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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公主失忆,兹事体大。
那帮老太医施针的施针,灌药的灌药,我被浑浑噩噩地折腾了好几天。
好在终于不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了。
皇兄来看我的时候,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李明月,你什么时候偷偷跑去幽云关的?
「朕就你这么一个妹妹,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朕该如何向母后交代?」
我一脸未恢复记忆的懵懂。
他不得不压下怒火,深吸一口气。
「罢了。待你记起来,朕再跟你一一清算。」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叫李明月,天子唯一的亲妹妹,也是当朝的长乐公主。
至于我为什么会失去记忆又出现在幽云关,暂时不详。
皇兄的话锋突然一转:
「不过,你与崔狩之间发生了什么?
「从你回来之后,他几次三番跪在殿外求见,吵得朕头痛。」
16
我将我们之间的事大致说了一番。
唯有崔狩将来会变心这一点,我只字未提。
皇兄听了后,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神色也有些怪异。
他问我,是否心悦崔狩,后悔与崔狩和离。
我摇摇头。
在幽云关的时候,我见过那个一人守一城的云麾将军,身负数箭,浑身浴血,却不肯轻易放弃每一个百姓,哪怕只是襁褓中的稚儿。
没人不会为了那样的崔狩心动。
可崔狩是个好人,却不是一个好夫君,更不会是我的良人。
现如今,我做回公主,亦会有更多选择,为何要执着于一个另娶他人的崔狩呢?
更何况,我将来极有可能死在他的手上。
皇兄按了按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那朕就放心了。我李元昭的妹妹,便该配这世间最好的儿郎。」
我不知道他在放心什么,听他又道:
「只是,崔狩毕竟是朝中要臣,你要给他一个说法。」
17
我听了皇兄的话。
让崔狩进来后,我屏退了其他人。
我们之间,隔了一道画屏。
「你这几日,身体可否好些了?头还疼不疼,有没有想起什么……」
面对崔狩的询问,我直奔正题:
「将军几次三番来找,是为何事?」
他沉默半晌——
「臣想求个答案。」
我拿起茶盏,小口啜饮。
「什么答案?」
听得我语气淡淡的,崔狩沉声问道:
「你那日到底为何要逃?
「我以为我们……」
我本以为,崔狩此番是来为了避子汤兴师问罪的。
不承想,他竟是为了这个答案。
我索性回答了他:
「在幽云关的日子固然快活,可回京后,将军府的日子让我一直很辛苦。
「你让我学那么多东西,以正妻的标准要求我,转头又求娶了别人。」
我放下茶盏,叹息道。
「崔狩,我不敢想象今后的日子。
「在将军府上当个如履薄冰的侧室,看你和纪青衿的脸色过活。待我有了骨肉,没准你还……」
想到那惨烈的梦境,喉咙发紧,没再说下去。
「你方才想说我们如何?难不成你以为我很爱你?
「实话告诉你,都是假的。在你身侧我夜夜无法安眠,你杀性太重,经常扰得我也跟着受苦。我假意乖顺,不过是因为怕极了你。
「唯有那封和离书,我是真心的。」
按照本朝律例,纳侧室从不需要过什么文书,偏偏崔狩当时来了这一手,害得我还有些感动来着。
——我虽然是假的,但也真过。
那崔狩呢?
从头到尾,他可有对我真心过?
我绕出画屏。
只见崔狩唇角微微翘起,笑意却未达眼底。
「杀性太重,如履薄冰,未曾有过一日安心……
「所以,你假意事事哄我开心,实则偷喝避子汤,早就谋划如何离开。而你做这些全都是因为信不过我。
「我说得对吗?」
崔狩终于认清,自己在我心中到底是何等形象。
我收敛最后一点好脾气。
想起纪青衿的话,忍不住垂眸嘲讽:
「崔狩,别装了。你那未婚妻已经来找过我了,她说她是平南侯嫡女,与你这大将军才最为相配,她还说,你不过是贪慕与我的云雨之欢罢了。
「你别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和离一事,本宫说了算,由不得你。」
他咬紧牙关,漆黑的眸隐隐薄怒,夹杂着挫败的情绪。
「行啊,若公主偏要和离,不如说说臣犯了哪『七出』之罪。
「还有方才的话,臣听不懂,还请明示!」
我冷笑着打断。
「既然你好奇,那本宫就捡几个说给你听听。
「除了刚才那几点,你为人不懂浪漫,朽木般无趣。就连床笫之间,也只有那一身蛮力不得技巧。在本宫眼中,连『云雨之欢』都称不上。
「这回答你可还满意?」
崔狩的表情逐渐僵硬。
「对了,那碗避子汤好喝吗?
「以后你若再敢擅自踏足公主府,闯一次,本宫便灌一次。
「不过,下次是避子汤还是什么旁的毒药……谁又说得准呢。」
崔狩眼底泛出薄薄的雾色,身形微微晃动,双拳蜷在身侧。
我这才注意到,他那件大氅竟还是几天前雪地里弄脏的那件,仍未换过。
此番,才算是真正的一刀两断。
我扬起眸子,娇声咤喝:
「来人,送客。」
18
在太医们的努力下,我倒是记起几件幼时的事,可印象模糊,并不深刻。
皇兄心情大好,特准许我开府设宴。
他说,我从前不喜欢抛头露面,很少参与这些场合,整天在外面厮混,一点公主的样子都没有。
如今,收收性子总是好事。
顺便悄悄相看一番,是否有哪家子弟入眼。
虽然我暂时没有这心思,但还是让大宫女茯苓给世家子弟贵女们全都递了帖子。
唯独避开了崔狩。
开宴当日,府上好不热闹,我看着一张张意气风发的面孔,宛如朝气蓬勃的花,只觉得这才是年轻人该过的鲜活日子,光是看着就通体舒畅。
一群贵女正围着我叽叽喳喳,关心我失忆后的恢复状况。
我有些盛情难却。
招架不住之际,她们声音渐渐停了,一齐朝着门口看去。
「啧,这不是纪家那位女郎吗?她今日也穿了绛红色。」
「听说她被退婚了,怕不是受了刺激?」
「别瞎说,她和大将军是皇上赐婚,哪是说退就退的?我看,闹这一出,是怕公主抢了她的风头呢……」
她施了一礼,那股熟悉的冷香萦绕鼻间。面上却仍然是那副骄傲的姿态,不肯随便低头。
「拜见公主。」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身上裙衫的款式,和我的一模一样。
不同之处,是她腰间那枚精巧的香囊。
19
在我被找回来之前,纪青衿也常常在平南侯府主持诗会,她闲谈煮茶,画技惊艳四座,也因此在京中颇具雅名。
可现在人人都上赶着巴结我这个失忆的公主,她那里显得冷清许多。
纪青衿抬眼环视一周,像是在找谁,略有讥讽地说:
「几日不见,为何公主这样看我?您还在因为那件事怪我吗?」
我猜她没憋什么好屁,不打算理会。
「真巧,今日我们穿得一样。」
说罢,她微微一笑:
「这件是我心上人送的。他虽没有到场,但我们初见的时候,正是因为这条裙子定情。
「公主,你一定不会和我计较吧。」
纪青衿骄傲地昂着头,完全没有把我这个公主放在眼里。
气氛忽然变得微妙起来。
左不过几块布料罢了,我并不在意旁人是否和我穿得一样。
可纪青衿这蹬鼻子上脸的架势,让我记起她与丫鬟一起挖苦我,和梦里的所作所为。
最可气的是纪青衿最后踢我的那一脚。
直到现在,我后腰都还留了块淤青未散。
我上前一步,叹了口气:
「纪淑女,你有所不知。
「本宫向来是个斤斤计较的小人。
「他人爱我十分,我才肯爱一分。可若是他人惹我一分,我却定要让他偿还十分。」
纪青衿脸色微变。
我瞥见,她身后大门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知道崔狩在那儿站了多久、听了多久。
——来得正好。
我阴险一笑。
「茯苓,带人过来,把纪淑女的鞋给我扒了!」
20
两个力气大的嬷嬷直接扭住纪青衿的胳膊,将她架在长条凳上,一人手里拿了根木棍。
另外两个,则是直接按住了她的腿。
纪青衿脚上只剩下罗袜。
她吓得不轻,俏脸惨白:
「公主这是要杖责我?还是想毁我的容?
「我是平南侯府嫡女,也是先皇亲封的郡主!您若只是因为一条裙子毒打我,那就是在打他们的脸!」
公主立威,在场自然无人敢劝言。
有些胆小的贵女甚至还捂上了双眼,生怕见到接下来残忍的一幕。
我端坐正位,拿起茶盏吹了吹气。
「动手吧。」
不知是谁倒吸一口凉气,不忍再看下去。
纪青衿呜咽一声,美眸含泪。
可那两个嬷嬷也没有如大家预想的那样,用手中的木棍粗暴地殴打纪青衿。
相反——
那两根木棍,分别朝着纪青衿的脚心,轻轻地挠了过去。
21
接下来,盛京第一淑女纪青衿,一改往日形象,在公主府上爆发出尖锐的笑声。
起初她还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
随着嬷嬷手上频率加快,纪青衿的表情逐渐扭曲、崩坏。
她再也忍不住,整个人前仰后合地笑起来。
人前处处举止端庄的纪青衿,此时此刻,笑得是涕泗横流,鬓发乱飞。
她声如洪钟,气势十分豪迈。
没一会儿,我就让人停手了。
纪青衿面部表情骤然松懈。
她擦去眼角的泪,愤愤地盯着我。
这样简直比打她更难堪。
纪青衿套好鞋袜,低着头朝外冲去。
她差点撞上门口的崔狩。
纪青衿含泪的眸子哀怨地看着他,像是有千言万语。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崔狩。
不料,崔狩微微侧过半边身子,躲开了她的手,也没有搭话。
——我有些扫兴。
怎么越来越看不懂这人了?
22
我径直去了汤泉池。
那室内的汤泉是巧匠引活水而来,听说,我以前最喜欢在这里消遣。
我醺醺然地躺在池边,昏昏欲睡。
门口传来茯苓紧张的呼喝:
「将军请留步。公主有令,这公主府,唯有您与狗不得入内。
「再说,请帖压根就没给您啊……」
崔狩不疾不徐地说:
「韩家公子有事,他担心失礼,请我代为出席,请帖在这。」
茯苓彻底没话说了。
——幸亏我早有准备。
我冷哼道:
「茯苓,去将小厨房备着的药端一碗来。
「将军与我有过约定,若硬闯公主府一次,我便赏他一碗『补汤』。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将军一定会说到做到吧?」
我以为,崔狩这下总该走了。
可门外那人未生出退缩的意思。
「是曾有过这样的约定。
「茯苓姑娘,辛苦你将药端来了。」
这下,换我愣住了。
待茯苓的脚步声重新折返,她不忍地劝阻道:「大人,你……」
隔了会儿,崔狩问:
「我喝完了。
「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23
不等我言语,崔狩已经推门而入,带了外面一股寒气。
他大剌剌地绕过屏风,不请自来,站到我面前。
我赶紧坐直身体,裹紧外衫。
「何事如此着急?竟不能等本宫出去再议?」
他看到我冷得缩了缩脖子,没有靠前。
与此同时,我目光落在崔狩腰间那歪歪扭扭的腰带上。
今日他系的那条腰带,分明就是我绣了一年半载也没能绣好的那半条。
未绣完的那部分,竟然不知被谁歪歪扭扭地补上了。
我皱眉。
谁绣的?竟比我绣的还丑。
崔狩面不改色心不跳,编排着来见我的理由:
「臣落了东西在这儿,此番是要拿回去的。」
我这才想起,他那条被我不小心带走的腰带。
唤茯苓取来,面无表情地丢到他的身上,又摊开掌心:
「既然你我已经和离,确实划清界限比较好。
「你身上这半条也是我辛辛苦苦绣的,还我。」
崔狩昂起头看我,十分淡定:
「谁说是公主绣的?
「另外半条是臣自己绣完的,所以不算。」
我目瞪口呆。
这人几天不见,怎的变得如此离谱,脸皮也变厚了。
「那你可以滚了,本宫不想见到你。」
崔狩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可臣有话要说。」
「你滚不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像什么话?」
我恼怒地抬脚,赤足踢向他。
没想到这人就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背脊直直的,像是任由我发泄。
我踢累了,气得一脚踩在崔狩脸上。
崔狩没有躲。
他微微倾身,大掌捉住了我的脚。
那掌心因常年习武留下的厚茧擦着我脚心的嫩肉,有些许酥麻的痒意。
我挣脱不得,只能任由崔狩这么抓着。
他被我踩住半边脸,吃力地扭头看我,眸色认真:
「那日你骂我,我回去想了很久,总想着不能就这么放手。
「解气了吗?阿月。
「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解释……」
茯苓的惊呼打断了室内此刻莫名微妙的氛围。
「顾侍郎,您醉了!公主正歇着,您不能进去啊!!」
24
我扶额。
这个顾侍郎又是谁?
我还没恢复记忆,完全没印象啊!
所幸,这个顾植怀比崔狩有规矩许多。
顾植怀虽然冲了进来,但他红着脸,支支吾吾地站定在屏风外。
「公主……明月。
「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顾植怀还不知道。
此时,屏风的另一面,身着玄色衣袍的挺拔男人正跪在我脚下,出尘的眉眼冷到极点。
我突然紧张。
崔狩不会被人发现吧?
要是传出去,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我用眼神威胁崔狩,不准他出声。
顾植怀越说越激动:
「我知道这样很突然!可我偷偷爱慕公主已久,再不说,可能就没机会了。」
我愣了愣,居然是表白。
「我家在京郊的庄子有很多牡丹,国色天香,最衬你了。
「公主曾与我定情,还承诺,等来年花开,就让我带你……」
我说过吗?
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这邀约很浪漫,却在我耳边渐渐模糊。
因为,地上的崔狩垂着眼,看似虔敬听话地跪着,却泄露了眸间的醋意。
他淡淡地向屏风外瞥了一眼,随后,伸出手指,在我光洁的小腿上无声写道:
「——阿月,拒绝他。」
不知道崔狩是不是故意的。
他粗糙的指腹刮擦过我的肌肤,异样的感觉缓缓攀上背脊。
笔触缠绵,处处勾连。
25
顾侍郎走了之后,我质问崔狩是什么意思。
他脸色也不好看。
我们僵持着。
崔狩冷笑:
「顾植怀身形瘦弱,看起来还没我那把长枪重。
「我虽然只有『一身蛮力』,但其他的还可以学。可这『一身蛮力』,并不是人人都有。
「牡丹?还真是庸俗不堪。」
崔狩嘲讽一笑:「他连你最喜欢的是赤蔷薇都不知道,过来丢人现眼做甚。」
好一个「一身蛮力」。
我咬牙切齿,看不懂他这副死皮赖脸的样子:
「官府的文书我已经派人销毁了,你我现在没有任何关系。
「崔狩,你现在应该回去安慰你那天下第一登对的未婚妻,而不是跪在我公主府摇尾乞怜。
「你凭什么要求我拒绝他?」
崔狩蓦地抬头。
「凭我爱慕的人是你。
「我不喜欢纪青衿,也从未求娶过她。我求的恩典,是将你扶成正妻。
「阿月,这样足够了吗?」
26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倘若真如你所说,为何当日皇兄赐婚的却是纪青衿?」
崔狩蹙着眉头跟我解释:
「回京后,我从幽云关带了一名女子回来的消息,不知道被谁禀报给了皇上。
「那些老臣觉得你来路不明,恐是细作。皇上亦不容许我将你扶成正妻。
「侧室和文书……是我那时候能给你的唯一保障,我想让你安心。」
我回想起那日皇兄试探我的话。
里面竟然还有这一层缘由。
崔狩继续说下去:
「当年幽云关大战,撑到最后,是平南侯送来的粮草。
「那日我被驳回恩典,恰逢平南侯在场。他先是说起那份人情,又提及纪青衿倾慕于我,皇上便当场赐婚。」
我倚在榻上,不紧不慢地吃了颗红果:
「现在赐婚一事已成定局,你打算怎么做?」
崔狩希冀地看着我,等待我回应:
「偿还人情的办法有很多种。至于如何偿还,我已向皇上言明自己的打算。」
我惋惜地笑笑:
「可我们之间的问题不只这些。
「即便是皇兄收回成命,我也不会改变心意。」
崔狩一顿。
显然没有料到我这次会这么坚决。
他下颌紧绷着,面色艰难地开口:
「让你学东西是我考虑欠妥,我私心想着让你早做准备,等日后做了夫人,总是要料理这些,不至于手忙脚乱。
「你走了之后,我睡不着,也没心思练剑。空闲的时候,就把那些事都做了一遍。我这才知道,没什么是容易的。
「我没有问过你的感受就替你做决定,这些是我做错了。」
哦。
这态度勉强算是不错。
我眯着眼睛,看向他的腰带。
原来,这是崔狩自己绣的,怪不得那么丑。
「阿月,你休我,我认。」
跪了这么久,崔狩衣袍被地上的温泉水浸湿,潮了大半。
崔狩仰起头看着我,也不知道他膝盖上的旧伤疼不疼。
我意识到,或许他这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博取我的同情。
他恍若未觉,看向我的眼神坚定:
「可我从未说过什么『云雨之欢』之类的胡话。
「如若说谎,崔狩肠穿肚烂,不得善终。」
27
他的话很动听。
句句承诺,都足以让我再心动一次。
可这张面庞和梦境中一剑刺死我的崔狩,缓缓重合在一起。
如果我告诉他那梦中发生的事会如何?崔狩会相信吗?
我有勇气去验证这些吗?
沉默半晌,我低着头,心中已打定主意,继续捧着盘子吃红果。
「行,我信了。可你应该知道,我是公主,不可能做你的正妻。而本朝向来没有驸马手握重权的先例。」
说到这,他应该能听懂我的婉拒。
「崔狩,我不讨厌你了,但我们……就到这吧。」
崔狩定了定神,唇角牵起一抹自嘲,无视我的话,自顾自说下去:
「那也无妨。
「我会向你证明,我不比你的任何一个追求者差,我崔狩,只会比他们更出色。」
那双黑眸固执地看着我:
「阿月,在那之前……不要看向别人,求你。」
28
崔狩果然没有善罢甘休。
可我没有等到顾植怀的春日邀约,而是在一大堆王孙公子递来的帖子中,先等来了崔狩送来的东西。
第一天,他送来一箱子神兵利器。
那流星锤比我脑袋还大。
打开的时候,我发现他还细心地附了纸条:
【此为幽云第一锤。若有登徒子纠缠,便可用此锤敲其头部自保。】
我无语。
大哥,你要不要先敲一下自己试试呢?
第二天,崔狩送来一匹可爱的小马。
我喜欢骑马,所以,勉强算他有点新意。
可还没骑两天,小马因为水土不服窜稀了,那黄汤洋洋洒洒遍布整个马厩。
从那以后,我严令禁止任何与崔狩有关的东西入内。
而他每次造访也都被我拒之门外。
第五天,将军府门口那条长街的两侧,一夜之间摆满了赤蔷薇。
这本不该是蔷薇盛开的季节。
那抹嫣红却在皑皑白雪中绵延数里,每一枝赤蔷薇都被妥善完好地封存在冰块里,保留着它们怒放的模样。
就连茯苓这次也震惊了,夸赞道:
「哇,好美!崔将军开窍了!
「公主,他一定是知道您病情有所好转,特意来哄您开心呢!」
我瞥了一眼。
确实有进步,但不多。
我拎着裙子,踏出公主府。
——可惜,崔狩并不知道,顾植怀早就约我今日一同出游,而我答应了。
他现在,连给我解闷都排不上号。
29
明明是顾植怀约的我,他却迟到了足足半个时辰。
顾植怀在安邺寺的门口见到我的时候,满头大汗。
「明月,你难得愿意见我一次,怎的还把地点定在这里……」
「前些日子睡得不好,总是做噩梦。听闻有高人在此,我想过来转转。
「怎么,你好像很不想来?」
我察觉出顾植怀的抗拒之意。
他赶忙摆手:
「哪有的事!我风寒刚好,你是知道的。下次咱们可以去小瀛洲的画舫,姑娘们都喜欢那儿!」
我隔着帏帽,打量顾植怀发软的腿脚,不由得陷入沉思。
方才我和茯苓也是一口气爬上来,也没有这么累。
或许,崔狩的话是对的。
顾植怀这人别的不论,体质确实有些虚弱。
我走向后院的禅房,一路上,我们说说笑笑,丝毫没有注意一个熟悉的身影。
擦肩而过的瞬间。
那人的脚步顿了顿,忽然调转方向。
30
「施主所求何事?」
「解梦。」
面前的慧远大师微微一笑。
室内缓缓燃起拙贝罗香,混杂着说不出名字的薰香,令我昏昏欲睡。
他示意我躺在榻上。
苍老的声音低语,引我缓缓入梦。
梦中的我跪在地上,愤怒到浑身都在发抖。
面前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龙袍男子,眉眼间和皇兄有几分相似。
是父皇吗?
我大哭着,像是在为什么人求情,紧紧地抱住父皇的腿。
另一只手则趁他不注意轻轻一扯。
他腰间一个形似令牌的东西,就这么悄然落入我掌中。
画面一转。
我好似在纵马飞奔,连头发都凌乱地散在空中,脸上伤痕累累,却不知疲惫。
——我突然意识到,这根本不是梦,是我之前的记忆。
正想上前一步窥探真相。
纪青衿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她红着眼眶,用力将我向后推去。
「不!」
我惊呼,摔进一片雪地。
再抬头,又变成了她和崔狩比肩而立的那一幕。
我护着肚子,慢慢后退。
纪青衿面容扭曲,声音尖厉,腰间香囊也随着动作微微摆动:
「杀了她,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会杀了她。」
看着执剑指着我的崔狩,这次,我没有流泪和求饶。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嘲讽他前几天才对我表露的真心:
「崔狩,是你说,不要让我看向旁人的。
「可你看清楚了吗,你会变心,也会为了她亲手杀掉我和孩子,这才是真实的你,这才是我们的未来。
「别装什么痴情种了,伪君子。」
崔狩的手微微一颤。
这一次,我奋力扑上前,竟从他手中抢过了那把剑。
我先对着纪青衿的胸前刺了进去。
她软软倒下之际,我剑尖直指崔狩。
「这次轮到你了。
「崔狩,去死吧。」
31
我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喘着气,汗湿透衣衫。
鼻间那股血腥味还没散去,我趴在榻边干呕起来。
摸了摸脸颊,竟然全是眼泪。
「这香虽能蛊惑梦境,但倘若施主不执妄念,内心坚定,定然不会在现实受其干扰。
「您之前心魇太深,现在亲手破解了这个梦,日后不会再为它所困了。」
那主持放下手中金钵,笑了笑。
「这香里有朝中禁物,所以老衲用量不多。能走出自己梦魇的人,是极少数。
「施主令我想起一位故友。只可惜,他虽心性坚定,却不得不困于梦魇中。」
大师双手合十,像是在低叹。
我也跟着叹了口气。
原来这世间还有人和我一样可怜。
可我没想到,刚走出禅房,就看见顾植怀跪在院子中央。
顾植怀嘴唇发紫,抱住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求助地看向我。
32
我这才注意到,崔狩一直站在禅房的门口。
我不知道他在门外听了多久,又听到多少,只见到他肩上落了一层薄雪。
瞧他沉默地站在雪中,又让我想起来刚才在梦中的场景。
本能地后退一步,心中泛起一丝厌恶。
我现在不想看见崔狩。
前几天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那点好感,顿时全无。
我问顾植怀:
「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顾植怀颤巍巍地看着崔狩,很快胆小地缩回目光,不敢说话。
「是臣让他跪的。」
崔狩淡淡地说着。
他无视顾植怀,伸手过来:「你哭了?」
我拂开崔狩冰冷的指尖,面容不悦。
「你这是在做什么?
「崔狩,他是我带来的人,你别为难他。」
崔狩负手而立,面无表情。
那是他生气的征兆。
「你的人?」
他垂眸,反复轻念这三个字,森然一笑。
我冷冷地看着崔狩的眼睛,没有退缩。
这次,我打定主意要跟他计较到底。
「公主不肯见臣,原来是有人作陪了。」
崔狩不像是前几日那收起利爪的温顺模样,他眸中怒火暗涌。
随后,嗤笑一声:
「顾植怀,你既然有胆做那档子脏事,不如亲口告诉公主,自己到底为何跪在这里?」
33
那身形单薄的公子趴在地上,边哭边招。
原来,那日顾植怀向我表明心迹,不过是因为跟京城那帮纨绔打了赌。
他骗了我。
我与他,从前根本就不是什么旧相识。
顾植怀常以「百女斩」自称。某日醉酒后,和狐朋狗友打赌,说一定要把我这个失忆的公主钓到手。
竟然是我错怪了崔狩。
我虽然有些心虚,但面对顾植怀此举,并不觉得伤感。
这种下三滥的纨绔,真以为自己耍耍嘴皮子,我就会爱上他吗?
34
我懒得浪费时间,转身向院外走去。
崔狩大步跟了过来。
他沉声追问:
「公主,你方才在屋内一直在唤臣的名字,为什么?」
脚下步伐越来越快。
身后那人却没有放弃。
「阿月,你梦见了什么,为什么会难过?」
崔狩咬牙切齿地叫我大名:「李明月!」
下一秒,他行至我面前,一把将我扯入怀抱。
他禁锢住我的手腕。
吻就这么落了下来。
崔狩吻得急切,用舌尖撑开我的牙关,仿佛这样就能从我口中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有零星路过的行人朝着这边张望,我呜咽着推他。
偏偏那人跟铜墙铁壁似的,对我予取予求。
直到淡淡血腥味从口中弥散开。
我快要把崔狩的脚给踩烂了,他才肯放开我。
「疯子。」
我擦去唇边属于崔狩的血气,咒骂道。
崔狩也不觉得疼。
他顶着嘴边一抹淡淡的樱红,冲我挑眉道:
「还不肯说,那就再来。
「我皮糙肉厚,不怕你咬。」
——崔狩小儿,无耻之徒!
我气得牙根痒痒。
从前我没有想过将梦中看到的事告诉崔狩。
可现在,我改变了主意。
他这番死缠烂打,也该明白自己有多残忍。
「好啊,那我就全都告诉你。
「从幽云关回来之后,我总是能看到你的梦。一开始我安慰自己那只是梦,可它们有些会应验成真。
「你猜我在你梦中看到了什么?
「我梦见过你请旨赐婚,也梦见自己有了身孕。」
我没再说下去。
可崔狩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微微拧着眉,难掩神情中的惊诧:
「所以你也见到那个梦了。
「你害怕我,就是因为这个,对吗?」
我缓缓看向他。
「如果你是我,你会相信一个可能杀了自己的人吗?」
——他终于明白我为何要逃了。
只可惜,好像已经太迟了。
35
崔狩嗓音嘶哑:
「这次回京,我在平南侯的书房偶遇过几次纪青衿,从那之后,便总会梦见她,她屡屡出现在我梦中,与我的举止也愈发亲密。
「我虽觉得莫名其妙,但我很清楚那些是梦,从未放在心上。
「直到后来……我总是会梦到自己亲手杀了你。」
我攥紧手指,不愿回忆。
他伸手过来,轻轻摩挲我的指节,安抚着我的情绪。
「皇上已经收回成命了。我和纪青衿,以后仍然是陌生人,不可能会再有交集。」
我微微一怔。
他如此雷厉风行,竟没有犹豫半点。
崔狩便顺势乘虚而入,大掌包裹住我的手。
「阿月,你也说过,那些梦并不是都会应验。我求娶纪青衿是假,为她杀了你更是无稽之谈。
「还有,我已向皇上请命,到拱卫司任职。
「以后我便是公主府的司长。那样既能守你平安,也可以做你的驸马。
「从今往后,卑贱如泥的是我。
「——臣崔狩,只求公主垂怜。」
我被这一番话震得差点惊掉下巴,久久无法回神。
「崔狩,你莫不是发了什么癔病?你来给我看家护院,谁去守着幽云关?」
我甚至深深怀疑,他是不是找人查到了那天纪青衿所说过的话。
崔狩沉着眉目。
「幽云关现在已经太平了,有没有我,无甚区别。若有战事,我定会第一时间赶回。
「可现在,就是天塌下来,最要紧的也是你。
「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你不必劝我,亦无需有任何负担。」
——这么肉麻的话,崔狩现在居然信手拈来。
周围越来越多的行人朝着这边张望,还夹杂着窃窃私语。
我耳根发热,颇有些招架不住,急得去捂他的嘴。
「你能不能别胡闹?
「还有,你说这种话的时候能不能小点声?」
可崔狩强势地抓住我的手,继续说下去。
「阿月,对不住。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我都让你失望了。
「我知道自己以前不是个合格的夫君,可我什么都愿意改。」
崔狩垂眸认真看我,突然冒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你走后……府里的冬天变得很冷,也很漫长。」
我有些困惑:
「……我们在幽云关的冬天不是比这更长更冷吗?你忽然说这个干吗?」
「我的意思是,你不在的时候,我很想你。」
崔狩泄气了。
他将我拉入怀中,头搁在我的颈窝,就这么静静地抱着我。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谁教给他的。
我翘起嘴角。
「你就不怕我有朝一日恢复记忆,想起自己喜欢的其实一直另有其人?」
果然。
环住我腰间的手微微一顿。
他轻哼了一声:
「不怕。
「往后我做了公主府的司长,整天守着你。就算是你喜欢旁人,我也有的是手段,对你死缠烂打。」
我:「……」
「不过,我以后怕是要断子绝孙了。
「是谁做的,谁就要负责。公主认为呢?」
我嚣张的气焰顿时消去大半。
「那我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若你继续表现好些,我考虑考虑,让你在公主府做个面首。」
36
后来,崔狩把我拉进无人处,亲了个够。
不仅如此,他居然还忽然问我,有没有进步许多。
我晕乎乎地回到公主府,才明白过来,崔狩口中的「进步」指的是什么。
三天后,便是我的生辰宴。
除了我邀请的一些世家子弟,还会有些朝中大臣也到场赴宴,极有排场。
好巧不巧的,这也是崔狩来我公主府上当值的第一天。
没想到,崔狩胡闹,皇兄竟然也跟着胡来。
——他居然真的同意崔狩来我这公主府做起了司长。
今日崔狩腰间佩着刀,身形高大挺拔,威风凛凛,带人穿行在庭院中,惹得不少贵女偷看。
他则是毫不避讳地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每每崔狩看过来,我就悄悄举起团扇,遮挡自己的脸,故意不让他看见我。
皇兄困惑:「李明月,大冬天的你拎着把扇子,到底想干什么?」
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崔狩已经巧妙地移开了目光,垂首站在原地。
我讪讪一笑:
「皇兄,我心里热,你就别管我了。」
刚说完这句话,我就看到角落里坐着的纪青衿。
纪青衿这几日似乎瘦了许多,整个人也沉郁不少。
今天,她恭恭敬敬地站一个男人身后。
那男人看起来四十岁上下,声如洪钟,冲我笑着道贺:
「臣平南侯纪淳风,参见长乐公主。」
原来,这就是平南侯。
「臣已经将正礼送到了库房,听闻前几天小女行事无方,多谢公主未曾计较她之前的莽撞。」
——竟是变着法儿为了之前的事跟我道歉呢。
我正要笑着接下。
皇兄站在我身侧,淡淡地说:「若郡主觉着自己心中有愧,大可以亲自告诉长乐。平南侯,你太宠女儿了。」
我察觉到他们二人之间,似乎有些不寻常的诡异。
可平南侯神色无异。
「皇上说得极是。臣教女无方,该罚。」
他举起手中的酒樽,一饮而尽。
等到宴会开始后,奏乐歌舞逐渐热闹起来。
几杯下肚,我已经开始感到脸热。
不知道什么时候,茯苓来到我身边,为我添酒。
她朝我使了使眼色。
我这才发现,不知是谁的授意,茯苓竟然偷偷换了一壶温水上来。
一曲舞毕,纪青衿竟然走了上来。
她柔柔地福下身。
「青衿有一幅公主的小像,想要献给您。前几日,是青衿无礼了。这小小一点心意,公主不会觉得寒酸吧?」
我一愣。
这是做什么?
贺礼不是已经送到库房了吗?
纪青衿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吸引了全场目光。
而大家都在等着我的答复。
这寂静时刻,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走水了!快逃!」
37
在场的众人瞬间骚动起来。
我有些晃神,直到一声尖叫响起,场面终于开始彻底混乱。
公主府的后院,此时正火光冲天。
我站在原地,还以为是自己喝醉了,出现了幻觉。
「平南侯反了!」
凄厉哀号过后,我看到一个时辰前还笑眯眯对我说「诸事顺遂」的王家小姐,已经摔在血泊之中。
我记得她。
她最喜欢吃杏仁酥了,也很喜欢和我黏在一起说话。
我望着那一地鲜血,脑子里一阵一阵发懵,又害怕,又觉得这一幕无比眼熟。
是……幽云关吗?
我为什么会去幽云关。
那里为什么到处都是血。
此时,已经有更多黑衣人跃入公主府。
公主府平时侍卫本就不多,今日恰逢崔狩第一天上任,新人还没来得及招编进来,就发生了这种事。
我着急地寻找皇兄和崔狩的身影。
忽然听得身后一声轻笑,紧接着就是利器破空而来的声音。
「贱人,我终于找到你了。」
38
那股血腥味冲入鼻腔,让我想吐。
一转身就对上了纪青衿阴沉的视线。
她手上的匕首正泛着寒光。
「李明月,你害我丢脸,也害我什么都没了,我当真是恨你。
「为什么偏偏你是长乐公主!」
今日她带的那只香囊的味道过分浓烈,我有些不适地捂住鼻子。
只是,这香味有些熟悉。
我忽然想起,这似乎就是我在慧远大师禅房里闻到的香气,只不过味道混杂了其他的香料,更为浓郁刺鼻。
她顺着我目光看去。
纪青衿盯着香囊,苦笑道:
「是啊,我的香也没用了。
「父亲明明说过这个配方不会出问题,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没法让瑞卿爱上我?
「我从小就爱慕他,可他从不肯看我一眼。我怎么甘心?我真的……不想嫁给别人啊。」
纪青衿眼中涌出泪水。
我趁机用手在身后的桌子上悄悄摸索,寻找反击的机会。
纪青衿目露凶光,神态也是极为疯狂。
「等父亲篡了位,我也是公主了。这次,不用任何配方,瑞卿也不得不娶我。
「李明月,你和你皇兄的王朝统统去死吧!」
她抓住我,用力向我刺过来。
不知是谁在一寸之遥,堪堪抓握住那把匕首。
他的手已经被纪青衿的匕首整个贯穿。
是崔狩。
直到这一刻,那股后知后觉的害怕才涌了上来。
我眼神落在他鲜血淋漓的手上,抓住他的衣角,手指微微发颤。
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攥紧,泛起酸涩的疼。
那是他平时最习惯用的右手。
可崔狩似是浑然不觉得疼,面无表情地说:
「原来是你。」
纪青衿跪倒在雪地,张了张嘴,双眸涌出清泪。
只见滔天火光中,崔狩如同杀神临世,将我护在身后。
却用另一只手中的剑,抵上纪青衿的胸口。
这一幕无比熟悉,仿佛梦境重现。
——原来,那些都是假的。
只有义无反顾守住我的崔狩,真真切切,唾手可得。
37(结局)
公主府的混乱很快以三千营的救驾告终。
平南侯及其党羽被关押进了大牢,下场极为凄惨。
我这才知道,原来被用了这香料的不只我和崔狩,竟然还有皇兄。
「当年父皇为了梦见母后,寻术士研制引魂香。后来父皇幡然醒悟,将配方交由平南侯销毁,没想到他却偷偷留下了。
「引魂香本就是禁药,传说只要修改配方,增大用量,便有牵制人心的效果。可惜,他们不知道,朕从没有熏香的习惯。」
平南侯是前朝重臣,一直暗中支持另一位皇子,不满皇兄的上位。
这一战,双方都等了太久。
谁都没料到,他居然在我生辰宴上提前行动了。
而崔狩与皇兄做的交易也很简单。
他给皇兄算了一笔账。
若他能成为我的驸马,将会一直受到这个身份的制约。
加上我的缘故,他这一生都只可能效忠皇兄。
这对于一个君王来说,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对了,崔狩的手养得怎么样了?那天朕找到你的时候,你捧着他的手,哭得跟个泪人似的,真没出息。」
思绪飘回那天。
皇兄几乎为崔狩寻来了全京城所有的太医,只为保住他的手。
崔狩用另一只手给我擦眼泪。
他神情是难得的温柔,语气轻柔地哄我:
「莫要担心我。我在幽云关那些年,什么伤没受过。
「你老是记恨我在梦里捅你那一剑。
「要是手废了,就当是我把右手赔给你了,不亏。」
我被这话说得心里更难过了。
皇兄忽然阴沉一笑。
「当年崔狩这厮带头施压,上书劝朕早日立后,害朕吃尽苦头。朕那次才故意没有答应他那次请旨赐婚。四舍五入,也算是报仇了。」
——我们李家的人,果然没有一个不记仇的。
此时此刻,我坐在金台宫里,抱着一小碟瓜子,心里悄悄想着崔狩,嘴上动作却不停。
「别在这吃东西,要是弄脏了,你就给朕舔干净。」
皇兄狠狠教训我。
我撇撇嘴,十分不屑。
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可真土。
又想起之前在宫外听过的那个传闻。
「皇兄,你后宫空悬,莫不是真有个藏在外面的姑娘吧?」
批阅奏折的那人,手上一顿。
「朝云是你皇嫂,也是与朕拜过天地的。她不是什么藏在外面的人。她只是……」
「哈哈!我看她是嫌弃你,或者是又有心上人喽!」
皇兄脸色黑如锅底。
他冷哼一声:
「李明月,你信不信,朕明天就下旨取消你和崔狩的婚礼,再把他发配回幽云关?」
我乖乖闭嘴,溜出金台宫。
我又去了一个地方。
纪家男丁已经悉数下狱,行刑之日未定。
唯有女眷勉强保住性命,遣散出府,发配至苦寒之地。日后,她们只是普通的布衣百姓。
诏狱内,我看着形容憔悴的纪青衿。
她如今不再端庄,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没有了恨,也不再有任何光彩了。
见到是我,她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我听说你们要成亲了。」
她笑比哭还难看。
「我不过是运气差了点,出身不如你优越罢了。李明月,我只是没争过你,别以为我就这么输了。」
——那天,崔狩用剑指向她。我还是于心不忍,制止了崔狩。
可她现在这副样子,仍死性不改。
「为了争夺男人的爱,满口尊卑贵贱,算计不停。最后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你还没有醒悟吗?」
我有些怜悯地看着她。
「你已经得到了他的爱,所以你才说得如此光明磊落!毁了我的人是你!」
纪青衿抓着栏杆,愤怒地说。
「不,我从始至终,做的只有反击和自保。你沦落至此,是因为你对无辜之人心存歹念。你可还记得死在那场混乱中的王小姐?她死的时候,也快要成亲了。可是因为你和你爹,她永远也没办法嫁给自己的心上人了。
「我不会为了一个男人的爱,忘记自己原本的样子,更不会让别人去承担我爱而不得的后果。
「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
我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这世间女子皆苦,不过是多一点少一点的区别,不必再互相为难了。
「公主,您该走了,崔将军在外面等您呢。」
茯苓催促着。
纪青衿浑身一颤。
她压低声音,对我笑着说:
「李明月,你是不是还没想起来,当年自己为何要去幽云关,又为何失忆了?
「说来也有点意思……几天前我才从爹爹那里得知一些事。
「你想听的话,就放了我和我娘。」
我脚步微微一顿。
春日就快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走出地牢。
崔狩正站在外面等我,在一片消融的雪色中,负手而立。
听见我唤他,他便抬眸看向我。
眼中映着未尽的光,嘴角微翘,那挺拔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大步朝我走来。
而我提起裙摆,笑着飞奔而去。
——这一次,是眼中景,也是意中人。
番外
喧哗与宾客尽数散去之时,崔狩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行至李明月的门前,却又突然冒出几分情怯。
他们明明在幽云关成亲过。
那时候,边陲之仗屡战屡败,加上粮草告急,三千营失了民心。
在百姓的唾骂声里,崔狩背下所有骂名,在瓢泼大雨中长跪不起,只求所有人再信他一次。
只有那个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娇小女子,撑着一把青伞,悄悄站到了他的身边。
她说:
「大人, 别怕, 有我陪你。」
他们之间从来都不需要过多言语,她便能懂他的坚持。
那天的雨很大, 青伞终究还是被淋破了。
她就那样和他一起硬撑着, 纹丝不动,终是打动了幽云关的百姓。
崔狩这辈子什么都不会,只会杀人打仗。
他亦觉得这世间女子千千万, 都长着一个模样。不过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唯有那一天, 阿月淋湿的鬓角,明媚的双眼, 突然变得生动。
那次之后,他伤了膝盖。
他忘了当时有多疼,却把那天的每一个关于她的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崔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喜欢她。
不管她是谁, 她有没有记忆, 他都不在乎。
他只要她。
于是,崔狩很直接地提出成婚一事。
没想到,阿月红着脸同意了。
崔狩不由得想。
这次……她也会脸红吗?
其实, 他偷偷找郎中给自己把脉,生怕那几碗避子汤真的有什么问题。
有没有子嗣倒是小事。
他最担心的就是, 万一真喝坏了, 阿月一定会更嫌弃他。
所幸, 郎中说他常年习武,身强体壮, 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
崔狩这才松了口气。
推开门的时候, 他甚至有些紧张。
李明月坐在喜烛映出来的光中,催促他:「崔狩,快来掀盖头, 闷死我啦。」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悄然走过去, 从喜婆的手中接过玉如意。
房内,终于只剩下他们。
她躺在锦被之上,散开的头发有如丝绸,带着摄人心魄的美丽。
李明月忽然勾住崔狩的脖子, 凑近他耳边说。
「今天我心情好,有个秘密想告诉你。」
崔狩停住手上的动作。
「我好像知道我为什么会去幽云关了。」
——纪青衿说,她偷听到当年那两车紧急支援幽云关的军饷, 本就是平南侯从一名神秘女子手中劫来的。
当时那名女子手上拿着先皇的虎贲符, 于半路被拦截。
她带着一小队人马浴血奋战到最后,终究因为寡不敌众,失手坠崖。
那虎贲符,绝不会是常人可得。
「所以, 你要怎么谢我?」
李明月笑着,眼中亮晶晶,漾满了得意。
而崔狩心头震颤, 久久才回过神。
原来, 命运兜兜转转,不过是把两个早就该相遇的人,重新凑成一对罢了。
崔狩闭上双眼, 一点一点吻去阿月细碎的呻吟。
关于她的问题。
他想,他早就有了答案。
——唯愿明月照拂身。
他以一生,俯首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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