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都觉得,父亲只是先去那里看看而已。回来时,他会这么说吧:“跟我想的一样,一点都不可怕。”
伊坂幸太郎。日本作家,出生于 1971 年 5 月 25 日,以其悬疑和惊悚小说而闻名。2000年,他凭借第一部小说《大头本的稻》获得新潮推理俱乐部奖。
这是伊坂幸太郎写父亲的一篇文章,看似平淡的语言中隐藏着对父亲深切的怀念,催人泪下......
不要怕,我先过去看看
家里有许多书柜,都是我父亲的。还有不少奖状,是他在工作上拿到的。他在通信公司里做技术开发,一年到头几乎不休息,没日没夜地在公司里研究或者做实验。
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个糟糕的人。虽然他既不动粗,也不摆架子,但总是工作优先。工作日就不用说了,连周六周日基本上也会去公司。久而久之,我见到父亲就会紧张得像是见到叔叔伯伯一样。而他也总是一脸严肃,没精打采的。
那时我二十四岁,已经开始写小说,但这个年龄还是会被人当作孩子。我却自认为是个成熟的大人。一天,母亲打电话给我:“你爸爸要去住院,你能帮他搬行李吗?那天我有别的事没法去。”我同意了,多少是出于身为独子的使命感。
不,我是为了母亲。因为父亲很少在家,家里的事、学校的事、与社会接触的种种,都是母亲孤军奋斗。这既是对母亲的感谢,也是慰劳。
我是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被查出恶性肿瘤、时日无几的,而父亲也知道我已经知道了。虽然不是毫无触动,但对我来说,父亲是个只会在公司里做自己热爱的工作的人,那时我想的更多的是,刚知道他不能去公司了,接着就要去医院了吗?真是个不回家的人。
父母家和我家就在同一个街区,我经常会回去看看。我去得并不频繁,因为觉得那时再和几乎没有联系的父亲见面,就像是在借机平账一样。我不想他因为这种事情而取得借贷平衡。
“有句话我要事先声明,”他曾这么说,“我想往后我会越来越虚弱。这很正常,因为我快死了。音量渐渐变小后,乐曲也会结束,是吧?”
“所以呢?”
“不要因为我渐渐虚弱而惊慌失措。”父亲笑得露出了牙,“我死的时候,就是我的寿命到头了。我好好地走过了完整的人生。”
这是在逞哪门子强?我不屑地想,愤愤地望向身边。母亲耸了耸肩,噘起了嘴:“一直不管家的人还要装模作样,真让人头疼。”
那时,父亲确实是在逞强,但并不只是为了面子和自尊心。我之后才明白了这一点。如今的我知道,他选择在家接受治疗,像迎来乐曲结束般渐渐虚弱,但他还是想教导我一些事。
之后去探望他的时候,他盖着被子,房间里飘着汗水与尘埃混杂的气味。他瘦了一大圈,脸色惨白,但看到我,依旧露出了虚弱的微笑。
“因为有药,所以也不是特别痛,只不过总是犯困。”父亲说他一天有大半时间都在睡觉,那施恩的语气就好像他现在清醒着说明我很幸运一样。他眼睛无神,从被子中露出的脚踝细得令人吃惊。
“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聊了一会儿家常后,我问他。
“虽然能做的有限,比如有什么想吃的或是想看的?”
“正如你所知,我自由自在地生活至今。”父亲故意说得文绉绉,“已经没有未竟的心愿了。虽然我很遗憾没能尽到父亲的本分。”
“这件事……”我下意识地开口,“这件事虽然是事实……”
不过,我觉得他比那些上了年纪却还恣意妄为、给周围添麻烦的父亲要好得多,于是我又说,“不过,我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父亲要尽多少父亲的本分。”
“最近,我回忆起那个时候的事。”父亲隔着窗户,望向庭院的方向说道。窗帘拉着,他不可能看到外面的景色,“以前我们去过游乐园。”
“鬼屋吗?”
“对,就是那个。你记得吗?”不知是不是错觉,父亲转向我的眼眸中闪着光彩。
“我还以为你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你害怕进鬼屋,就在入口前蹲着不肯走。”
那个时候记忆的轮廓在脑中渐渐明晰。当时,朋友们一个接一个进入鬼屋,我却蹲着喊“我怕”,不肯动弹。“我没有办法,就先进去了。”那时父亲是这么说的,“那我先去看看是不是吓人。”
“那又如何?”我问。
父亲的表情变得温柔起来:“我觉得就和当时一样。”
“一样?什么东西和游乐园一样?”
“我知道它不吓人,你也没有必要害怕。所以……”父亲继续说。
“什么?”
“我先去确认一下那并不可怕。”
我诧异地问他在说什么,他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那之后,父亲又活了半个月左右。我去看他时他多半在睡觉,也有意识清醒的时候。对话一天比一天艰难,但我叫他时他会点头,有时也会应声。
最后一次对话,是在他去世前的两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房间。
“要拉上窗帘吗?”我起身时,父亲却嘟囔:“没关系。”
我看着他的脸,不清楚他是认出了我,还是在做梦。他继续说道:“一点都不可怕。”听他的语气,像是在另一个梦幻的舞台上和某人对话。
“啊,嗯。”
“是的,不要怕。没关系。我先过去看看。”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于是又一次应和了一声,只说了一句:“那可真是帮我大忙了。”
母亲在提及父亲去世时,说:「我一早起床,他就没有呼吸了。」母亲虽然流着泪,却很理智。我赶到后,怔怔地望着父亲那具已经不再呼吸、既不是物体也不是生物的躯体。心中一阵寂寥,同时又忍不住回忆他在家中平凡度日却渐渐衰弱的模样。回过神,我发现自己正告诉母亲:“感觉已经不怕死了。”
“谁?”
“我。”
“胆小的你?”
“虽然很可怕,虽然有一天自己也会迎来死亡,只不过那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我觉得那并不可怕,而是很自然。”
“哎哟。”母亲又是感叹又是吃惊地呼了口气,“你爸爸真厉害。”
“什么?”
“做父母的,都会忍不住期盼子女人生平安。”个子矮小的母亲挺直了背,仿佛正在低头看我,“会祈求子女不要遇上痛苦与可怕的事,希望子女能平静地生活。这和你是不是一个著名作家毫无关系。”
的确,对父亲而言,我不是作家,而是他唯一的儿子。
“唔,不过要平静地生活是很难的。”
“是的。连续遇到痛苦、可怕的事,也是因为活着。而死亡,则是程度最深的。”
“最深的?”
“死亡不就是最可怕的事吗?而且可怕的是,不论是谁,都一定会遇上这件最可怕的事。我们终有一死。这是无从逃避的绝对法则。不管哪个人、哪个小孩都一定会迎来死亡。不论走过怎样的人生,成功也好失败也罢,最可怕的事都必然会造访。所以,你爸爸为此而努力。”
“努力什么?”
“他想要告诉你,虽然死亡终会来临,但那绝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从那以后,我就不怕死了。不,虽然还是怕,只不过——
他好不容易才教会了我。
我至今都觉得,父亲只是先去那里看看而已。回来时,他会这么说吧:“跟我想的一样,一点都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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