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牧游放下书卷:“找到惜惜了?”

“还没有蒋姑娘的下落,是江南沈家那边有消息了。”

程牧游看着他:“怎么说?”

“沈家并非寻常人家,已过世的沈骥如曾在朝廷为官,拜大学士。”

“我知道,沈大人为官清廉,太祖朝便因疾而告老还乡。不过,这沈家和霁虹绣庄有什么关联吗?”

“还真的有,据沈骥如的儿子沈玉棋说,他们当年还未离开玉泉镇时,曾救过一个小女孩。当时她不幸落水,沈骥如正好路过,不顾年事已高,跳进泉湖将她救上岸来,并让她在府上养伤。伤好之后那女孩便离开了,但是将一块玉佩留下作为答谢。”

史今朝程牧游走近了两步,属下看过那枚玉佩,上面刻着一个‘晏’字。”

“你亲眼所见?”

“亲眼。”史今没有半点犹疑的说道。

春风如约而至,吹散了漫天的乌云。

晏娘站在沈氏祠堂外面,将三杯清酒洒向地面,嘴里淡淡说道:“沈骥如,多年未见,连玉棋都长大成家了,可他见了我却仍然记得。”

她扯掉发间的一盏花瓣:“你在那边不用担心,该做的我全都会做,等青天得见那日,定将再来拜祭。”

说完这番话后,晏娘五指一拢,将掌心的花瓣捻得稀碎。

“大人,大人,蒋姑娘回来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响彻了新安府。

程牧游放下手中的信,从书房一路小跑迎向门口。

新安府的大门前停了一辆马车,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横抱着蒋惜惜从车上走下,将她交给满脸担忧的程牧游。

“惜惜。”

“大人,荆云来……快,去荆府……”蒋惜惜一口气没接上来,将一句完整的话说得断断续续。

“荆云来已经死了,你先不要说话,我这就给你疗伤。”程牧游看见裹在她腹部厚厚的衣物已经被血浸透了,忙抱着她朝内室冲去。

他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送蒋惜惜回来的那位年轻人。

“兄弟先稍事休息,我处理完惜惜的事再来谢你。”

那年轻人脸上挂着同情的笑,冲程牧游略一颔首,随着众人走入了新安府。

“人回来了?”晏娘将最后一针从丝布中拔出,抬眼望向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右耳。

“回来了。”右耳肩膀上搭着条白毛巾,漫不经心的说道。

“跟着一个英俊的后生一起回来的。”

“那人什么样子?”

晏娘边说边将丝布抖开,雪白的布料上,一朵血色的花正拼命向外延展着自己的花瓣,那些花瓣就像姑娘们纤细柔软的手指,蜿蜒着,蜷曲着,像在对画外的人发出某种不言自明的邀请。

“像是个官爷,穿的人模狗样的。”右耳走近丝布,轻轻抚摸那朵妖艳的红花。

“哎呦!”他叫了一声,猛地将指头缩回来。

“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

晏娘漫不经心的瞥了他一眼,“你呀,就是毛躁。这叫亡灵花,可以通向地府,将亡人的魂魄带回阳间。”

右耳瞪大眼睛,绕着那朵花跳来跳去,却不敢再靠近半步。

“你绣它干什么?”

“做屏风。”晏娘将丝布卷起。

“你明天到后山砍几株青竹,记住,要选阴山处的苦慈竹。终年不见日光,阴气最盛的那种。”

右耳挠挠头,本想再多问两句,怀里却突然被扔入了一卷丝布。

“把它收好,我也乏了,先回房歇着了。”

右耳忙跟了上去,皱着眉毛挡在她身前。

“伤还没好全?你现在虽然不怕火燃,但是那畜生可是几百童灵的残骸凝成的。杀了它,不说自损八百,却也伤了元气,又何必这么拼命?”

“你这小东西倒学会关心人了。”晏娘眼睛一眯,用食指轻戳右耳的额头。

“去帮我将那官爷的来历打听清楚。那夜我见紫气西来,便发现他不止是新安府的救星,或许将来也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程牧游从蒋惜惜的房间走出来时已是夜半,史家兄弟已经蹲在门口睡着了。

听到动静后,两人慌忙爬起来,“大人,蒋姑娘她如何了?”

“我帮她将伤口处理了,现在她已经睡了。”程牧游的声音平静的有些不自然。

“那我们哥俩就放心了。”史今面露喜色,史飞却有点不放心。

他盯着程牧游,“只是皮外伤吗?我看蒋姑娘流了不少血呢。”

“放心吧,惜惜还算幸运,刀口虽深,却没有伤及脏器。我已经给她用了药,相信很快就可以恢复。”

“哎,我就说蒋姑娘福大命大,你怎么就不盼别人好呢?”史今搂着史飞的肩膀,强行把他拽走了。

程牧游眼睛落在他俩渐行渐远的背影上,心思却早已落在了别处。

“程大人。”那个送蒋惜惜回来的男人从不远处的亭子中走了过来,他刚才坐在阴影中,所以三人竟没注意到他。

“失礼了,但是刚才无意中听到你们的对话,实在是心中不解。”

程牧游看了眼屋内,示意男人放低声量,那男人心领神会的点点头,随着程牧游朝书房走去。

进门之后,程牧游便命看门的小厮退下,他亲自倒了杯茶递过去,眼睛却盯在男人脸上。

“想必我也瞒不住贤弟,惜惜的伤确实很重,而且绝不是皮外伤这么简单。”

男人将茶杯放下,他剑眉微蹙。

“我只知道她伤的极重,但究竟伤到何处,还望大人不要隐瞒。”

“你是惜惜的救命恩人,所以我自不会瞒你。但是这件事,我希望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不要让它再传入第三个人的耳中。”

“大人放心。”

程牧游的眼神从男人脸上移开了,他望向窗外,低沉的声音中透着惆怅。

“惜惜她这辈子都无法生育了,荆云来那一刀刺穿了她的胞宫。虽不致命,却断了她做母亲的权利。”

年轻的男人惊住了。

“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程牧游发出一声没有温度的笑,“他要将佛塔里的女人全部据为己有,惜惜没被他烙上黑蛇,已然是个例外。但是他却以另一种方式毁掉了她的人生。”

男人“砰”的将剑砸向桌面,“此人如此心狠手辣,真是枉费了圣上对他的厚爱。”

程牧游看着桌上的那把宝剑,只见它剑身修长,浑身发着青绿色的光。

剑柄处还镶着一块剔透的玉石,尊贵中透着股清冷。

“青蚨剑。”程牧游看向男人,嘴里说出这三个字。

“贤弟莫非是……”

男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露出了孩童般的两个酒窝。

“不敢隐瞒大人,在下就是刘叙樘。”

“刘叙樘?”晏娘放下手里的针线,她看着右耳。

“你果真听清楚了?”

右耳仰面倒在床上,眼皮困的直打架。

“千真万确,然后程大人就说他是个带着剑的刺猬还是啥的。”

“御前带刀侍卫。”晏娘自顾自的纠正道。

因为右耳已经听不到了,他翻了个身,转瞬间就进入了梦乡。

晏娘将被子拉到右耳身上,眼睛望向跳动的烛火,嘴里嗤的发出一丝冷笑:“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竟然把他给招来了。”

她站起身走到柜子旁,将里面那卷丝布拿出来在桌面上摊开,丝布上的亡灵花似乎比刚绣好时又大了一圈,周身散发着奇异的光芒。

晏娘痴痴的望着它:

他去那里了吗?

他没来过,从未来过……

火炬一把连着一把从头顶上飘过,映红了黑魆魆的夜空。

蒋惜惜将身子紧紧贴在湿冷的洞壁上,死死的咬住白得发僵的嘴唇,不敢泄露出一丝声音。

身上的疼如大海的潮水一般在一点一点的褪去,也带走了仅剩的那一缕残破的知觉。

上方的火炬仿佛变成了一团火烧云,在嘈杂的人声中越燃越旺。

一只冰凉的小手探到了蒋惜惜的额头上,将她吓了一跳,猛的一下睁开了眼睛。

“迅儿。”当看清楚那个站在床边的小小的身影时,蒋惜惜不禁舒了口气,冲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惜惜姐姐,你终于醒了。迅儿在这里守了你几日,就怕你再也醒不来了。”

迅儿将整张脸凑过来,温暖的气息喷在蒋惜惜的颈窝里。

“你身上一直烫得很,爹爹说你得了热病,要好好休息。不过刚才我试了试,热好像褪去了,这是不是代表你已经好了?”

蒋惜惜摸着他圆圆的后脑勺,“姐姐没事了,伤口也感觉不到疼了,再过几日就可以陪迅儿玩儿了。”

迅儿在她脸上温柔的亲了两下,仍将头放在她的胸口。

“惜惜姐姐,你方才是做噩梦了吗?我看你眉头锁的那么紧,身子也紧绷绷的,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姐姐梦到了自己小时候,那时我藏在一个捕兽的陷阱中,躲避辽军的追杀。那晚,漫山遍野都是辽军,他们举着火炬,映红了整个天幕。”

“可是……”迅儿将头抬起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一个小女孩儿呢?”

蒋惜惜被他问得一愣:“满村的人都被他们杀光了,就剩下我一个。也许,他们是想斩草除根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程牧游的身影出现在门间。

看见蒋惜惜醒了,他赶紧掩饰掉脸上的愁容,换上副轻快的表情冲着她走过来。

蒋惜惜敏锐的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她从床榻上坐起身,焦急的询问道:“大人,出了什么事吗?你为什么看起来满腹心事的样子?”

程牧游帮她把被子掖好,浅浅一笑。

“新安府每天大事小事没断过,我发愁也是正常的。既然当了这县令,哪里还能指望高枕无忧。”

迅儿的眼睛滴溜溜的一转,“惜惜姐姐,我知道爹爹为什么发愁。他自从收到了祖父的信,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连陪迅儿玩耍都心不在焉的。”

程牧游拍了一下迅儿的脑门:“功课做了吗?几天没去书院了,小心明天扈先生训你。”

迅儿吐了吐舌头,“扈先生才不像爹爹这般严厉呢,他从来不打我们板子的。”

不过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人却一点一点的挪到门边。

“惜惜姐姐,我去读书了,明天放了学再来看你。”

“迅儿。”蒋惜惜叫住了他,“明天我送你去书院。”

“不要勉强自己,你的伤刚好。”程牧游不放心的说道。

“大人,只是一点刀伤罢了。我现在办不了案,难道连接送迅儿都不成了吗?”

“惜惜姐姐,一言为定,明天一早我来找你。”迅儿说完这句话,便高高兴兴的朝门外走去,一会儿人就看不见了。

“大人。”蒋惜惜没有打算放过程牧游,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老爷信上究竟说什么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程牧游轻叹了口气,然后从床沿站起身。

“父亲让我尽快对栖凤楼放行,同意批地。”

蒋惜惜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

“老爷……真的这么说?可是,他不是最痛恨开办青楼的吗?我记得他曾说过,就是这些歌舞升平和醉生梦死,迷惑了官兵和民众的心智,造成了现在日渐式微的局面。”

程牧游苦笑了一声:“我也不懂,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都有不得不违背心意去做的事情吧。”

“所以大人同意批地了?”

程牧游没有回答,蒋惜惜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个一向在自己心中无所不能的男人是那么的无助,那么的孤独。

不知不觉中,她感觉到有湿意爬上眼角,于是赶紧擦了擦眼睛,脸上换上一抹笑意。

“先不说这个了。大人,那个救了我的人去哪里了,惜惜还没有谢过恩人。”

程牧游转过头:“我倒忘了,惜惜,你猜他是什么人?”

“看打扮倒像个纨绔子弟。”

程牧游笑了笑:“他可不是什么纨绔子弟,他就圣上面前的红人,御前带刀侍卫,刘叙樘。”

“刘叙樘?他来玉泉镇做什么?”

“皇上本就对粮食失窃一事极其重视,再加上泉湖里打捞上来二十余具尸体,影响甚大,所以便派人亲自来督办案件。”

“那他人现在去了哪里?”蒋惜惜问道。

“他去了玉泉镇,说是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一一调查清楚,才能回去禀明圣上。”

“新安府已经结案,难道他信不过大人?”蒋惜惜面有疑色。

“刘叙樘本就是皇上直隶的官员,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他若能将荆云来所犯之事调查清楚,也算是替那些佛塔中的女子们洗脱冤屈了。”

程牧游看了蒋惜惜一眼,目光在她身上飘飘的转了一圈又落回到自己眼底。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适?”

蒋惜惜笑了笑,“刚才还觉得体虚,现在听说那老畜生的恶行会被翻个底朝天,顿时浑身上下都有力气了。”

她将茶杯里的水一饮而尽,又举起一杯茶,走到门前洒到空地上。

“冬香,你的仇总算是报了,你也安息吧。”

话音刚落,一阵风突然横扫过来,吹得两人同时蒙住了眼睛。

再睁眼时,他们发现地上的水渍竟然消失了,好像从未有人将水洒下一般。

“冬香,冬香她都听到了。”蒋惜惜又惊又喜,脸上不禁滑下泪来。

程牧游的目光却飘向院墙,墙的对面就是霁虹绣庄。

现如今那里黑洞洞的,没有半点人声,可他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安,好似刚才的风是从那里吹来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