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周二上午,我照例带婆婆去市中心医院。不料,刚进医院的大门,就迎面碰上了赵勇。

四目相对时赵勇那错愕的表情告诉我,他已浑然记不起今天是婆婆来医院复查的日子。

匆匆移开视线,又抬手抚了抚后脑勺后,他才慌忙打招呼:“老婆,妈,这么巧。这是我同事小李,她身体有点不舒服,我陪她过来做个检查。”

我注意到,说这话时,赵勇不动声色地侧身将右脚放在那同事跟我们中间,形成了一个对她的半保护圈。

这个发现让我浑身的毛孔都进入了备战状态。下一秒,我便趁女人虚与委蛇地跟婆婆打招呼之际,佯装好奇地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检查单。

上面显示:早孕六周。

赵勇一边气急败坏地说:“你干什么?小心吓着人家。”一边把单子又抢了回去。

我心中的不安升级,下意识反问他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前天晚上你跟我说第二天要出差,现在却陪人家在这儿做产检,还这么宝贝人家,难不成这孩子是你的?”

赵勇一把拽住女人的胳膊就想开溜,我张开双臂拦在他们跟前:“怎么,被我说中了,想溜之大吉?”

其实,这时如果那女人能主动站出来说句客套话,问题就能解决的。可那女人不但没有主动解释,反而紧紧拽着赵勇胳膊不放。

僵持数秒后,赵勇骂了句:“疯婆子”,搂着女人夺路而逃。我冲着他们的背影大叫道:“有本事跑就永远不要回来!”

赵勇带着女人一路小跑,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眼前一片模糊。

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竟是我跟他的最后一面。

02

婆婆的检查刚做到一半,我就接到了之前的女人用赵勇手机打来的电话,说赵勇带着她过十字路口时,被一辆满载渣土的货车带入了车底。

我如遭晴天霹雳,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等我扶着婆婆踉踉跄跄地赶到出事地点时,赵勇已被装进了一个长长的蓝色拉链袋,几个人扯起袋角正准备把他装往车上。

在婆婆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中,有人把拉链拉开了一点点。赵勇那残缺不整的脸,骇得我紧紧捂住了嘴。

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指着旁边的黑色塑料袋,说:“缺失的部分都在那儿,他们会尽力复原的。”

自那之后,婆婆一病不起。我每天也浑浑噩噩的,既要上班又得照顾女儿和婆婆,晚上噩梦连连,状态极差。

赵勇的后续相关事情,都是由人脉宽广的小姑子处理的,我只在必须到场的场合才去。

六个多月后,赵勇的车祸赔偿款下来了,七七八八加起来,总共90多万。

赵勇的父亲早在他头一次结婚的第二年就去世了,我是他的二婚妻子。当初小姑子理赔时,账号留的是婆婆的,所以钱也是直接打到婆婆账上的。

之所以默认留婆婆的账号,一方面是我觉得,朗朗乾坤,该是我的,它就会是我的,留谁的都一个样。

另外,我一直在愧疚,觉得当初我不跟赵勇说那句“有本事跑就永远不要回来”,没准他现在还依然生龙活虎地站在我面前也不一定。

赵勇的死虽然和这话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但我那话多少带了点歹毒和诅咒的意思。我为自己气头上的口不择言懊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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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赵勇出事后的第三个月,他前妻曾托人带信给婆婆,说赵勇的赔偿款下来后,只要婆婆把属于他们女儿的那份赔偿款给她,她愿意把孩子接过去。

婆婆答应了。

临近开学的一个猝不及防的晚上,也是赵勇赔偿款到账后的一个星期,婆婆把我和小姑子都叫到了她那儿。

进门看见赵勇前妻也在时,我脑中闪过三个字:鸿门宴。

只是,这鸿门宴只有鸿门没有宴。一进门,婆婆便招呼我们在她那张木质餐桌旁坐下。我看到,婆婆的位置上早已摆放着几个牛皮纸文件袋。

最新“领到”文件袋的,是赵勇前妻。她面无表情地把文件中的协议内容看了一遍后,问:“不是一共有90多万吗?为什么只给我们16万8?”

婆婆一字一顿的说:“我儿子现在还在殡仪馆躺着,我想给他操办一个像样的葬礼,不可以吗?”

婆婆这话一出,我的双眼马上就酸了,有什么东西正冲开克制奔涌出来。视线不经意中与小姑子隔空相撞时,发现她的眼眶也是红的。

赵勇前妻趁机补刀说:“我听人说,他是跟某人吵架后才出的车祸。也算是因果轮回吧,他欠我的老天还了,我心里的气也顺了。行,您给多少就是多少,女儿我带走。”

赵勇前妻走后,婆婆冷着的一张脸,终于露出一丝悲色来。继女自打放暑假就去了她妈妈那儿,但婆婆还是朝沙发上那个硕大的佩奇抱枕看了好几眼。

那抱枕,是继女去年年底满十岁时,赵勇送的。当时,婆婆见小姑娘抱着那么大的猪抱枕如获至宝,还一脸嫌弃。

如今物是人非,她心中的悲痛,应比谁都浓、重。

半晌后,婆婆的视线终于从沙发方向收回,落到了手中的文件袋上。

她一声不吭地把手中的一个文件袋递给了我。跟她老人家对视的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浑身上下寒毛倒立。

04

拿到文件袋后,我没有马上打开,而是将双手叠放在上面,思忖着那里边有可能出现的条条框框。

一时间,空气也仿佛停止了流动,整个天地间就只剩婆婆、我和手中薄薄的几张纸。我的头不知什么时候被婆婆架在了刀殂上,生杀予夺的大权,都掌握在她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的大手上。

终于,我不再害怕和犹豫,果断打开袋口抽出那两张纸,并逐字逐句地看起来。

协议的前半部分没什么好争议的,大致就是我跟赵勇的女儿,以后由我独自带养。赵勇赔偿款中用于办葬事后的剩余部分的四分之一,是属于我们五岁大的女儿的,婆婆愿意将它交由我代管。

重点在后半部分。

在婆婆拟定的协议里,身为第一顺位继承人的我,竟然分不到一毛钱。原本属于我的那份,被写成了代替儿子赵勇给她的赡养费。

一句“岂有此理”就憋在我唇边,可我连张两次嘴,说出来的却是:“为什么?凭什么?”

婆婆好像等的就是我这一问,飞快回答说:“凭什么,凭你拆散了我儿子的家又守不住他,还害死了他。”

我大声反驳说:“你儿子不是被我害死的!他是送野女人回家,被车撞到才死的,是意外,不是人为!”

“你不那样诅咒他,他会被车撞吗?”这话,婆婆是咬着后牙槽说的。

这也是我自打赵勇出事后,第一次见到婆婆在我面前显露情绪。之前,我一直以为她是老了,想通了,也认命了才冷静下来的。没想,她的悲痛全都攒着,在这等着我呢。

我本能地意识到,接下来将会有一场迟来的、针尖对麦芒的对抗,发生在我们之间。她觉得赵勇因我而死,为了泄愤特意为难我,我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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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而且,这时候,一直在旁边没出声的小姑子也跟着帮起了腔。

“其实我妈做这决定也是可以理解的。先不说我哥是怎样死的,你想呀,我哥不在了,你失去的仅只是男人、是伴侣,我妈失去的却是她的全部。我妈后面的几十年,指着的可全都是我哥。我妈没问你要我哥的存款,只想留住我哥用命换来的钱,为什么不可以?”

以一敌二的形势逼得我完全没有了思考的时间和空间,只得本能地反驳说:“这话你不应该跟我讲,应该跟撞死你哥的那人说去!如果不是考虑到你哥还有责任没有完成,人家为什么要给你家钱?法律规定给你妈的那份,难道不是给她养老的?再有,你难道不是你妈生的?为什么就不能赡养她?”

“我看在我哥的份上还尊称你一声嫂子,如果死的人是你哥哥,你希不希望你妈妈为自己多谋点保障?”

我怒不可遏:“你这是在诅咒我哥还是我妈?难道你妈妈的儿子没了,全世界的妈妈就都不配有儿子了是吗?一个人有什么样的造化就享什么样的福,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是她的命!”

我话音刚落,婆婆冷不丁开口说:“人不知自丑马不知脸长,我再没造化,再没福气,这辈子也没当过第三者,没有破坏过人家的家庭!”

停了数秒,婆婆又朝空气中叫道:“赵勇,你如果泉下有知的话,就好好看看,你还尸骨未寒,人家就对你老娘幸灾乐祸起来了。”

正当我还想着往下边看她会怎么演时,婆婆却飞快收住了嘴,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协议放到一边,随手把最后一个文件袋甩给了我。

这份协议中,婆婆答应把我应得的那份给我。但有一个条件,就是我以后不能再婚,必须一直带着女儿住在眼下的城市,承担起原本该赵勇负责的那份赡养责任。

我直接气到了失语。她真当自己是慈禧转世吗,我的婚姻大事什么时候轮到她做主了?

06

天地良心,七年前我认识赵勇的时候,是真不知道他还没离婚的。他只跟我说,他结过婚,有个女儿,由他老妈带着。

他对我穷追猛打那段时间,每天从早上睁开眼起就在跟我发微信,一逮着时间就叨几句,下了班直奔我上班的地方,然后一起回我住处,直到深夜才离去。

这哪像个有老婆的人?谁家老婆会放任自己男人夜夜晚归不管?

后来,直到我怀上孩子,他才说,为了跟我在一起,他离了婚,把房子和存款都给了前妻,还挨了他老妈一巴掌。

我知道,自打我第一次进门起,他妈妈就不待见我,心里对我也有着不着痕迹的鄙夷。只是这个当了一辈子中学老师的老太太,早就学会了不动声色。

后边这两年,老太太因有过一次小中风,落下了非常严重的心理阴影,几乎时刻都在担心自己身体指数异常,每个月定时定点去医院做检查。

因赵勇近来时不时出差,小姑子生意忙又没驾照,带她来检查的任务,自然落到了我头上。

所以,赵勇没走前老太太对我的接受,是深深浅浅地带了点认命的意思。

而今赵勇不在了,大孙女安顿好了,小孙女她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会管好的,没有了需要顾忌的东西,新仇旧恨叠加到一起,她不发作才怪。

只是,她也许没想到,谁都不希望赵勇出事的,包括我。

在医院碰见赵勇跟那女人之前,我跟赵勇已经为他手机里解释不清的转账记录,和他的假出差吵了好几个月了。

那天赵勇明显是护着那女人的,也是心虚的,我就不相信婆婆一点儿没看出来。

我说让他别再回来,当然也就是一句气话。如果我事先知道赵勇会出事,就是有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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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想清楚这些后,我反倒没那么暴躁,也没那么重的戻气了。

我把自己上边的这些想法,用纸和笔都一一写了下来,包括赵勇当初跟我隐瞒了没离婚的事实,和我说那负气话的背景。

我相信,老太太能在她三十多岁的儿子犯下大错后,给他一个巴掌,是能看得进我的信的。

在信中,我只字未提钱的事。只说了自已在赵勇离开后,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我也没有直接把信送过去,而是发的快递。

几天后,小姑子给我发来微信。说她妈妈请她传个话,当初不管赵勇隐不隐瞒,我插脚他们的婚姻都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她大孙女的人生因为我的介入,已经发生了改变,也是不可逆转的事实。

收到小姑子微信后的第三天,赵勇的遗体火化了。当他变为一撮灰装在盒子里被继女抱上车时,我的心又一次被劈成了两半。

还有什么比在毫不知情的情况当了人人唾弃的小/三,好不容易顶着口水和白眼上位后,却又发现枕边人再次出/轨,结婚廖廖几年又守寡更悲催的?

也是这时候我才明白,这世上有些看起来妙不可言的相逢和相遇,实际上是暗涌丛生的。所有不光彩的、得不到祝福的入场,必定会有一个让有人拍手称快的离场。

而今的我,来不及舔一舔自己的伤口,就得面对婆婆的二选一。如果不选,就得跟她对簿公堂。无论哪种情况,都将是一场抽筋扒骨的炼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