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男人是在我9岁那年,和我娘在河边的草窝子里捡回来的,那年他11岁。
当时他已经冻的快要死了,我和娘不忍心扔他在那里不管,去喊了我爹拉来板车送他到医院,总算是救回他一条命。
清楚的记得那年是1972年,我们问他从哪里来?父母在哪里?他低着头不吭声,最后我爹说这样子估计也是个孤儿,不如将他送去公社,让公社看着送到哪吧。
他听到这话抬起头有些乞求的看着我们一家,我不知道为什么被他看得心中有些疼,拉着我娘说咱别把他送走,正好我也没哥哥,要不咱把他要了吧?
他听到我的话眼中一亮,爬起来跪在床上,砰砰砰磕了好几个头,我爹有些纠结,我娘就劝爹说不去咱把他要了?
爹说一个哑巴要了咋办?再说都这么大了,啥事都知道,养大了也留不住。
他趴在床上抬起头,神情有些沮丧,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能说话,只要你们留下我,我长大一定好好孝顺你们,当亲爹亲娘一样孝顺你们!”
最终我们还是把他带回了家,只是问他的家庭和过往时,他又变成了哑巴,逼的急了会开口说一句他绝对是正经人家的孩子,让我们不要担心,也不会受影响。
他很能干每天最早一个起床,劈柴挑水烧饭,当时他还没有扁担高,却每天从一里多地的井里挑十几担水。
我娘看得心疼,不要他干,他摇头还是继续做,就连我爹都觉得这孩子真能干。
那时候农村家庭还是挺苦的,每天干不完的活还缺吃少穿,他却从来不嫌弃吃的不好,都是干最多的活吃最少的饭。
我娘曾经偷偷跟爹说,这孩子有心事,不知道是当初遭遇了什么?
爹叹了口气,说咋问都不说,又能有啥办法?反正也就是一口饭的事,省省就出来了,就当是积德行善了。
几年后,他已经十五六岁了,我那时候也上了初中,我们俩的关系也不错,只是他对我始终保持着距离,但有时候却又盯着我一盯就是半天,那眼神特别的温柔就像是看自己的亲妹妹一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看着我,问他咋了他也就是笑笑,说他是想事情走神了,我说不可能,你那眼神绝不是走神。
然后就缠着他欺负他,说起来我性格比较强势,那时也将他当了家里人,总是喜欢有事没事欺负他一下,他也从来不生气,始终带着笑容任由我欺负。
记得有次我看书有个字不认识,手中也没有字典,就有些郁闷发脾气,他正好经过旁边,说这个字念“喆”,与“哲理”的“哲”是一个意思,也是那次我知道他竟然是识字的,缠着他问是怎么认字的?
他被缠的不行,说小时候读过书,读到了四年级,因为家里出事才不读了。
我说你能给我讲讲你家里吗?
他明显有些犹豫,脸上带着我从没见过的哀伤,但还是给我讲了起来。
他并不是农村人,这一点我早该想到,他的日常习惯跟农村有很大不同。
刚来的时候虽然跟个小乞丐似的,却早上会拿树枝刷牙。
要知道那时候农村有大半的人是从不刷牙的,我家刷牙习惯也是从他开始。
比如他会每天洗澡、洗脚,不分春夏秋冬,就算用冷水也要洗。
还有他的衣服从来叠的整整齐齐。
很多很多,都昭示着他出身的家庭不可能是农村,我爹娘也早有猜测,只是他不说我们也不会去逼问。
他出生在大城市北京,我都没想到他竟然是北京人,当时只是从书上看到过,北京是首都,有天安门和长城。
他的父亲是个知识分子、高中老师,却因为大运动初期兴起的时候,训斥了几句那些带头闹事的红卫兵,就被他们给划为了反革命,后来又赶到了这边的一座小城,距离我的家乡差不多有两百多公里。
他说那些人都是他父亲的学生,对他父亲还算是照顾的,不然以当时的混乱,他们一家人能不能活着都不好说。
小城生活很平静,他们一家人虽然日子过得辛苦,却也觉得分外的温馨。
就这样平静的生活了两年多的时间,他最小的妹妹也出生了,还取名叫做安宁。
只是那个年代真正安宁很难,他父亲为人过于正直,得罪了被下放那所小学的领导,又无根无底的直接被开除出学校。
不敢告诉他们没了工作,他父亲就偷偷给人用板车拉货,后来还是被发现了,但他们都没介意父亲从知识分子变成了力工,反而一家人的感情更加和睦了。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是个不错的事情,只是没想到厄运还是找到了他们,他的母亲生病了,那是个温柔知性的女人,她已经身体不适很长时间,但由于家里窘迫始终没有说过,这次终于是撑不住了。
他爹背着他娘赶到医院,检查过后说有可能是肺癌,只是还没办法确认,需要住院治疗看看,实在不行只能转院。
当时他们除了最小的妹妹安宁都在读书,家里的压力都在父亲身上。
为了给妻子凑治疗费,他父亲更加拼命的干活,有时候因为出远门拉货两三天不回家,每次走之前都会交代他,你是哥哥,一定要照顾好弟弟妹妹。
不久之后,他的父亲在一次跟着运输队到地区送货回来的路上,因为下雪路滑摔进了十几米的深沟里,人被救上来已经不行了,将带血的钱递给同行的人,没来得及留下什么遗言就走了。
他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呆住了,握着那些带血的钱哭得撕心裂肺,这时候他想起来父亲的话,他是家里的老大,也是几个弟弟妹妹的大哥,要照顾好家里。
他代替父亲每天到医院照顾母亲,还去帮人捡煤、打柴换些生活必需品。
他的母亲终于还是没有撑住,临走的时候拉着他的手哭道,你们爹没了,我要再一走你们该怎么活啊?
原来她已经猜测到丈夫是出了事情,只是这个坚强的女人一直没有说出来。
他哭得不能自己,她母亲也掉着眼泪,交代他说等走了之后,他是肯定没办法养活四个弟弟妹妹的,让他想办法给弟弟妹妹找个好人家,自己也想办法找个好人家。
那天夜里,他母亲带着万般不舍离开了这个世界,将天大的重担交给了他一人。
他本来不想着将弟弟妹妹送人,想着自己有能力养活他们,可他还是小看了生活,最小的妹妹一场病让他知道生活的残酷。
那天他抱着最小的妹妹安宁去医院,却拿不出治疗的钱被赶出门口,他知道他是没能力养活弟弟妹妹的。
她四处打听,找到个曾经做过老中医的人家,抱着妹妹跪在人家院子里恳求,那位老中医不忍最终还是选择出手相救。
只是普通的肺炎,他心也放下来了,等到妹妹情况好转后的一天夜里,他将身上的钱都留到老中医家里,在地上写了一行字,求老中医收留妹妹,然后离开了那里,路上他哭得撕心裂肺,舍不得将妹妹交给别人,但他却没能力抚养。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四处打听好的人家,想尽办法将剩下的弟弟妹妹送给人家收养,为了能让弟弟妹妹能有更好的生活,他选择的也都是有经济能力的人家,比如四弟宋喆交给了一对老师夫妻,三妹宋菲交给了一个在铁路上班的职工夫妇。
只有二妹宋芳不愿意离开,那时候他身上已经没有分文,家里也一点吃的都没有了,他还是狠心将二妹宋芳带到一户人家那里,求人家收留了二妹。
之后他就独自一人离开了那座小城,生怕舍不得去找弟弟妹妹,他怕害了他们。
一路走一路流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来到我们这边,饿晕在天寒地冻的河边。
之后就被我家收留了,他之所以不说出来也是担心我们知道后会担心他离开,他说他确实会去找弟弟妹妹,因为那是父母对他的嘱托,到他绝不会忘记我们。
我听到他的故事很感动,虽然我家的生活也不算很好,但我爹娘对我也是疼爱有加,从来都是捧在手心里,从来没想过有人会经历如此凄惨的事情。
我私下告诉了爹娘,爹娘说她是个苦命的孩子,如果咱家有能力,将他弟弟妹妹接来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家里实在没能力多养五个孩子,也只能无奈作罢。
转眼到了八零年,他已经二十岁了,我也长成了十七八的大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心中开始有了他。
或许是他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也或许是他在我被欺负的时候挡在我的身前,也或许是我们长年累月的朝夕相处。
反正我知道他不是我的亲哥哥,他也知道我不是他的亲妹妹,心中对于他倒是有了期待,无数次幻想能成为他的妻子。
他很能干,十里八村的小伙子中拔尖。
他的工分从来都是全大队最高等级的。
不仅会侍弄庄稼,还会驾驭牲口、修理机器,甚至会接电线、处理短路。
这样全能的小伙子自然很受欢迎,很多人家都找人上门,说希望能把闺女嫁给他,每次我都会很吃醋,甚至对他乱发脾气,他可能没意识到,我爹娘却看出来了。
我娘问我是不是有什么想法,我害羞却坚定地说,我希望能嫁给他。
娘叹了口气,说早知道会是这样,只是不知道你哥怎么想,如果他不愿意娘也不能用当初的恩情逼迫他,我点头表示知道,无论她怎么决定我都会接受。
没想到他同意了,我娘说不要觉得欠我们的,这些年你也为家里做了很多,只是可惜我们没能让你继续读书,不然的话你或许能考上大学也说不定。
他无所谓的笑了笑,说已经很满足了,爹娘都将他当做亲儿子,从来没有少过他的,他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
再说他也确实喜欢我,不仅仅是因为当初我们收留他,我偷听后心里甜丝丝的。
结婚前我靠在他身上,他问我说假如有天他找回弟弟妹妹,我愿意接受他们吗?
我说我愿意,他们也是我的弟弟妹妹。
就这样我们结婚了,然后我就和他踏上了寻亲之路,只是没想到这一寻就是他的一生,成了他终生的遗憾。
我们找到他当初所在的小城,只是十多年的时间,已经改变了许多人许多事。
他当初寄养弟弟妹妹那几家,好多已经不住在原处了,我们打听来打听去,最后找到了寄养他四弟的那一家。
那是一对老师夫妻,只是让我们觉得愤怒的是,他们收养了四弟之后不到两年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子,两人就商量着将他四弟转送给了别家。
等我们找到另一座小城中转送的那家后才知道,他们并没有收养四弟,而是将其以八十块钱的价格卖了出去,卖给谁了不知道,反正不是本地人,介绍人也找不到。
他特别的伤心,恨他当初为什么没看清人,就将弟弟交给了这样的人家。
我劝了好久,说总有天咱们能找到的。
至于其他的几家人已经离开了那座小城,比如那位老中医,在前些年出了国,说是他在海外的儿子回来接走的,顺便将他小妹安宁一起带走了。
至于地址联系方式是没有的,那年代电话都没几部,更遑论是国外了。
而收养三妹宋菲那家铁路上的夫妇也离开了,说是调到了南方工作,至于具体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
收养二妹的那家更是不知所踪,说是有年犯了事,一夜之间人去屋空。
我们只能回家继续生活,一边挣钱养家一边继续寻找,只是没想到这一找就是三十年,让我们从青丝找到了白发。
我的男人是个努力的人,他能干肯干也敢闯敢拼,为我们挣下一份不错的家业,光那一座干了二十多年的养殖场,就足以每年为家里带来不菲的收入。
只是我知道他心中的愧疚,却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增长,他心中是自责的,自责当初没能力养活弟弟妹妹,致使兄妹几人天各一方。
我也只能用各种办法帮着他一起找,终于在我们的不懈努力下,在九十年代末的时候打听到三妹宋菲的消息。
我们急匆匆赶到广州,在那里见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妹妹,当时宋菲已经结婚了,生活还不错,对他客气中带着疏远。
我能看出他特别的失望,当时心中还挺生气,这三妹恐怕是把我们当成穷亲戚了吧?我们住了几天坐火车离开,在车站宋菲匆匆赶来,哭着抱住他说为什么当初要把她送人?我松了口气,原来三妹还是惦记他的,只是心中还有怨恨。
我们又住下了,那段时间我们互相说了这些年的事情,当听到他差点在冰天雪地冻死,宋菲也是哭得劝都劝不住。
从此寻亲路上又多了一个人,在零五年的时候我们终于找到了四弟宋喆。
只是宋喆已经改名为了张建军,养父母也是农民,他也没有继续读书做了农民,很憨厚的一个人,见到我们就是笑。
他也说了后来的一些经历,在三年里被转卖四家,最后还是这对老夫妻收养了他,家里几个姐姐对他也很好,只是那些年的辗转流离让他没有再继续读书,如今也只能靠养鱼种藕生活了。
我说你大哥是养猪的,也比你强不到哪去,咱这才是一家人,因为我看出老四宋喆有些自卑。
晚上他捂着被子哇哇哭,说老四是他们中最聪明的,绝对是读书的料子,都是被他给瞎了眼送错了人。
我也只能陪着他一起哭,造化弄人。
一家兄弟姐妹五个找到了三个,剩下的就只有二妹宋芳和小妹安宁了。
只是他再饿没有等到,一六年秋他觉得身体不太舒服,去医院检查出淋巴癌,而且已经扩散,三个月不到就离开了。
走之前告诉我,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弟弟妹妹们,如果有可能他还是希望能找到他们,让一家人团聚。
宋菲和宋喆都来了,和我一样哭得拉不起来,人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也就在第二年,我们收到了安宁的消息,他当初被送走还不太记事,但从来没放弃过寻找亲人,只是他却没有机会再见到小妹,想到这里心就疼的不行。
宋芳是最大的,被送走时跟我当初认识他的时候一样大,也是九岁,按说她是最好找的,也是记事最清楚的。
可宋菲直到一九年才终于肯出面相见,她已经在一零年代初的时候就看到我们寻亲的消息了,只是却一直没有主动相见。
她心中也有怨恨,与宋菲一样,只不过她过的更不好,当初送到那家之后她试着逃跑过,想要找到我家男人。
只是天寒地冻的掉到沟里摔断了腿,然后腿就一直瘸着,后来家里出事又远走西北,嫁给个瘸子生活也很不容易。
因此见到寻亲消息也没有应声,直到听说老公去世的消息,她才再也忍不住思念,终于决定好找到了我们。
我和宋芳两个头发都白了的人,跪在他的坟前痛哭流涕,四十多年的时光,一家人总算是聚在了一起,只可惜他没有等到。
世人有千般苦,可最苦的又有谁知道?
我清楚他心里有多苦,她这辈子有多难,一辈子都背负着愧疚生活,一辈子最想的就是找到这些弟弟妹妹们。
好让他的父母九泉之下能够安宁!
人生不易,总算是全都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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