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假回家的那天晚上，我从矿山回来，儿子正在跟他妈一起写作业，见我回来，大声喊道：“爸爸别去阳台，那里有秘密！”依偎在妈妈怀里的小女儿呈惶恐状，瞪着眼睛扫视阳台，喃喃说道：“那里有秘密！”我笑了一下。没等我多问，他俩便迫不及待跳下榻来领我过去。打开阳台门，只听见“叽叽”的叫声，同时也就看见一个鞋盒里有两只小鸡，毛绒绒的，黄灰相间的羽毛，正蹬着小腿，前距后躬地啄着面包屑。
从此，我家阳台叽叽复叽叽，平添了几许生机。
小孩子都喜欢小动物，这是天性。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儿童处于生命的端点，用新儒家的话来说，其心性本体一片仁和。我发现所有生命的幼年都特可爱，小鸡、小鸭、小猫、小狗，包括小孩，天然一片真纯，能让成年人坚硬生壳的心马上变软。而小孩子看待小动物的平等之心，也能愧煞等级分明的成人世界。当世大儒小儒播弄学问，贩卖国学，其实只要向处于生命之初的孩子看齐，也就够了。用孟子的话说，就是“不失其赤子之心”。
这几天，学校组织为期三天的夏令营，儿子闹着要去。当队伍临别时，我像其他家长一样，一再叮嘱老师照顾好孩子，正如儿子一再叮嘱我照顾好两只小鸡。我理解儿子内心的情感，这是儿子第一次买小动物养，他非常在意，把去年“六一”节演出的奖品——一小盆多肉植物放在盒子里，又放了一个小公共汽车，和一块花花绿绿的橡皮。显然，他是想让两只小鸡感觉像在自家一样快乐。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妻子发现小鸡精神不是很好，粪便还有一点稀的，问是不是痢疾呢？妻子说，卖小鸡的人嘱咐，小鸡消化能力弱，要喂泡过的小米和黄瓜屑，以补充水分。小时候在农村，家里养过鸡，小鸡没事都会活蹦乱跳的，只要有打蔫的现象，就比较麻烦。我仔细观察，似乎比早上蔫了一些，再细看，似乎又不是。我想起小时候母亲的治痢经验和养鸡经验，便从药箱里找出黄连素，用钳子捏碎一片小碴，放到小接碟里，用温水化开，再放到它们的小窝里。
第二天清晨，妻子和我陪家父去医院看病，人群攘攘，从早忙到晚，居然把那两个自然的小生命浑然忘到一边了。从医院出来，才想起它们，赶紧回家。进了屋，走到阳台跟前，还没有听见“叽叽”的叫声，我觉得有些不妙。打开虚掩的盖子，只见它俩东一个西一个躺在纸板上，一动不动，毛色萎暗。儿子给它们设计的小家凸显了出来：一盆多肉植物，一个小公共汽车，还有一块花花绿绿的橡皮，还有我那一碟黄连素水。小鞋盒里冷冷清清。五月的傍晚，凉风稀释了余晖的温热，微微有些寒意。
妻子曾问，把它们放到赤峰的农村去，能不能生存下来。我说现在不行，等它们长成大鸡，那时再放到树林田野的广阔天地，有食可觅，充分感受生命的美好，倒也不错。哪承想它们刚刚开始的一生就这么顿然中止了。本来我是不爱经营这些小生命的，我情执太深，拿不起放不下，一旦有生命因我而蒙受苦楚，我总忍不住自责。郁达夫有诗云：“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于我则名马、美人非所敢望，即是平常世缘，也都尽量求浅，不来便不去，无得便无失。这世间好多生命正备受折磨，但凡与我有关，我就会心生不安。
休假结束，回到矿山。在电话里没问过妻子关于两只小鸡的事，她也从没主动提及。但越是这样，我越是想着这事，工作之余，却发现绕不过那两只小鸡。我也想过我写此文的意义，大国明争暗斗，小岛群情汹涌，我却放不下两只小鸡。然而我自信我有我的理由：一个人只有对两只小鸡于心不忍，才能对人类的苦难更加于心不忍。孟子说过：“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而我们缺少的，正是发端于对弱小生命那点关怀的仁爱之心。
初心者，童心是也。不忘初心，既不失其赤子之心。正如李贽所言：“失其童心，既失却真心。失却真心，既不是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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