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十年代末生人,父母都是插队知青。

曾经我爸离开我们娘俩,独自在日本待了二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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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的时候我还记不太清事情,长大的过程中无数次看到我妈偷偷流泪。

也有许多的闲言碎语,说我爸在日本那边找了个日本女人,孩子都好几个了。

我知道我妈也在怀疑,就算我爸每次每个月寄钱、每个月写信、后来经常打电话,也没打消了她的猜疑,甚至好几次她控制不住情绪,跟我爸说离婚吧,这日子根本看不见头儿。

那时候我很害怕,怕失去我做梦都想团圆的家庭,更害怕让我心中存在的希望消失掉。

因此我也恨上了我爸,觉得他就是因为在日本有了家庭,才会这么多年不回来看我们。

直到那年我在他的支持下留学转机途经日本东京,才知道我们所谓的猜测多么无道理。

我也知道了我的爸爸是多么的爱我,而他又是用着怎样的伟大毅力和努力撑着这个家。

爸爸和妈妈都是知青,爸爸属于老三届,68年那年去插队,当时我妈还没有去农村。

那时候的知青都很苦,他一个大城市的知识青年,从生下来完全没有接触过农活。

我妈曾经说过,她插队去的时候我爸已经在那里待了三年了。

肩膀上都是厚厚的老茧,手掌看起来比老树皮还要粗糙的多。

在我妈去的第二年年底,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一起探亲回的城里。

之后的1975年他们结婚了,在第二年的时候有了我这个孩子。

当时他们还都在农村,在1977年的是我爸妈带我回的城。

那年冬天高考恢复,我爸一门心思的要参加高考。

可惜他耽误的时间太久了,连录取线都差的很远。

他不死心,在我娘的支持下,第二年时候再战高考。

可惜还是落榜了,距离大专的招生分数差那么10来分。

就当他还要考的时候,我的祖母不乐意了,说不能全家人养你考到老。

他没办法,只能灰头土脸的放下课本,进到街道工厂做临时工,没错就是临时工。

那时候知青大批回城,城里的就业岗位根本没有那么多,致使大量的青年找不到工作。

我爸整个大家庭也就是普通家庭,没有那么大的本事给他找个好工作,只能先干临时工。

每天几毛钱的工资,用我妈的话来说吃饭都不够,万一我有个感冒发烧就得去求奶奶。

79年的时候,我爸还是不死心,偷偷报名了高考,可惜再次名落孙山,甚至不如前次。

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也让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觉得自己可能就不是读书的料。

就这么蹉跎了一年多,日子也没见起色,工作的事情也没有什么眉目。

80年已经是改革开放的第三年,许多新生的事物出现在普通人生活。

那次我还隐约有些印象,我爸拿着个传单似的东西跑进了家里。

然后抱着我妈转了几圈,又抱起我来用胡子拉碴的脸亲了几口。

我当时还小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高兴,也是后来才知道咋回事。

那是一张日本来这里招收留学生的单子,他通过关系才搞到的。

说是一所技术学校,培训的都是技术工人,拿国际认可各种证。

我爸心动了,那时候他都快三十岁了,觉得再错失机会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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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面对那高达三万多的费用,我们全家人都迟疑了。

要知道那是80年,三万多的费用几乎是天文数字。

我爸到处去借钱,我妈也在娘家去借了不少钱。

终于凑够了学费,坐上了前往机场的飞机。

那年我还依稀记得,我隔着关口哭得不行。

他好几次都返回来,最后还是含着泪消失在天际。

他怀着憧憬而去,坐在飞机上的他,应该也没想到这一分别竟然二十多年。

他那所学校用这会儿网络语言来说就是“野鸡大学”,当地原本是一座煤矿小城,只不过资源枯竭后没落了,当地就想了个办学的方式拉动经济,其实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沟里,就连办学的教室都是用旧厂房改的,条件极其的艰苦,而且根本没有什么影响力。

跟我爸同一批去的有数百人,都是花了大价钱去的,到那里一看全都傻了眼。

他们待了一个多月,知道这学读着也没多大用处,就想着要逃离那里。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几百人逃了出去,一部分人直奔机场被遣返。

我爸没有走,他还欠着一大笔的债务,就这么回来那全家都会万劫不复。

他决定留在那里打工,可签证不是打工签证,护照又被留在学校,他就是所谓的“黑工”。

不懂日语,又没有护照,他只能打黑工,第一份工作就是去给人拉着车子送货。

这个工作又累工资也低,可他必须干下去,不然的话就还不上借来的那些钱。

他咬牙坚持着,晚上就睡在桥洞下面,好在是夏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后来他跟我说过,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只能尽力挣钱让我去好好读书。

不久后他找到第二份工作,是在一家华人餐馆里给人做洗碗工。

就这样白天他出苦力去拉车送货,晚上就到那餐馆去洗碗打杂。

一天的工作时间高达十几个小时,下班后就睡在桥洞子下面。

我问他这样拼命苦吗?他说是觉得有些苦,但一想起你们就不苦了。

可惜当时的我们还不知道他的生活是这样,我妈带着我独自生活在国内同样很苦,每年的冬天我妈都是去吃市场捡人家不要的白菜叶,为此我闹了无数次,觉得我妈对我不好。

妈妈也在工作,他在一家裁缝店给人家帮工,加工一件衣服能得到一块钱。

那些年或许是我们家最艰难的时候,好在我爸开始往家里寄钱了。

这些钱拿来给我交学费,另外一部分则是还当初借来的钱。

我爸两份工作之间还有不到三个小时的空档。

他又去找了第三份工作,这份工作是兼职,利用早上的几个小时在商场开门之前去打扫卫生,他每天晚上十一点左右下班,凌晨四点多起床坐车去商场,五点开始打扫卫生,直到九点多匆匆赶去送货站开始送货,到下午五点多钟去餐馆,再次工作到晚上十点多。

一天仅仅休息那么四五个小时,强度可想而知,可他依旧没有埋怨,更没有丧气,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用挣到的钱还债,给我创造一个能够后顾无忧的机会。

这样坚持了一年多,我爸终于租赁了一个不到六平米的房间。

那是个特别老旧的房间,除了一张床就是个小小的洗手间。

没办法洗澡,因为地面会往楼下渗水,他洗澡只能将自己装在塑料袋里洗,洗完之后再将水倒掉,这样就不会漏到楼下,他也就不用付出维修房间的费用。

为了省钱他还弄了个小小的厨房,晚上的时候餐馆会管饭,还能省下一顿饭。

这个如同牢笼一样的房间,他整整住了二十年,想想我的心里就有些发酸。

随着他日以继夜的辛苦,我们的情况也好转许多, 每年都能还上人家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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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八十年代中期的时候,终于还完了所有欠款,我妈还用我爸寄来的钱为我报了兴趣班和补课班,我的成绩也开始稳定,其实我读书的成绩本来也还算不错。

这时候就有闲言碎语传了出来,毕竟当时日本是最发达的时候,三份工的工资是不错的,我爸每个月都寄钱,就有人看着眼热,就传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最离谱的是我爸在那里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只要跟人家生一个孩子会给我们多少多少钱之类的。

就这么荒谬的消息竟然有许多人相信,就连我那些同学也会毫无顾忌的谈论。

我与他们辩驳,他们就联合起来孤立我,我经常是哭着回去,求我妈让我爸回来。

妈妈有时候会去找那些人吵闹,有时候却躲起来偷偷地哭,后来我才知道,妈妈其实也是怀疑的,毕竟那时候通信不畅,她也不清楚我爸到底在做什么。

爸爸的生活一成不变,每日不是在工作就是奔波在工作的路上,筋疲力尽的回到那个几平米的小房间去睡觉,然后早早爬起来再次去工作。

他有时候会抽出时间写一封信,告诉妈妈一定要给我最好的教育,钱不够他会给我想办法。

同时他也会利用仅有的空余时间去学习, 不会日语在工作中是很受欺凌的。

尤其他还是个中国人,那些本土的员工会偷偷在背后用日语骂他骂中国人。

有次一个看起来特别“友好”的男人,笑眯眯用日语骂了我爸爸半个多小时。

我爸还以为人家在表扬,后来才在其他人口中得知那人是骂了他。

他也很生气,可人在屋檐下又没有任何办法,所以他决定苦学日语。

对着那台小电视练发音,查字典一点点去学习领会,可谓是拿出吃奶的劲头。

工作中更是逮住人就对话,有时候词不达意让人嘲笑,可他从没有因此而气馁。

最终在一年后他能够应付大多数对话,三年后就连读写都不是太大的问题了。

同时他也了解到日本独特的技术等级制度,思索之后就开始了疯狂考证模式。

只有拿到这些等级证书,他的工资才可能提高,才有可能摆脱出苦力的下场。

可一个黑户考证何其难?再说他本就工作辛苦,只能抽出仅有的空余时间学。

一转眼到了90年,我已经读了中学,家里的情况在他的付出下改善很大。

可是妈妈的疑心病越来越重,虽然偶有与爸爸联系,可毕竟距离山高水长。

妈妈觉得爸爸在那边已经有人了,好几次会在夜里醒来崩溃到大哭。

再加上那些闲言碎语,也潜移默化的让我妈脑补出许多符合逻辑的剧情。

连带着我也对爸爸的观感变差,就算是他好不容易打来电话,对着电话我也不做声,我想那时候他应该很伤心吧?是不是会为我的态度默默流泪?

他不是不想回来,是没办法回来,甚至都不敢去机场。

平日里还需要躲着那些警察,稍不注意就会被遣返回国。

回国倒不怕,他怕的是回国后再也担负不起培养我的花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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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孩子所需要的代价。

我读的中学要交赞助费,那是一所顶尖学校,光赞助费就需要几万元。

经常要上的各种辅导班和培训班,同样也是一笔巨大到不敢想象的支出。

所以我妈每次都咬牙切齿的偷偷流泪,却又不敢让他回来或者跟他离婚。

就是因为靠我妈那点微薄的工资,最多能保证我们娘俩不会被饿死,想要读书变得更优秀是别想了,当然我妈的那些猜测事后证明都是假的,我爸过得日子比我们要苦的多。

我长大了,开始学会理智分析,我觉得爸爸可能过得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好。

1999年我二十二岁,以优异的成绩大学毕业,成功申请到了美国的医学院。

学医是我自小的追求,我希望能穿上白大褂,做一个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

妈到机场送我,我能看出她强忍着眼泪,我也努力憋着眼泪跟他告别。

可是当我过了机场安检之后还是没忍住,流着泪躲在角落看着妈妈。

妈妈可能以为我进去了,整个人泪流满面的蹲在那里哇哇大哭。

我当时特别想冲回去扑到他怀里,可还是咬牙忍住了,眼睛模糊着走上了飞机。

那时候要在东京转机,我要去看一眼阔别了将近二十年的父亲,看看是不是如同许多人所说,我爸爸在那里已经成家,有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因为他怕被遣返,不敢到机场去接我,我只能自己乘坐地铁去见他。

当在地铁靠站台之前,我看到窗外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眼泪又哗得落了下来。

他老了,跟我当初看照片时候的他完全不一样 ,头发秃了、皱纹多了,穿着的工作服也半新不旧,但是洗的很干净,垫着脚尖正盯着路过的每一面玻璃,希望第一时间找到我。

当我走出车门,他第一眼就认出了我,我能看出他眼中的伤感,但却强笑着跟我说,没想到已经长这么大了,比我想象的还要漂亮,快跟爸爸走,爸爸带你去吃好吃的。

吃饭的地方就是他打工的那家餐馆,工作了二十年,从洗碗工升级到后厨厨师。

餐馆的员工都很热情,有中国人,但更多的还是日本人,对我的态度非常亲热。

我想找到对我与众不同的那个人,也就是传说中父亲在这边的“女人”。

可是我失望了,并没有哪个是特别的,难道不在这里工作吗?

我爸很高兴,喝了酒给我表演当地的歌舞,说当地人喝多了都会这么跳。

那些阿姨、大妈、大叔也送了我不少礼物,说今天是我爸这些年最高兴的日子。

我跟着我爸回到他住的那间房,刚进去我就被吓到了,这也能叫人住的地方?

爸爸却给我介绍说,他在这里住了将近二十年,附近的邻居都对他特别好。

简单的一张床、狭小的卫生间、还有一张桌子放着炉灶和碗筷。

这难道就是爸爸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那一瞬间我特别的想哭。

墙上挂着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是黑白的,上面是一个小女孩。

我能认出来,这就是我六岁时候的照片,他来的时候唯一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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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看到我将注意力盯在照片上,笑着说他每天都会看一看我,然后想想我长多大了,长成了什么样子?在今天见到我之前,我长大后的样子一直是活在他的想象中。

我吸了吸鼻子,问他见到我是不是有些失望?我是不是没你想象的那么好看?

他哈哈大笑说怎么会呢?他的女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他从来都是这么认为。

我噙着眼泪也笑了,我知道我其实不漂亮,容貌也就是非常的一般人。

第二天他拿出做好的攻略,要带我去哪里哪里,我说可能时间不太够。

我提出想看看他这二十年的轨迹,还开玩笑说很多人都说他有小老婆。

他的笑容凝固住了,然后自嘲一笑,说我哪有本事找什么日本小老婆?

我对此不怀疑了,任凭什么女人,也不会找个生活在这小房间的男人。

他带我去了十几个地方,有商场、有仓库、有工厂、甚至还有码头。

说了这些年工作生活的轨迹,他讲的很平实,我却能听出其中心酸。

尤其是说到前几年日本经济危机的时候,他原本的工作单位倒闭了。

他就到码头去出苦力,帮人家渔船和货船卸货,每天挣几个面包钱。

我可以想象到那个画面,一个将近五十岁的人,汗流如雨的做着苦力,只为了能够挣些钱寄回家里,给他亲爱的闺女支付高昂的学费,为女儿攒下留学的费用。

离别的时候,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他坐在我身边也努力控制着。

他还是不敢去机场,因为他的使命还没完成,还需要为我留学的费用工作,所以他不能让自己被遣返,在地铁站分别,我不敢转头看向窗外,担心我会控制不住哭出来。

本来我以为二十年不见,我会对他生疏、会对他有怨气,却没想到这些都没有。

我既不感到陌生,也没有任何的怨气,我就是心疼我爸爸,就像我心疼我妈妈。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回了头,他站在那里依旧挥着手,能看到有泪花在眼角闪烁。

直到我们再也看不见,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我为我爸所受的苦和受到的怀疑而委屈,同时也为有个这样的父亲而骄傲,他用青春和年华托起了我们的家,托起我的人生和梦想。

到达美国后安顿下来,我给我妈打了电话,告诉了她我在东京的见闻。

妈妈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她始终觉得我爸不可能会这么过二十年。

我说爸爸老了,显得比你还要苍老很多,说着我又忍不住哭了。

她说相信我,我们俩都没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挂断的电话。

我翻开书本努力的往下读,好像这样能压住激荡的思绪。

我见了爸爸的那些证书,整整七种不同类型的证书。

那是他这些年利用空余时间学习考下来的。

也是这些证书撑起来我追逐梦想的道路。

我想他能做到,我又为什么不能呢?

一年后,我妈妈决定要来美国看我。

我希望她也能在东京转机,去看望一下爸爸。

她思索之后答应了,我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爸爸。

大概一周多后我妈出现在我面前,我能看出她的眼睛哭过。

我问我妈见到爸爸了吗?她点点头,然后就咬着嘴唇趴在我肩膀抽泣起来。

好久她才平静下来,带着哭腔跟我说,你爸爸咋老成那样了?她都不敢认了!

我说他是为了咱们这个家,我那时候已经通过当初认识那些爸爸的同事,得知了爸爸这些年在日本的大多数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让人心中颤动,几十年如一日的奔波在工作之中,一天工作时间超过十六小时,这就是我爸爸,无论受过多少苦都从不该怨恨,依旧埋头苦干将挣到的钱一分不少的寄回家里,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

上次我去的时候见到他背后的伤疤,那是八十年代的时候有天他发了工资,路上遇到当地的混混抢劫,他宁可用后背的伤也要保护那些能够维持我们生活的薪水。

他有个仓库的同事告诉我,那些年他晕倒了至少五次,都是营养不良加上高强度的工作累的,医院醒来却第一时间回到工作岗位,就是怕挣不到钱会影响到我们。

餐馆的同事告诉我,二十年来他没有一天迟到,从没有请过一天的假期,就连公休日都要去做兼职,他是世界上最大的丈夫和父亲。

商场的同事告诉我,他每天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将几十部电梯、几十间厕所打扫干净,从来没见过世界上有这么能干的男人。

我为又这样的父亲而感到骄傲,为有这样的爸爸感到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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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我修完全部课程,拿到了博士学位,也收到国内的医院的邀请。

也是在那一年,爸爸告别了二十多年的日本回国,走之前他将这些年的路程重新走了一遍,从那所已经倒闭的学校到住了二十年的蜗居,一路走来也是无限感慨。

他说轻松了,终于能够回来陪陪家人,这是二十多年他最大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