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能使自己成为自己，比什么都重要。——弗吉尼亚·伍尔芙《一间自己的屋子》

这是第四个故事。

一

说到鱼人，我们镇子方圆十里都知道说的是谁。

有人要说了，只听说过“美人鱼”或者是“大章鱼”，什么时候有个“鱼人”啊？

有的。

鱼人从小就跟着家人在船上长大，平时主要工作就是下河摸鱼，上船吃鱼，很少看到他们上岸。

他们就像是神秘的隐族，一直恪守着远离人群的神秘感。

我们那儿靠着江边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游水，但每当我们碰到“鱼人”的时候才明白了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鱼人游水不叫游，那如履平地的感觉，那似乎就像呼吸般自然的潜行，看的人是目瞪口呆。

但是他也有缺点啊，那就是他一直没有读过书。

每次有人拿这话怼他的时候，他也只是沉默。

直到有一天，他鼓足了勇气，跟自己父亲说：“想去上学”。

他父亲瞅了他一眼，半大小伙子了，一天书还没有念过，确实是有些过不去，就这么着勾了两条大青鱼，带着他第一次上了岸。

二

鱼人，长到了十多岁，这并不是第一次上岸，但是这还真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

见着这么多人。

街上卖的、路上叫卖的，在鱼人眼里都充满了稀奇。

他父亲见到他一直盯着一串糖葫芦，给他买了一串，递到他手里，道：“拿着吧，以后路还长着咧”。

鱼人不知道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却一直记得那糖葫芦的甜，他说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味道。

父亲给鱼人找到了一间学校，顺便把他寄宿在了自己妹妹家。

也就是说从此鱼人要离开水面了，到陆地上生活。

鱼人很高兴，实际上这份高兴只是小孩子对于这个世界的稀奇。

一旦过了那份新鲜劲，一旦过了那个时间，人总是会开始怀念，怀念过去，怀念自己曾经习惯的生活。

三

鱼人在陆地上了学，像所有小孩子那样背着个小书包，戴着红领巾。

他知道了首都在哪儿，

他知道了听到国歌该行注目礼，

他还知道了见到老师要问好。

只是了解的越多，认识的人越多，他却愈加难受。

他姑姑问他，你怎么了？

鱼人摇摇头，也说不出是怎么回事。

他认识了很多朋友，他给他们讲江面上跳跃的大鱼，他给他们讲躺在水上睡觉的舒适。

只是没有人关心，

只是没有人在乎，

他们只关心奥特曼，

他们只关心葫芦娃，

他们只想下课了去玩四驱赛车，

鱼人也努力想要去了解这些同伴的世界，但是当他看到电视里出现的咸蛋超人时，

他却怎么也不觉得好玩。

幸好，鱼人学习能力挺强，

很快鱼人就混到了高中毕业，

在高考前，

鱼人的父亲跑了过来，

两父子这些年第一次在星夜上聊天，

父亲问：“未来你想过没有？”

鱼人茫然四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半天之后，父亲又问：“还回船上吗？”

鱼人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说：“不回了，我想去外面看看”。

父亲沉默，就像这寂静的夜似的。

那一晚父亲再没有说一句话，他佝偻着身子，一个人在星空下抽了一晚上的旱烟。

白雾缥缈，那情景鱼人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四

那年月，考大学多难啊，果然鱼人发挥失常，落了榜。

学校老师的意思是让鱼人复读一年，也许明年会有个好成绩。

但是这会儿鱼人的父亲已经病倒了，常年在江上漂泊的人身体都壮硕的很，

很少生病，

但是一旦生起病来，就不会好了。

鱼人也知道这个情况，

在两难选择之下，

他只能选择了回到船上。

船上，

那夜色浓郁的像是一团迷梦，

经常困的鱼人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

但是有时候鱼人想，

分得清又怎样，

就像这一叶偏舟，

永远只能随波逐流。

读书的时候，鱼人很喜欢念苏轼的诗，

每次念到“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时候，鱼人就会把自己想象成一条鱼。

即使是一条鱼，没了尾巴，在水里也会淹死的。

五

鱼人的父亲终于没捱过那年的冬天，

鱼人的父亲临走前，叮嘱了鱼人，一定要将他火化了将骨灰撒进这一弯好水里。

“可是鱼会吃了你的骨灰”鱼人想到这个问题。

父亲却笑笑，满足的道：“那江里的鱼养活了我们祖祖辈辈的人，都走了，还在乎什么呢，而且我们鱼人的归宿就是这水里，从这里生，从这里长，当然也要回到最初的地方”。

鱼人知道父亲说的对，但是要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鱼吃掉，他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所以他一边应承着父亲，一边却上了岸找到姑姑，要她帮着找一口上好的棺木。

他现在已经完全接受了陆地上的思想，他要让父亲风光大葬。

只是出殡那天，原本晴朗的天空，却突然狂风大作，就连棺木也被吹的东倒西歪。

他姑姑过来，扶着棺木哭道：“哥，我知道是你，你想回到水里对吧？”

那风越来越大，鱼人却固执的不说话。

有人劝鱼人要不尊重你父亲的遗愿，有人问鱼人：“到底要怎么样？”

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冰冷，而又透凉。

鱼人一个人带着父亲的尸体上了船，

乘着月色和凉意，

永远消失在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