟都要亲，不如拜个把子好了，就偷了几根香学着桃园三结义拜了把子。
八十年代初我们都结了婚，他娶得是八里屯的姑娘叫关秀，是个温柔贤惠的女子。
农村说的温柔贤惠与“女子无才便是德”没太大区别，关秀就是个把命拴在男人身上的女人，可以说有旧社会一切女人所拥有的“贤良淑德”。
两口子关系很好，日夜操劳不断，很快关秀就怀孕了。
老三也是高兴地不行，对关秀是体贴的不行，就等着她生个大胖儿子。
可惜生下来之后是个姑娘，老三倒也没觉得太失望，毕竟才第一个不是。
农村头胎生姑娘的很多，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最多也就是再努力生个儿子好了。
只是当时已经开始实施计划生育了，村里的口号大的吓人，什么“社会主义好、生女也养老”、什么“只生一个好、国家来养老”之类的，反正闹得是人心惶惶、鸡飞狗跳。
大政策当时咱也不懂，当然也不太关心，头胎我的就是儿子，也从没想着生多少。
而且我个人来讲对于闺女的喜爱更超过儿子，所以我倒是盼着能生个姑娘才好。
当时都还年轻，也没觉得有啥，老三也是一样，没觉得这事跟他有啥关系。
但很快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村里的计生妇女主任王爱香开启了“雷霆”模式。
这位妇女主任可是声名赫赫，她是离我们村大概三里外周家庄的姑娘。
在生产队的时候就以“铁娘子”出名的，干啥都要争先进的那种人。
嫁过来之后也差不多，短短的时间内就把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比下去了。
后来更是登上“妇女主任”的宝座，比我们大不到五岁的她，在那时候已经当了四五年的妇女主任，在村里说话也是腰板挺得很直，底气相当足的那种。
政策下沉到农村，自然掀起一片惊涛，王爱香刚开始也是走门上户的做工作，让那些怀了二胎、三胎、四胎的去主动做引产、结扎，苦口婆心分外卖力。
可很快发现对于老农民根本没作用。
甚至还背地里骂她拿着鸡毛当令箭，自己生不出来难为街坊邻居。
没错，王爱香没孩子，但不是她的问题，是她家男人不争气，这是村里公开的秘密，王爱香自己也不觉得有啥，但拿到明面上说又不是一回事了。
见工作推进不下去，还到处背后说她的坏话，王爱香终于怒了，加上县里、公社对于计生指标极为重视，王爱香一怒也不看谁的面子了，直接就是来硬的。
带着公社民兵上门抓人，敢于反抗一起抓走，不是不听吗？那就去劳改队挖石头去，劳动劳动就能想的明白了。
短短十来天的工夫，凡是不符合政策的基本上全被带走了，月份最小的不过一个来月，月份大的都七八个月了，可谓是杀的“血流成河”，据说县妇幼旁边的土坑都快填满了，家家户户风声鹤唳。
王爱香一动真的，那些本来不服气的全都缩起了脖子，就算心中骂的要死，也不敢明着再对抗王爱香的权威。
王爱香也由此成为全村“第一人”，就算支书和村长都压不住她的风头。
王爱香也可能摸清了基层工作的套路，大手一挥令之所至无不战战兢兢。
那两年就算谁家有了孩子，只要不符合政策，那就是赶紧将媳妇送走，送到娘家或者亲戚家躲着，甚至去外地躲着。
以为这样王爱香就没办法了吗？她的手段是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做不到。
不就是跑了吗？那就抓你们家人！
媳妇跑了，男人在家就抓男人。
男人要是也不在，就抓公婆。
村里墙上的宣传口号都换了，“该流不流、抓猪牵牛”、“该扎不扎、房倒屋塌”、“一人敢跑、抓你全家”。
有些经不住压力的只能回来，然后哭哭啼啼被拉去做引产、做结扎。
也有不吃这一套的，拼着去挖石头、蹬缝纫机也不能让家里断了香火，王爱香对这样的确实没办法，但只要是违规生了的，家里是扒的一干二净，什么猪啊、鸡啊、牛啊，只要有的全部抓走。
啥都没有也好说，房子给你扒了，砖头和木梁、椽子也充公当罚款。
老三就是在这个时候生下了第二个孩子，让他们全家失望的是还是个姑娘。
为此老三他爹还被抓紧去三个多月，家里的牛啊、猪啊被抓了个一干二净。
王爱香见孩子已经出生了，就让老三媳妇关秀去结扎，可老三不乐意啊，他还是想要生儿子的，没儿子不仅是老辈人不同意，就算我们这一代人也觉得是短处。
王爱香催得紧，老三心一横带着关秀就躲了出去，结扎不完了吗？还是躲上一两年，能生下儿子后再说吧。
转眼又是一年多，王爱香因为工作能力强被县里、公社连连表扬，还被评为先进去各村各兄弟公社去推广工作经验。
在之后一段时间里，王爱香又做出一件大事，那就是将村支书韩老林孙媳妇给抓了，让全村都是瞠目结舌。
韩老林是老革命，年轻时候就跟着闹农会，后来又参军打过鬼子，五十年代初还去过北高丽战场，那真是为国立过功的，回来后又做了三十年的生产队长和书记。
他下面有过三个儿子，老大在解放前就没了，是白军狗退子抓不到他杀的。
老二倒是长大成人了，只是小时候脑子发烧烧坏了，人有些呆呆傻傻的，也一直没娶媳妇。
老三很正常，下面仨闺女一儿子。
韩老林家人丁确实不怎么旺。
唯一的孙子结婚比较早，可生了俩闺女愣是没见到儿子，把韩老林着急的不行。
后面里面一直没动静，韩老林都绝望了，觉得估计是要断根了。
谁知道孙媳妇突然怀孕了，韩老林高兴地不要不要的，但政策他清楚的很，明显他这孙媳妇是不符合政策的。
为了不让家里断根，韩老林决定去求下高抬贵手，带着东西去了王爱香家，觉得多少也能卖点面子，大不了罚款多交些，谁知道王爱香当场就拒绝了。
王爱香让韩老林孙媳妇去做流产。
韩老林自然不愿意，俩人叨叨几句，王爱香说那就按规定抓人，韩老林也脾气大，说你抓一个试试，看你能带走人。
接下来几天风平浪静，韩老林以为王爱香服软了，心里还有些洋洋得意。
谁知道还没等高兴完，孙媳妇就被王爱香在玉米地带走了，直接带到医院做了流产，还顺便给她做了结扎。
韩老林听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等到醒来就中风了，嘴歪眼斜话都说不出来。
这下子再也没人敢无视王爱香了，他们不觉得自家比韩老林还要强。
老三这边，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媳妇关秀又怀孕了，距离上一个才不过短短半年，听说韩老林的遭遇后也不敢回去。
可不知道怎么的，关秀怀孕的消息还是被王爱香知道了，到如今也不知道她的眼线怎么就那么多，覆盖全村不说就连外村都能一样知道，想想真是佩服。
王爱香去但老三家里通知，按照规定自己去妇幼做手术，不然后果自负。
老三爹也是对孙子期盼已久，答应的好好的却打定主意一定要生下来。
王爱香给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关秀和老三都没回来，她立马就把老三爹给抓了。
然后让人带话给老三，说你爹多大岁数你知道，能在里面坚持多久谁都不知道，为了儿子你要连老子都不要了我也认。
老三是个孝顺的，两口子坚持了几天，还是担心亲爹的身体回来了。
关秀一进村就被王爱香抓住，没进门就直接带县城去了，老三跑着跟到妇幼。
本来想着流就流吧，反正还年轻早晚再生一个，谁知道进去没多久就有小护士慌张出来，说关秀出了问题引发大出血。
人最终还是没了，老三脊梁骨都塌了，王爱香还到葬礼上吊唁，说要是不生孩子哪能有些事？老三转身就提了把菜刀，追在后面非要剁了她不可。
老三整个人就跟傻了一样，天天神神叨叨的喊媳妇、喊儿子，我去劝了好几次也不管太大的作用，他还是丢了魂一般。
王爱香可能也怕了，平日也不再那么霸道嚣张，可我没想到老三却不打算放过她。
那应该是八六年的一天，老三找我喝酒，说了很多如今想来莫名奇妙的话，看起来就像是托孤似的。
第二天就听到个消息说王爱香不见了，村里派出人到处找，都没有找到王爱香。
我突然想到老三，去他家他还真没在家，说是一两天没回来了。
此时公安也来了，问我知不知道老三会在哪里，我是真不知道他在哪。
不过倒是有个猜测，如果老三要是带着人躲出去，估计有可能会在哪里。
一晃三四天过去了，王爱香家里人都绝望了，公安再次找到我，让我配合寻找老三，不然以他做的事恐怕牢底都要坐穿，甚至说不定要被打靶。
我也不想看到老三走到这一步，思来想去决定还是找到他，就带着公安去了那片没人的荒山，那里有个小山洞，那里我和他小时候就发现的秘密基地，没人知道。
果然老三在那里，还有活着的王爱香，我心中松了口气，只要人活着就好。
公安劝说他出来，我也劝老三，为王爱香这样的人不值得，王爱香也开口劝说，就是神情有些跟往常不太一样。
老三一直是个忠厚人，他让王爱香离开，让我进去陪他说会话，我进去了。
老三说他本来想要弄死王爱香报仇的，让她给自己媳妇和儿子抵命，可临到头下不去手了，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说是，你还有俩闺女要照顾，何必拼一时的血气？我让他出去好好配合，争取宽大处理，过几年就能出来。
老三脸色有些惨白，说没可能了，他做的那些事估计活不成，我不相信，毕竟他也没做啥事情，老三此时嘴角却流血了，脸上出现了青色，说我进来之前他已经喝了药，还是剧毒的1605，应该是没救了。
他最后求我的就是帮着照顾下俩姑娘，俩姑娘是无辜的，都是他这个爹太想要儿子了，让所有人都跟着受苦。
我连忙呼喊公安过来救人，老三已经快要不行了，我们抬起来他就往医院跑，可是他还是没有撑到医院里。
老三走了，小村又恢复了平静，仿佛老三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倒是有件事惹得村里传的沸沸扬扬，那就是王爱香辞职了，不再有妇女主任。
都说她是被老三给吓坏了，差点没死在老三手里，可很快传言又变了，传出来王爱香竟然怀孕了，我坐在家里差点惊掉下巴，后来了解过后发现是真的。
王爱香男人很高兴，说终于盼来了。
我却觉得可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后来王爱香怀胎数月生下个儿子。
我去老三坟上将这消息告诉了他。
再之后，我把老三家姑娘接过来一起生活，毕竟老三爹娘的年纪也大了。
我喜欢闺女，老三俩闺女也对我很亲，就跟我亲生的闺女没啥两样。
如今一晃三十多年，我还会时不时回老家看看老三，跟他说说俩姑娘的情况，她们的生活、工作和下一代，也会顺便提一嘴王爱香和那孩子，最后深叹一口气。
或许老天就是喜欢这么捉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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