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这世上少有的懒人，用我娘的话说，就差把屎拉到裤子里。
他从来不会主动去干活，也不会主动去收拾自己，要不是我娘他估计早就得饿死。
小时候我们还不太在意，等到稍大一些看到我爹那个样子，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
看不下去的结果就是瞧不上他，瞧不上他自然跟他的关系也说不上多好。
他也会经常发脾气，说白养了我们这俩白眼狼，我还会争辩说我娘养的。
每次这么说他都会气得眼睛发红，最后却颓然无力的骂着回屋里睡觉去。
他爱睡觉，在农村大部分都是勤劳的，尤其是他们50、60的这代人。
就像我大伯，人家从来没有超过六点起床的，早饭之前能锄两垄地。
二伯也差不到哪去，五六十岁还起早贪黑的在工地上搬砖挣钱。
到了我爹这里，从记事开始，他都是每天不到日上三竿不起床。
起来之后也是溜溜达达，到地里没干一会就说今天就干到这吧。
然后十点来钟扛着锄头回家，洗把脸坐在树荫下面听收音机。
他的懒在全村都有名，当初爷爷分家时候问谁跟老人一起住。
我爹主动报名说他陪着老人一起住，我爷爷当时气得翻白眼。
说就你这种懒货，我跟你一起住，是你养我老，还是我养你？
我爹还恬不知耻的说活到老、干到老，没看人八十还在干吗？
爷爷也被他的厚脸皮弄得无奈，只能嚷一句跟你活不到八十。
最后爷爷谁也没跟，盖了房子第一个撵出去的就是我们一家。
没办法，实在是我爹太让他生气了，多看一眼都是烦的。
再说回我爹，小时候他就是这么过日子的。
用我奶奶的话说，不是我娘你爹就得饿死。
我就问她，知道我爹这样你们还把我娘骗进来？
奶奶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说一句总不能让你爹打光棍啊？
年轻时候的爹基本上就是人嫌狗厌，不仅懒还喜欢跟那帮狐朋狗友瞎混。
我娘说我们小的时候我爹天天晚上出去喝酒，到半夜才醉醺醺的被送回来。
那时候家里没钱，我娘就每天用麦秸秆编草辫子卖，一挂子草辫子才卖一毛钱。
卖的钱供我爹拿出去喝酒，就那么好几年，后来他那帮子狐朋狗友都成家立业了，都学着干事情走正道，就是我爹还依旧那么的懒，再之后那帮人也就不怎么跟他往来了。
我和我妹的成长过程，见到的都是我娘的含辛茹苦，从来没见我爹有过担当。
自然也不会对他有什么亲近，随着进入青春期就更加瞧不上他这样的人了。
对我们来说，爹这样的人就不配有媳妇，更不配有我们的尊敬。
还记得有次我娘生病，我觉得不对劲，叫他起来跟我一起送医。
他眯着眼睛说老农民生个病哪有那么娇贵？让你娘睡会就好了。
还是十六岁的我，跟着妹妹拉着板车把娘送到乡卫生所的。
最后检查是急性肠胃炎，医生问我娘不疼吗？我娘说疼啊。
医生说疼你不知道来？要是再拖两天会要了你的命知道不？
娘有些不好意思，说本来觉得没啥大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我和妹妹却哭的稀里哗啦的，对我爹的恨意直冲云霄。
随着我们兄妹跟爹的关系越加的恶劣，我娘也是着急。
她原本也会埋怨我爹懒，后来就改成经常劝我们兄妹。
给我爹说好话，说他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懒，其实也是挺好的人之类的。
只是这些话对青春期的我们来说没半点用处，最有用的莫过于我爹证明自己。
可他依旧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见到我们不客气就会无能恼怒一阵。
也不知道怎么安慰的自己，反正等到睡一觉醒来，人家的怒气早就消失不见。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了，都走出农村到城里打工，然后在城市里拼搏安家立业。
最想念的还是努力将这个家撑起来的母亲，时刻都想着把她接到城里来住。
我娘不太想来，说家里都熟悉，街坊邻居多，来城里谁都不认识待不住。
刚开始我们以为是真的，后来才知道她是担心我爹在家饿死。
倒是我爹经常想着到城里住，不过我跟妹妹每次都不会接话。
我们也都有了孩子，有时候想想我娘真的挺不容易的。
拉扯两个孩子长大，还要操持家里、地里，让日子能够过下去。
心中对我爹更不耻了，一个男人连家都撑不起来，又怎么能算个正经人？
但好在年纪阅历的增长，让我们也没有那么的暴躁，不再选择跟他正面冲突。
有次我回到老家，坐在家里跟我娘一起抠玉米粒，说着说着话就想起我娘这辈子，我问她后悔不？嫁给这么懒个男人受了一辈子罪！
我娘迟疑了下，神色有些为难，最后还是说了句，年轻时候确实有些后悔，但后来也就想开了，多大点事啊，跟啥样的男人不都是过一辈子？累点就累点，日子不也都过来了？
当时我就很生气，我说你这就是典型的鸵鸟思维，按我说你早就应该跟他离婚，找个啥样的都比他这样的强！
我娘显然有些生气了，不过也没有跟我发火，而是说我不要这么说你爹，他再不好也是你爹，我是能离婚，离了婚你们俩能得了好？再好的人也不如亲爹对你们亲！再说我要跟他离婚，那不得把他饿死吗？到时候饿死了他我一辈子能过好？
我就不信人真能懒死，但想起我爹多年来的所作所为，觉得他很大可能还真会懒死。
没办法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戾气，跟我娘说他五十多了还这么懒，也在你惯得。
我娘嘿嘿一笑没说话，过了会我又说，反正也闲着没事，跟我说说你们的事情吧？就我爹那么懒的人？按说你不能看上他，他是怎么骗到你的？
我娘露出回忆神色，然后难得害羞了，好半天才说了句，确实我也瞧不上你爹的懒，但那会儿谁知道谁啥样的人啊？那会你爹大高个、长得白净好看，说起来都是被他那张脸给骗了。
看着张大嘴巴的震惊的我，娘羞得脸都泛红了，说想笑就笑吧，娘有时候也觉得好笑。
我倒不是想笑，是觉得有些惊讶，我娘啥时候是个颜值控了？这不是她的风格啊！
娘却理所当然的说，这有啥风格不风格的？谁不喜欢个看着顺眼的？
然后娘就跟我说起那时候的事情，我爹从小的时候就是懒出了名的。
只是两家离得远，没听到过我爹的坏名声，也不知道他是啥样的人。
但我爹在我们几个村名声不太好，所以到了二十多还没找到媳妇。
我奶奶着急啊，那时候给儿子娶不上媳妇是很丢人的事情。
她就到处打听托人说媒，终于是打听到我娘这边的熟人。
两边相距十多里地，也不怕人家打听到我爹的情况。
就这么我爹跑来相亲，来之前还特意的拾掇了一下。
大高个.......我爹个头一米八，在那时候真算鹤立鸡群、超过农村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男青年，后来想想也能想明白，光吃不干能不长大个儿吗？
人长得咋说呢？算不上特别帅也算是比较周正，国字脸、浓眉大眼的一看就挺正派。
我娘第一次见到我爹，就觉得这小伙长得真不错，也就在心里留下了第一印象。
后来咋说呢？为了把我娘骗回家，我奶奶也算是煞费心思，过年过节逢节必到。
还交代我爹要好好表现，主动干点活，说话要注意，带我娘到集上别怕花钱。
我爹那属于对钱就没概念的，再加上哄人还算在行，我娘就觉得这人真不赖。
他也曾到姥爷地里干过活，就他那懒样儿还真不知道咋坚持下来的。
不过我娘说你爹干活耍小聪明，锄地都是隔一锄埋一锄。
我姥爷不知道，看他锄地挺快，还觉得是个能干活的后生。
谁知道一下雨，锄的那些草都活过来了，弄得我娘怕姥爷生气，偷偷又锄了一遍帮着他补救，我娘当时也没想那么多，觉得男人干活粗糙点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嫁过来之后我爹的本性竟然是那么懒。
我撇撇嘴说都是你纵容的，当时就不应该愿意他。
娘没说话，带着回忆继续说下去，刚结婚不久就发现我爹奇懒无比，当时她也是很生气的，觉得日子根本就没啥盼头，一个女人撑住整个家何其难啊？
她也试过跟我爹吵，想要把他给扳正过来，可结果却不尽人意。
我爹有个好处，就是我娘怎么凶，人家都很少会还嘴。
弄得我娘也是没办法，觉得这人就是个滚刀肉。
有次我娘在地里忙活回来，看到我爹又出去了，还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衣服刨的到处都是，气得坐在地上就哭，我奶奶过去安慰，我娘说离婚，必须要离婚，不然就不活了。
那次闹得我奶奶都怕了，哄来哄去见劝不动我娘，奶奶也没办法了，说实在不行就离吧，俺家老三也确实不是个东西，耽误你一辈子也觉得心里愧得慌。
我爹回来傻眼了，他肯定是不想离婚的，就跟我娘求情认错。
可我娘铁了心要离婚，俩人差点都要去乡里办手续了。
不过我娘发现自己怀孕了，一想离婚了孩子咋办？俩人就没离成。
那次把我爹也吓坏了，好长时间没出去瞎混，但肯定也不会去干活。
后来我就出生了，我爹见我娘一门心思在我身上，就又恢复了本性。
活肯定是坚决不干的，在家听孩子哭闹睡觉也睡不成，还不如出去喝酒。
那时候还没分家，爷爷奶奶还能帮衬，他从哪都能弄点钱出去耍。
每次喝多被人送回来，还振振有词的说，不多喝点捞不回本来。
所以我娘那时候特别的难过，一想到跟这人过一辈子就受不了。
我问娘那你为啥又忍下来了？当时离了婚也就不用受这么多罪了？
我娘笑着斜了我一眼，说发现我就是太瞧不上我爹，话里话外都是让他们离婚，都这年岁了更不能离婚了，让我死了这份心思吧，我也只能无奈的揉鼻子。
我娘说你爹人是懒，可却不是一无是处，接着说了个我都不知道的秘密。
那是我出生不到一年的时候，我娘不知道怎么身体觉得不舒服，腰疼的直不起来，当时还觉得是月子病，到处去看医生，可吃了好多的药都不管用，人虚弱的头都抬不起来。
当时我娘都觉得自己不行了，跟我爹交代后事，说把我送到我大姨家去养？
我爹拉着我娘的手说咋继续治，就算砸锅卖铁也得给你治好病，他一改懒散的本性，到处去借钱，还把家里的驴偷偷给卖了，带着我娘去省城、去北京，一路背着她求医问药。
没人知道我爹是怎么做的，只有我娘，我娘说趴在他背上的时候，觉得这辈子值了。
这男人懒是懒，但心好，对她也是真心，就算是懒一点又能咋样？人不都是瞎过吗？
整整一年，我在家被奶奶看着，爹背着娘走遍了周边的城市，进了无数家的医院。
就连姥姥当时都说要实在治不好就别浪费钱了，我爹却不为所动坚持要给娘治病。
终于在他的努力下，在一间城市小巷的中医馆，人家开了几副药吃下去病就好了。
原来所谓的月子病，不过就是普通的肾炎而已，差点将我娘的命给要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他们提起这件事，那时候的我也没这方面的记忆。
我娘偷着揉了下眼角，说要是没你爹，你们也早就没娘了。
对此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或许我爹确实有重情重义的一面。
但依旧不足以抵消这些年他给我们留下的那些恶劣印象。
娘说你们都觉得你爹不管事，但他要不管你们咋活下来的？
我说从小我们就是你照看大的，跟他有个啥关系？
娘对此苦笑一声，说孩子，你觉得娘一个人真能养大你们？
她叹了口气说你们都小看你们爹了，他或许是很懒，却绝对不是个笨人。
当时给我娘治病欠了许多钱，就连我爷爷都撑不住，等到我娘好了就琢磨着分家。
我娘一盘算欠人家的钱差不多有四五千，当时也是吓坏了，要知道八十年代四五千的数字有多大，比起现在四五十万也差不到哪去。
娘当时愁的睡不着，说还不如让他死了呢。
我爹却不在乎，说欠债还钱就是了，人没了那就啥都没了。
他说欠的钱你别管，他会想办法还，不久后他就带着行李出去了。
一年后我爹回来，把钱挨家挨户的还了回去，还多给我娘五千块钱。
我娘吓坏了，说你不是做啥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吧？我爹说这点钱还不至于。
他是去了山西，不知道怎么寻摸的，跟当地一个人搭上了线，偷着收煤往外倒。
当时煤炭紧张，全国资源都紧张，好多非国营的都拿不到煤，我爹手里有煤，自然不愁换成钱，他仅仅用几个月就挣到了别人几年挣不到的钱。
我惊得站起来，没想到我爹还有这本事，那为啥不继续做下去？
我娘说你爹那个人你还不知道？懒人一个，操心费神的活都不愿做。
再说当时那么做也是有风险的，煤这东西不知道裹着多少人命，你爹说挣的钱够花就行，何必冒着风险要那么多？老老实实过日子多舒坦？
所以我爹就没继续再走那条道，而是回来继续过起了懒人的生活。
娘说你们也不想想，当时谁家能起来大瓦房？那不得有钱才行？
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有这种脑子和胆子的人能受一辈子穷？
这得是多么胸无大志才可以？我娘被我的话逗得前仰后合。
说你爹可不就是胸无大志嘛！他一直喜欢的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我不屑地说了句，那也没见他多上心，我们都没有他睡觉重要。
娘又叹了口气，说你们爹其实对你们俩是特别上心的。
见我不信，娘问我你还记不记得读一年级那会跟人打架？
我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当时东头贺家有个小子手贱，没事就喜欢打我两下，有次我没忍住跟他打了起来，然后被他们两兄弟打了，回家也没敢说，我娘是咋知道的？
娘说你当时被打的那么惨，瞎子都能看出来，你爹当时就去找你班同学打听去了。
打听到你是受了欺负，那天晚上你爹带着菜刀，去贺家噼里啪啦的就开始劈人家门。
说要宰了他们全家给你出气，吓得贺家赶紧道歉，多少人说好话才拉住你爹的。
我有些不敢相信，说这是他能办出来的事情？我娘说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说我爹其实是有本事、有责任感的男人，只不过始终没有多大的心气。
不是如此的话，她也不可能跟我爹过一辈子，还始终没觉得不幸福。
要不是我爹有能耐，她也没那本事把我俩养大，还供我读书上大学。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或许我一直偏激了，父母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才最清楚，就像我娘说的，若是我爹一无是处，她也不可能甘心情愿的跟我爹过一辈子。
娘见我有些不自然，笑了笑说没事的，你爹不会跟你们一般见识。
你能考上大学，那都是他一辈子的骄傲，而且你爹也说了，他这个负面典型，也是激励你们的反面教材，只有这样你们才能正常的走自己的路，所以你们对他再不好，他也不说什么，有时候反而会偷偷乐，说我家这俩种还真是不差，起码知道心疼他娘。
我觉得心里有些愧疚了，我娘又开口说，人这辈子其实挺短的，一转眼我们都这个岁数了，你们也都做了父母，有些什么娘希望你们也不要放在心上，心没那么大，搁不住那么多的事情，压着压着人就受不了了。
我们俩人岁数也都大了，不知道哪天谁就先走了，娘跟你说这些，是让你们知道这世上的人不都是你看到的那样子，很多时候你看的也不见得都是正确的。
就跟你爹一样，从来也没想着大富大贵，懒有时也是一种生活。
事实证明我们过得不算好，平淡中却也有属于自己的好。
如果哪天娘先走了，你们爹也不用太管，常看看他就行。
我终于低下了头，眼泪噼里啪啦的掉在抠下的玉米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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