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突然看到有人讲解辛弃疾最有名的一首《破阵子》。
在说到“八百里分麾下炙”一句时,竟将它翻译为“带领麾下将领奔袭八百里,休息时烤肉聚餐”,还引得不少人附和。
所以今天我们从头开始,细细地重读一遍这首雄奇高昂、豪情恣肆的传奇之词吧!
词曰《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这首词大约写于宋孝宗淳熙十五年(公元1188年)前后。
标题中的“陈同甫”,即南宋学者、词人陈亮,人称“龙川先生”。他为人才气豪迈,议论纵横,是一位积极的主战派。
这一年,是辛弃疾南归的第26年,却也是他罢官以后闲居上饶的第七年。稼轩生平虽以“英雄”自许,却命运多舛、壮志难酬。
回到南宋朝廷后不久,宋孝宗即位,一度表现出想要恢复失地、报仇雪耻的锐气,主动发起“隆兴北伐”。稼轩主动向主将张浚自荐,投书却被束之高阁、无人理会。
北伐很快大败,主和派势力从此再次占了上风,辛弃疾的作战能力和他的战策一样都被束之高阁。
“归正人”的尴尬身份,使他常年只能辗转于各地方镇守,始终无法实现驰骋沙场、收复中原的理想。
而1188年,陈亮见时局渐好,似乎又有了恢复中原的希望,于是上书给皇帝请求太子监军、筹备北伐,然后又写信约请辛弃疾和朱熹,一起到铅山一带共商局势。
朱熹虽未能赴约,辛弃疾与陈亮却一起“鹅湖同憩,瓢泉共酌”,度过了意气相投、肝胆相照的十天。
对于悲愤郁结的辛弃疾来说,这十天无疑是极为珍贵的,更是重新激起了他内心的壮志豪情。
两人唱和颇多,辛弃疾更是留下了“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的慷慨之语。
《破阵子》大抵也是写在这段时间,标题中称其为“壮词”,究竟壮在何处呢?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醉眼惺忪间挑亮油灯,观看我闲置已久的宝剑,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梦里好像重回到了连绵不绝的营寨,听到了处处接连不断响起的号角声。
“角”是古代军营中最常见的管乐器,也是军营中最有标志性的意象之一。它形如竹筒,本细末大,以竹木或皮革等制成,军营之中多用以警昏晓、振士气、肃军容,声音哀厉高亢。杜甫“五更鼓角声悲壮”,李贺“角声满天秋色里”,范仲淹“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都是角声带来的苍凉悲壮之境。
稼轩已经闲居乡野数年,早已远离了征杀疆场的时光,但那些横戈跃马的画面却从未在记忆中褪色。
然而他却不能想,不能提,只能在醉后、在梦里,任回忆汹涌。
短短十六个字,勾勒出了一个满怀抱负却失意无奈的壮士形象,意境深邃,意味无穷。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兵士们欢欣鼓舞地分享烤牛肉,军中奏起振奋人心的战曲,将军意气昂扬地在沙场之上点阅军队。
“八百里”,典出《世说新语·汰侈》,讲的是西晋巨富王恺有一头珍贵的牛,名叫“八百里驳”,是能够日行八百里的神牛。后人借此来作为牛的雅称,含着豪迈气概,如苏轼“要当啖公八百里,豪气一洗儒生酸”。
“麾下”即部下,“炙”则代表着烤的烹饪方式,“八百里分麾下炙”描绘的是烧烤牛肉并分食的画面,欢快豪迈的景象跃然纸上。
“五十弦”,典出《史记》。传说最早的瑟都是五十弦,太帝命素女弹奏瑟,结果瑟音过于悲哀,于是下令将瑟剖开,从此诞生了二十五弦瑟。
“塞外声”指的是悲壮粗狂的军乐,用瑟来奏响它,其中的悲凉苍茫意境更是加倍突出。
先写乐景,紧接哀景,反衬得哀景愈哀,由此引出原因——“沙场秋点兵”。
为何“点兵”?
“点兵”意为召集并检阅即将或准备出征的士兵,显然是为了应对敌人的来袭。
“沙场”,即平沙旷野的战场,古代打匈奴多是在沙漠中作战,故有此称。
南宋此时面对的虽然不是匈奴,但也是来自金朝的女真族,词中暗示了军士们面对的是异族来犯。
“秋”字点出了时间,同时也是对应了女真族骑兵为主,故而经常在“秋高马壮”时发动战争。
所以军士们大块吃肉是为了壮行,悲凉的军乐同样也是为了送行,气势磅礴,引人神往。
陈廷焯赞其曰,“字字跳掷而出,‘沙场’五字,起一片秋声,沉雄悲壮,凌轹千古。”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战马像的卢马一样,跑得如同飞一般地快,离弦的箭像惊雷一样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的卢”,是一种额部有白色斑点性烈的快马,典出《三国志》。相传刘备曾乘的卢马从襄阳城西的檀溪水中一跃三丈,脱离险境。
“霹雳”,指的是急而响的雷声。“弓如霹雳”则典出《南史》,讲的是南北朝时期名将曹景宗,称自己年少时“骑快马如龙,与年少辈数十骑,拓弓弦作霹雳声,箭如饿鸱叫”,年少恣意、豪情万丈。
这幅画面是何等地豪迈雄壮!将军率领铁骑冲向敌军,马儿飞一般地向前冲锋,弓弦雷鸣,万箭齐发敌军纷纷落马、狼狈溃逃,一瞬间便结束了战斗。
激昂豪壮之气至此到达了顶峰,而后却急转直下,发出了振聋发聩的一叹: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我一心想替君主完成收复国家失地的大业,赢得生前身后、传诵千载的美名。可醉梦中恍然醒来,可怜自己已经是白发斑斑,依旧壮志难酬!
整首词的开篇发端突然,而后分炙闻角、沙场点兵、驰马张弓、克敌制胜,宛如鹰隼突起,凌空直上。而当冲入云霄最高处时,却并没有继续翱翔,而是陡然下跌,“一点即醒”。
这种戛然而止的结尾方式,用笔极险,在古代诗词中是极少见的,却别有一番震荡人心、扣人心弦的艺术效果。
正如近代批评家顾随所言,“前九句,真是海上蜃楼突起,若者为城郭,若者为楼阁,若者为塔寺,为庐屋,使见者目不暇给。待到‘可怜白发生’,又如大风陡起,巨浪掀天,向之所谓城郭、楼阁、塔寺、庐屋也者,遂俱归幻灭,无影无踪,此又是何等腕力”,评价可谓是极为精到。
辛弃疾虽然自称是“壮词”,却只有三分醉梦之中快意一时的豪壮,剩下七分都是清醒之后怅然无奈的悲壮。
或许在他的回忆中,他的理想也和这首词一样,年少时“烈日秋霜,忠肝义胆”,早早立下了收复中原、精忠报国的志向,21岁时便组织义军参与抗金复国的战争。
他曾率领区区五十多人,夜袭数万人的金营,成功捉拿叛徒张安国,带领义军南归,一时间震动朝野,“圣天子一见三叹”。
本以为雄鹰就此便能展开羽翼,翱翔于长空、搏击于狂沙,却不曾想一切希冀都化作泡影,他一次次被驱离权力中心,一次次被冷酷的现实打败,只能睡不着的夜里喝喝闷酒,然后“醉里挑灯看剑”,在梦里回到自己心中一直向往的“吹角连营”。
想起他年轻时写给族弟的词中,玩笑般地解读了“辛”这个姓氏,自叹“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不料一语成谶。千载之后,依然令人感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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