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比里亚女孩玛莎,在自家的小屋里,祖母在帮她梳头,叮嘱她用心读书,场景安宁静谧。紧接着,枪声响起,武装分子突然杀出。玛莎的生活从那一刻彻底改变。祖母与村民惨遭杀害,玛莎女扮男装,为了生存不得不成为“娃娃兵”。她拿起了AK47,被迫加入武装分子,“在利比里亚这个被世界遗忘的非洲角落干尽坏事,屠杀、斩首、砍去四肢,强奸、轮奸妇女,用毒品麻醉少年并投入战场充当炮灰。”

这是戏剧《利比里亚女孩》(Liberian Girl)的一幕。可惜我未能前往百老汇亲眼目睹,但看了友人寄来的文案,仅是文字也足感震撼。此外,现场在伦敦皇庭剧场观看了此剧的剧评人水晶,详细地在《戏剧与影视评论》中介绍了这部实验戏剧。由于这部戏剧采取了“浸入”的演出方式,取消了舞台,也拆除了观众席,令观众身临其境。如此有冲击力的表演方式,真实地还原了场面的惨烈。水晶在文中表示,“还好我没站在那儿(楼下),不然脆弱如我,一定会当场泪崩、影响演出的”。同时,她也表示,“这是我这十年来看过的,最令人震憾的剧场作品之一”。

《利比里亚女孩》剧照

本剧的背景,是利比里亚现代史中一个黑暗片段,就是在1989年-2003年的内战。在这场15万人战死的浩劫里,很多孩子双亲被杀,他们在内战中成为了俘虏,于是成为了“娃娃兵”,成为了延续仇恨、延续杀戮的机器。他们一边伤害、侮辱他人,一边被人伤害、侮辱。这样的娃娃兵,总共有3.8万人。玛莎的案例更加极端,她为了求生,一直掩饰自己的女性身份,比其他男孩子更凶残、更暴力,最后混成了“军中元老”。为了证明她的强悍,她带头性侵其他受害女性。因为她知道,如果她表现出一丝仁慈,或许她的把戏就被揭穿,或许立即被一枪毙命。

“士兵的暴行包括故意砍断俘虏四肢、屠杀孕妇以打赌胎儿性别、用少女祭祀等。他们被迫切割、烹煮人肉和器官,包括自己父母和孩子的……很多家庭成员,包括孩子,被迫彼此强暴、屠杀、伤害。在观看的过程中,他们不得有任何情感流露,甚至要奉命大笑。如果谁不堪忍受流下眼泪,将被刺目以示惩罚。”这份材料来自芬兰一位女学者莱娜·科蒂莱宁(Kotilainen)的调查报告,被访者是一个名叫玛丽·戈尔的利比里亚女兵。

我们重新回看利比里亚的历史。1824年,美国殖民协会接管了西非一片美国黑人奴隶聚集居住的区域,命名为“利比里亚”(Republic of Liberia),意为“自由之地”。随后,很多美国“自由黑人”陆续来到这片土地,这个国家被认为是“非洲的美国”,同时也凝聚了美国精神的核心——自由之信念。与很多非洲本土国家相比,这个移民国度更加现代。利比里亚的格言是:“自由的爱把我们带到这里”(The love of liberty brought us here),美国味道扑面而来。

利比里亚女孩剧照

利比里亚有自己的黄金时代:1841年9月罗伯茨成为第一位美国黑人总督;1947年,利比里亚率先从美国控制下独立,同时公布一份以美国宪法为蓝本的利比里亚宪法;在整个20世纪上半叶,都是非洲最繁荣、最稳定的国家之一。在杜伯曼( Tubman)执政时期的利比里亚经济在非洲国家名列前茅,甚至在南方国家中也举足轻重。

转折点就从1980年4月12日开始。底层军官多伊(Doe)获得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领着十几个亲信悄悄钻进了总统府。多伊直奔总统的卧室,一枪干掉了躺在床上的总统托尔伯特。托尔伯特的尸体被扔去喂了狗。凌晨,多伊在电台宣布政变成功,并自任“救民委员会”主席兼国家总统。那一年,28岁的武夫多伊,就通过这种方式达到了权力的顶峰。

多伊是这个国家从文明走向野蛮的开端。他完全推翻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民主和法制,并颁布军政府的“临时约法”。他好勇斗狠,疯狂铲除异己。多伊上台后,就把前政府高级官员赤身裸体绑在海边沙滩一排木桩上“示众”。一个外国记者为他们求情,多伊勃然大怒,立即下令杀了这些官员。“13 条性命就这样就结束在沙滩上,随后就被扔进了大海。”

那位外国记者应当庆幸,多伊没有狂性大发把他干掉。因为此后不久,利比里亚国家电视台一位主编塔尼奥试图访问多伊,多伊以心情不好为由,直接下令将塔尼奥活活打死。此举震惊了国际舆论。军人出身的多伊,已经抵达极权与暴政的顶点。上世纪60-80年代的那些臭名昭著的军政府,如智利的阿连德政府,或阿根廷的魏地拉政府,与多伊相比是小巫见大巫。多伊统治时期,利比里亚陷入了极端恐怖之中,经济也一落千丈。

之后还发生了一件震惊全世界的事:曾在利比里亚大使馆工作的李同成曾经回忆,1985年11月12日,在蒙罗维亚(利比里亚首都)响起了枪声。“从电视里看到,多伊的总统府已被包围,电台和电视台均被占领。政变首领奎翁巴( Quiwonkpa,也是多伊起义时的同僚)手持冲锋枪,满脸笑容在电视中出现。”多伊残党已经在总统府三楼负隅顽抗,但奎翁巴却怕炸坏了总统府,拒绝用重武器,给了多伊调动军队的时间。这样一来,局面反转,逃亡的轮到了奎翁巴。

后来又是一番血洗,上万人遭到了残忍杀害。“多伊对奎翁巴恨之入骨,先是将奎翁巴暴尸示众,接着将奎翁巴千刀万剐,分而食之。多伊吃了他的心脏,其部下和战士都分到了一杯羹,最后有几名战士因吃不到肉而抱着头去啃。”广播台传来这样的消息,李同成非常惊讶。

他开始不相信,后来向美国大使馆求证,结果,被证实了。

多伊的末日终于在1990年到来。这次叛军的头目,是多伊另一位同僚查尔斯·泰勒(Charles McArthur Ghankay Taylor),他领导的爱国阵线,在短时间内就控制了一半的城市。而多伊则在谈判路上,被泰勒的手下约翰逊将军所活抓。约翰逊将军也杀红了眼,折磨多伊那一幕可谓血腥至极:扒光衣服、割掉手指和耳朵、切掉生殖器……至今网络上还有那段视频,成为那段恐怖时代的佐证。

多伊的死,并没有终结利比里亚的灾难,相反,它又打开了另一个魔盒。就在取得全面胜利前夕,“爱阵”内部分裂,形成与政府军三方混战的局面。随后,局势进一步恶化,各派势力开始为争夺地盘而战斗。多伊时代种下的仇恨,已经在社会上大规模扩散了。这个原本实行美国式宪法的国家,原本沐浴文明与民主的国家,这个国旗同样是星条旗的国家,一下子成为了灾难的漩涡中心。

从政治高压转向动乱,利比里亚国民的命运更加悲惨。在戏剧《利比里亚少女》中,玛莎就是在这一年,成为动荡流离的“娃娃兵”。多伊虽然已死,但他的残忍与野蛮却影响了利比里亚平民,人们带着满腔仇恨,投入了疯狂的杀戮之中。整个国度被怒火熊熊燃烧。

内战这几年,是否有人性之善,在暗夜中透露光亮?可能是有的。比如号召妻子“不要与打仗的丈夫行房”、“让国家恢复理智”的古博维(Gbowee),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制止杀害无辜的“武装分子”。但是,我们所获得的信息更多充满了血腥和恐怖。在内战中,武装分子展示出了最丑陋的一面。就像玛莎在戏剧中讲述的:“卑鄙才是那个世界的通行证。”为了生存,他们无恶不作,他们宣扬恐怖,他们茹毛饮血,越残忍,越安全。与多伊一样,也与约翰逊将军一样。

暴君多伊

当时还有一个奇人,名叫约书亚·布雷希。死在他屠刀下的人接近2万,是20世纪最残忍的军阀之一。此人作战时赤身裸体,只穿一对运动鞋,自称有神灵保佑,刀枪不入,因此获号叫“光屁股将军”。出生于1971年的他,来自利比里亚的萨保族,那是一个封闭而原始的部落。时代的激流将他卷入战争,并让一丝不挂的他成为战争中的明星。在那个时代里,多位军阀头子幻想着像多伊那样登上权力巅峰,布雷希只是其中之一。当时蒙罗维亚的街道,各路军阀横行霸道,枪炮不断。甚至联合国维和部队或外国记者,也会随时丢掉性命。国际机构的救济物资,经常被武装分子直接抢走,平民则陷入饥荒之中。甚至连利比里亚著名球星、世界足球先生乔治·维阿的住宅,也被洗劫一空,两个堂妹也遭遇强奸。

泰勒虽然在大选中获胜,但已经无法控制这些横行的武装力量。甚至他本人,也需要借助这些武装力量来保卫自己的政权。那一场内战一直打了13年,数以百万的人民流离失所。2003年,各方签署了停战协议,利比里亚才迎来了和平的曙光。

如果要反思“美国模式”在发展中国家的失败,利比里亚无疑是最好的案例。据说,当上世纪90年代中期美国四处兜售价值观时,有几次都遭遇非洲代表的反问,“就像利比里亚那样?”

利比里亚是怎样成为一个失败国家的?多伊可能是最直接的原因。但是,更核心的问题是,这个仿美国而建的国家,并不具备“美国化”的条件。香港国际关系学者沈旭辉指出,“利比里亚虽是仿美国而建,但部分美国最引以自豪的核心价值与社会特征从未出现,例如公民社会、‘罗斯福新政’后的福利社会及‘大熔炉’价值观等。华府对利政策还停留在对执政精英的支持,不在乎其‘在地性’”。建国初期的理想主义及精英政治,尽管也带来了百年的和谐稳定,但在野蛮势力面前却无力抵御。部分民众甚至对多伊存有幻想,也纵容了灾难的发生。当多伊直接摧毁了此前的法制文明,这个国家也缺乏有效的力量进行抵抗。一个现代国家瞬间变成一个恐怖中心,枪炮替代了法典。哪怕是多伊被处死,仇恨的车轮也停不下来。平民们为了生存,纷纷从被害者变成了施害者。武装分子不知自己为谁而战,总之,只有保持战斗的姿态,才能保证不被打死。

这20多年的黑暗,让利比里亚从一个充满希望的非洲国家变成了国际垫底的穷国。战后的2003年,利比里亚的人均GDP仅有130美元。尽管在瑟利夫(Sirleaf)上台之后,经济有明显的复苏迹象,2014年达到了461美元,依然在失败国家榜单中排名前列。2017年,曾经的足球巨星乔治·维阿成为了该国的总统,为这个国家的人民带来了一个拥有英雄故事的领导人。但对于国家的复苏,依然是慢慢长路。

乔治·维阿

社会的和解更是一部苦难叙事。在《利比里亚女孩》的结尾,玛莎最后收到“妻子”的礼物,一条白色的裙子,意思是“忘记过去,重新做人”。但事实上,有没有重新做人的可能呢?前文提到的女战士玛丽·戈尔,只能回到街头,吸毒、卖淫,“人不人,鬼不鬼”,难以过上正常女人的生活。那位“光屁股将军”布雷希,则成为一位牧师,他试图帮助他伤害过的人。在布雷希找到的76名受害者里,有19名宽恕了他,其他人则把他推出大门,大声斥骂他。

内战结束后的利比里亚,人们依然充满愤怒。因为人们依然认为:事情本来不是这样的。

(本文首发于腾讯《大家》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