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谈何容易。
一切改革都是对利益的再调整,动人利益如杀人父母,如果这个利益达到万亿级别的规模,哪怕发动一场战争也不足为奇。而中国极为庞大,很多改革涉及的利益都是千亿、万亿甚至十万亿级别,难度可想而知。
更重要的是,现实世界不是游戏,很难衡量不同改革路径的利弊得失,一切改革有利就有弊、有弊必有利,倘若全是利或者全是弊,傻子都会选,哪里配称其为决策。还要考虑国际形势、国家战略、科技进步、经济社会需要等方方面面的情况。大的改革还要预见未来几十年的大趋势。
谈何容易。
上周,有一个里程碑的事件。5月24日,国家电网、南方电网跨经营区直流输电工程合资公司筹备组揭牌,而在2个月前的3月28日两家公司刚刚签署战略框架协议,这么快就推进到正式筹备,可见大势所趋。
由这件事,小镇想到可能是中国最近几十年最复杂、最艰难、最旷日持久的博弈,涉及利益何止十万亿。
这要从2000年说起,那一年的北戴河举行了一次可以载入史册的会议。当时广东为解决缺电问题,希望在广东新建1000万千瓦发电机组,而当时国家层面另有考虑,1999年9月十五届四中全会明确提出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同时提出“西电东送”战略,2000年1月西部大开发正式实施,但“西电东送”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切入口。
于是提出了另一个方案:把广东希望新建的1000万千瓦发电机组,改在贵州、云南新建,以水电为主,云贵发的电通过电网输送到广东,这样既解决了广东缺电问题,也能给亟待发展的云贵提供宝贵的产业和就业。
最终经过反复讨论,达成共识,支持第二个方案,时任计委副主任张国宝连夜起草了一份西电东送报告,很快国务院就批准了,2000年11月“西电东送”工程全面启动,云南小湾水电站成为首批重点电源项目之一,或许是历史的巧合,当时负责筹备这一项目的寇伟,在18年后打破国家电网自2002年以来的人事迭代模式,成为首个来自发电端的电网掌门人。
具体决策细节可参见张国宝所著《筚路蓝缕——世纪工程决策建设记述》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2002年正式启动的电力改革,将南方电网首先切割出来,就是希望利用“云南-贵州-广西-广东”极为狭长且东西最长仅千余公里的优势,打造“西电东送”样板,并以此开始,以东西协作推进西部大开发。
而在略低一层的电力发展角度,还希望通过南方电网的整合,打破过去各省割裂的电力网络格局,形成中国第一个区域电力网络;而另一个没有写在正式文本中的目的,则是希望以区域电网的塑造,为下一步将全国电网分割成若干个区域电网做准备,将国家电网进一步拆分为华北、华中、华东、西北、东北等5部分。
直到2013年机构改革的时候,国家电网拆分仍然备受关注,在正式机构改革方案公布前,一直有众多谣传说国家电网要被拆了,逼得国家电网站出来否认,当然后来不但没有拆分,国家电网还抓住契机,反拆分为统一。
当时之所以考虑将电网一拆为六,主要有两个考虑:
一是反垄断、推动市场化。
二是出于安全的考虑。1999年台湾省大停电、2000年加州电力危机,另外还有科索沃战争美国对前南联盟电网的破坏等,当时考虑如果全国电网统一,安全隐患太大。
当然,这是可以放在明面上的理由,这两个理由当然有说服力,但并不表示只有这两点,在桌子底下,利益一定是核心原因。比如地方利益,如果面对一个全国统一的大电网公司,地方与之博弈的难度大增,而如果拆分,每个区域电网一般只有几个省,那就简单多了。
之后,核心论战有两点:
一是到底要不要发展特高压交流输电,将全国电网变成一个大的同步电网。核心博弈点是实现华北、华中、华东同步的“三华电网”,20多年过去了,只完成了华中和华北的打通。
二是中国电网到底是一张大网,还是若干个区域小网。核心是到底要不要进一步分拆国家电网。
第二个论战解决的更早一点,2002年电力体制改革第一项目标就是“打破垄断”,将南方电网独立出来,而在国家电网内部则设置了华北、东北、西北、华中、华东五大区域电网公司,原本计划过几年就效仿南方电网进一步分拆。
而在2008年南方雪灾之后,国家开始重视联网,全球也在讨论智能技术支持下,能源互联网能否解决过去大型同步电网的缺陷;国内也在推进国企现代化改革。
在这一背景下,2012年国家电网推出“三集五大”改革,时任执掌者刘振亚强势推动,也抓住各省想要强化地方电力统筹的呼声,以设立分部的形式将区域电网公司架空了,强调总部作为决策中心,省网公司作为责任主体。就在这项改革推出前一年,就有媒体曝光了这项正在筹备中的计划,当时报道说国家电网想要撤销除了华北电网之外的其他4个区域电网。
当时国家电网还出来回应,说不准备撤销,设立分部也是为了帮助强化区域公司的管理职能。至于媒体为什么得知了还在酝酿中的改革方案,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最终改革如期进行,逐步将原本区域公司的管理职能转移到各大分部,而分部仅仅是总部的派出机构,并不具有独立性,经过4年的过渡,2016年除了华北电网之外,东北、西北、华中、华东四大区域电网公司的法人全部注销,拆分的主体都不存在了,国家电网分拆就更没可能了。
第二个虽难,但最难的还是第一个,要不要把全国建成一个大的同步电网。刘振亚始终坚持全国一体,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降低电力系统瓦解和大面积停电的风险。
说到这,就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矛盾点:
支持全国大同步电网的,和反对的,都认为自己的办法才能降低电力系统瓦解的风险,那么到底谁对呢?
想要搞全国大同步电网,那就必须搞特高压交流输电网,也就是1000KV以上的交流线路,在刘振亚的设想中,最理想的中国电网将是全球电网的核心,于是特高压交流输电就成为论战的焦点。
从2000年开始,论战就没停过。
当时反对者有两个态度:一是特高压输电不可行,二是如果一定坚持搞特高压输电,那就只搞直流。
反对者拿出了两大论据:一是1999年美国用石墨炸弹瘫痪南联盟电网,导致全国大范围停电;二是2003年美国东部发生大停电,当时全球范围对大型同步电网无法运转的恐惧正式变为现实。
反对者认为以当时的情况,必须考虑战争爆发,中国电网如果遭受石墨炸弹袭击该怎么办,而既然美国都搞不定大型同步电网,那中国凭什么能行?又提出,全球没有任何一个特高压成功的案例,就连苏联和日本都失败了,中国又凭什么说能超越苏联和日本?
注意,那可是21世纪初,刚刚加入WTO,中国与世界先进水平的差距大得难以想象,外国做不到,中国凭什么能做到,这是可以直接作为反对的理由的,而且社会上还普遍觉得有道理。
双方的矛盾在2005年彻底激化,当年国家发改委组织了两次全国范围的论证会,全国最顶级的电力专家参与了论证。在6月的第一次论证会选择在北戴河举行,超过200名参会电力专家大部分支持特高压,但包括著名电力专家陈望祥在内的6人反对,在难以说服其他参会者的情况下,反对方选择上书国务院,在提交的反对意见中,以战争威胁、发达国家都做不到作为核心论证。
当时反对方认为,全国能源分配确实不均,但是跨越上千公里的特高压线路并不是唯一解决办法,从经济上不如通过在用电集中的东、中部兴建电厂,以输煤代替输电。
反对的专家虽少,但都是资历极深的老专家,所以高层非常重视,要求再次重新论证。于是10月第二次论证会召开,但这次会议反对方只有陈望祥一人,在场的其他几百人全都是特高压的支持者,最终特高压工程通过,2006年第一条1000千伏特高压交流示范工程被核准,2009年1月投运,两个月后陈望祥逝世。
陈望祥逝世后,反对者日渐式微,但反对的声音一直没有停,2011年有23位电力专家联合上书,再次反对特高压交流工程,之后还发生了几次在媒体上公开的一对一论战,但特高压已经成了无可动摇的方向。
这场论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点:反对的一方年龄颇高,基本出生于新中国成立前,多数已退休多年,而且多以高校、非技术研究机构为主。
2012年张国宝(西电东送最初报告起草者、2000年时任国家计委副主任)还写了一篇文章《交、直流之争的历史和现实趣闻》,文章中有这样一句话“历史从来都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不能凭老经验、老知识去当九斤老太,武断阻止新技术的发展和推广应用”,这句话引起了反对方王仲鸿教授的极大不满,专门撰文回应,认为“交流特高压技术是弃用的落后技术”“示范项目运行三年不能证明交流特高压输电技术安全”“安全稳定仿真验证不能验证三华电网安全”。
这里拓展一下,王仲鸿教授提到的“安全稳定仿真验证”,来自于2009年度国家科技进步奖一等奖“电力系统全数字实时仿真关键技术研究、装置研制和应用”项目,这是全世界第一套可以模拟上万节点级大规模电力系统的实时数字仿真装置。
2008年南方冰灾,国家发现区域电网、省域电网面对极端情况时,并不比大型电网安全,尤其湖南郴州电网全黑,经历3次黑启动才恢复供电,此后国家开始重视电网联网的重要性。
这起事件后,国家开始推动省级孤立电网融入相应的区域电网,而支持全国大统一电网的一方也就提出了前面作为争议焦点的“三华电网”,计划先将最核心的华中、华北、华东电网同步,在此基础上建立东、西两大同步电网,而在未来东部电网链接东北亚,西部电网链接东南亚、中亚、南亚,进而在2050年以中国为核心建立全球能源网络。
但是光画饼讲故事不可能说服最高层,所以在2011年就用前面提到的这个数字模拟装置对“三华电网”是否可行进行验证,最终结论是采用特高压交流同步方案,效果最优。
在这次论证之后,发展特高压交流电的理论阻力大大减弱,本就弱势的反对派开始转向,最后只剩下极少数的早已退休的70、80岁以上的老专家仍然坚持反对,当时还有人指责那些转而支持特高压交流输电的,一定是被收买了。
截至今年4月,特高压交流电工程已经投运了38条,但是真正渴望的“三华电网”一直没能实现。
2012年携论战大胜之势,国家电网曾希望推动建设从锡林浩特到南京的1000千伏特高压交流输电线路,从而打通华北、华东电网,但是遭到了极大阻力,明面上是23位专家集体上书反对,而实际上更大的阻力来自于地方和能源主管部门,张国宝曾透露,当时能源主管部门找到江苏省,要后者反对该工程。
在激烈的博弈之后,采取了折中方案。2014年这一工程开工,但是变成两段,锡林浩特到济南采用交流输电,也就是2017年8月投运的锡盟-胜利线路,而从济南到南京仍然改用直流输电。
地方一直是电网打通、远程输电的核心阻力,尤其是电力的接受端,这也是出于对本地的保护。比如“川电入赣”,计划建设雅中至江西的特高压直流工程,但江西规划在本地建设大量煤电项目,如果接收四川水电,那么本地煤电必然要被四川水电取代,还要损失大量就业和税收,所以该工程直到2021年6月才投运。
关键的转折点来自于两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2012年入秋后全国范围出现严重雾霾,“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等可持续发展理念成为时代主题。
之前中东部地区大量就地建设的煤电实在太密集了,平均30公里一座火电站,而在江苏等南方地区甚至10公里一座,之前从经济角度确定的“输煤强于输电”在生命安全面前,必须让步。而中国电力发展速度远超最理想预计,煤炭输送远远跟不上时代需求了。
特高压电网建设,在增强资源统一调度之外,终于找到了第二个核心理由,那就是环保,要用西部清洁的风、光、水电来尽可能取代中东部的煤电,从而减少雾霾污染,那么特高压就成为必然。
于是2014年,国家能源局提出加快推进大气污染防治行动计划12条重点输电通道建设,9条为特高压线路。
第二件事:新能源成为国家能源战略。
风光发电不稳定,而且前些年还出现了大量弃光、弃风问题,这也成了反对风光转型的理由,这背后实际还是新旧能源集团利益之争。但之所以造成大规模弃光、弃风,本质原因是电网建设不足、西部风光发电与中东部电力需求缺乏统筹。
要想解决风光发电不稳定和分散问题,就必须建设尽可能大规模的同步电网,推进一度很困难。
随着国家重视风光等可再生能源,尤其是2020年确立“双碳战略”、2021年提出构建以新能源为主体的新型电力系统、2022年进一步提出“加大力度规划建设以大型风光电基地为基础、以其周边清洁高效先进节能的煤电为支撑、以稳定安全可靠的特高压输变电线路为载体的新能源供给消纳体系”。
诸多改革难点迅速被突破。
2020年12月,国家电网、南方电网第一个省级电网互通项目“闽粤联网工程”获批,2022年7月全线贯通,2024年5月首次满负荷送电。
20年过去了,仿佛是一个轮回。
2002年,南方电网独立出来,计划将国家电网最终一分为六;
2022年,南方电网开始与国家电网融合,跨经营区直流输电工程启动。
虽然争论仍在继续,但方向越来越清晰。曾经认为为了反垄断必须分拆,而现在电力的网络环节已经被国家认定为属于自然垄断,也就是一家更有效率,不能因为垄断就盲目拆分,而是要看是否依靠垄断地位不当获利。
有时候非常感慨,那些站在历史关键节点的人,是如何在错综复杂的谜团中,提前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准确找到了最合适的路线?又是怎么在全世界没有任何成功先例的情况下,认定中国人一定能做到?
比如指掌国家电网12年的刘振亚,从一开始就坚定支持大统一电网,一开始就坚持推动特高压电网,还抓住了2007年全球开始探讨的“能源互联网”概念,最终形成了适合中国的“智能电网+特高压电网+清洁能源”的未来方向,可以说以一己之力影响了中国电网。
关键节点、关键人物的决策很重要,而在这背后还有几十年如一日的扎实付出。
比如2000年关键节点,广东同意将新增的1000万千瓦发电机组转在云南贵州建设,开启了“西电东送”;又比如2005年两次全国论证,绝大多数参会者支持特高压方向。
还可以继续前推,早在1984年,中国远远落后于世界先进水平的时候,在那个中国电网最高才不过330千伏的时候,就认为在21世纪初叶在中国出现1000千伏交流电压等级是可能的,国务院重大项目办下达了“七五”国家攻关项目“特高压输电技术前期研究”。
之后无论有多少反对声音、无论出现多少意外冲击,特高压交流输电技术一直在积蓄力量,“七五”“八五”“十五”“十一五”持续接力,还列入了2006年确立的《国家中长期科学和技术发展规划纲要(2006━2020年)》,终于在智能网络技术和新能源技术爆发的当代,结出了硕果。
2016年国家电网成为中国申请发明专利最多的公司,第二名则是华为。
看起来轻松的“国运砸到脑袋上”,背后是多少人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
感谢支持者,也要感谢反对者,出于公心的攻防、博弈,最终铸就了今天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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