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搬到这儿那年,我交了个朋友。
那边的人都拿他当怪胎,其实就连我也一样。但我知道他总是这副模样,从我搬到这个村里的时候开始,他就作为一个怪人存在于我的人生轨迹之中。
那是我十几岁的时候,跟着我妈浩浩汤汤跑来这鬼地方垦荒,她去哪我就去哪。我们在这附近找了户便宜房子,而那个怪人就住在我家后头,据说也正因为这个,房子才格外便宜。
真是个让人发笑的理由。他经常趴在屋顶的石墙上看我——倒也不是看我,只是把眼神寄存在我身上,直勾勾挂着,嘴唇一会儿张开一会儿闭上,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邻居大姐和我说过,少和后面这男孩来往,也别去跟他讲话。我问为什么,她却不告诉我。一直都没人告诉我,他们只是让我别招惹麻烦,我却连这个麻烦是什么都不知道。
时间长了,我也不怎么留意他。只是偶尔晚上出门遛弯,看见他一个人坐在房顶,像是在看星星,突然还有点心疼。这么多年都一个人生活,一定不好受吧。后来,村里有个老人拉过我悄声说:“他身上有人命。”老人这么说,我只是愣了愣,反而有些虚惊一场的意味。
于是,在不久后的那个夏天,我走到他家那棵老槐树底下,抬头向他递出橄榄枝:
“你要出来玩吗?”
他坐在房顶的树荫里面,穿着件白色汗衫,眼神明明一闪一闪,却看不见其中灵光。
“你在和我说话吗?”我被他吓了一大跳。他的声音细腻又柔软,完完全全是女性的声音,与他黢黑干瘦的面容八竿子也打不着。难不成这其实是个姑娘?我错愕着,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不能出去。但你可以进来。”他家里的门板已经年久失修,腐烂了一大块,不知是因为虫蛀还是什么,所以我从门口能一眼望得进去。木头门里的世界很低矮,尽是些杂草,像杳无人烟的旧院落。若要我就这样进去,我还是有些发怵。
“从外面可以直接爬到房顶。如果你实在害怕的话就算了。”
我听他这么说,当然在冲动之下翻了上去,坐到老槐树的阴影里。树叶在我头顶沙沙地响,对一切的好奇都促使我想要迅速解开他身上的谜团。
“从那以后,你是第一个肯跟我说话的人。”他说。从那以后,哪以后?哦,或许是他杀了人以后——如果他真的是杀了人的话。我点点头,没有多问,但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他一句:
“你是男的,还是女的?”这种问题实在听起来太蠢,但他硬朗喉结里所发出来的温婉女声,实在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男的。”他说,“我知道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从那以后才变成这样的。”
他又提到了“从那以后”。就像俗成的礼节一样,我不敢多问关于“那”时发生的事,他也并没有讲。大多数日子,我只是和他一块,坐在房顶的树影里。
那晚回家以后,我妈逮住我好一劲翻面,检查我的胳膊、腿之类,问我怎么敢跑到那个男孩家里去,很明显那人精神不正常,我怎么能跑去和他说话。“有什么不行吗?”而我充满了反叛精神,认为自己是最大爱无疆的那一个。
对于我妈我总是一副不愿意多理睬的样子,尤其是在那几个夏天。从小我就不知道我爸去了哪,跟我妈生活到现在,说是相依为命有些过了,但一直都是我们两个各处生活,我知道我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我。可是我不愿意承认,那样不酷,和人有太深的感情就是会不酷。她总是在庄稼地里狼狈了一天才回来,时常不给我做饭,一大早留了些饽饽在锅里就去山上,显得我没人照顾,一副孤零零样子。
于是我总偷偷去那个男孩的房顶,向他抱怨我生活中这些没来由的琐事。
“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鬼呢,他们都不让我靠近你。”我这样对他说。
“怎么可能。”他低头,神态有些奇怪,或许是我说的话不太礼貌。
我总觉得,他看起来比实际要成熟许多,应该三十、四十岁也说不定,每次看向他的时候,都好像在透过他的眼睛看另一个,怎么看都看不透。
“你相信鬼神?”过了好久,他才肯抬起头来继续跟我说话。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觉得吧,凡事皆有可能。”真是滴水不漏的回答。潜意识里,我总是害怕说错什么话惹他生气。
“我也是。”他说。
所以他才不肯出门吗?我这样想。或许,他是害怕被他杀死的人,变成鬼来找他。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听他讲话。他说,这边村子里流传着一些邪门的事,有个关于招魂的故事。具体他怎么说的我记不清,但和招魂差不多。他跟我讲,如果一个人快死掉了,而另一个人愿意贡献他的魂魄给快死掉的那个人,那么就有可能把他救活。
“怎么可能?”听他这么说,我忽然觉得我又不信鬼神了。
“真的。只是贡献魂魄的那个人,只能永远依附在他所救的人的身上,挂一辈子。”
“那这样,不就是完全失去自我了吗?”
他没有继续接话,我也在脑子里思索着。完全失去自己的人生,一辈子都只能为了所救之人活着,连自己的身体都没有,这么残忍的事,就算真的能够实现,也不会有人肯做吧。毕竟这种事,比用命换命还难,要让一个人去做个只能旁观他人人生的游魂,这和终身监禁又有什么区别呢?
“谁肯做这种鬼差事?”见他一直没有搭话,我就又问他。
“总会有的。”他说。
后来,我常常爬上他的房顶,和他聊这种漫无边际的事。偶尔,我会向他分享生活里的那些美好,跟他讲我在路上看到的成簇的鸡冠花,讲我妈难得做了菜,讲隔壁家李大姐的鸡是怎样逃出笼子扑棱到我家平房。
渐渐地,我发现他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可怕。
我在与他说起那些稀松平常的生活时,他投来一种诡异的眼神。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用上诡异这个词,只是那个眼神确实显得很复杂。起初,我在他眼睛里看到了向往,看到一种久久无法平静的波浪与向往,像是在羡慕我这种无趣的生活。
但说着说着,他又流露出一种慈爱的模样。可那种慈爱并非是对我的慈爱,很难说,甚至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会用这样一个形容词。并且,我在他脸上读到的慈爱是那么熟悉,像极了我第一次上学那天,我妈在背后看着我,我跟她挥手的那种慈爱。后来,我常常看到他在神游时候露出那样的表情,在老槐树下高屋建瓴,反倒有了点睥睨众生的意味。
终于有一天,我向他发出了“来外面看看”的邀请,告诉他不能这样总闷在一个地方不出来。他的表情里有欣喜,但更多的是惊诧,让我疑惑他到底是否愿意。最后他还是同意了,但他说,只能出来一小会儿。一小会儿也没关系。
我记得那是一个阴雨天,小雨就像一盒细针,被人碰倒,从天上洒下来,打到身上就生疼。路边几个老太太看见我和他共同走在街上,脸色比阴雨天还要阴鹜,身边的一切都充满了诡谲和局促的情绪。那时,我似乎能明白他为何从不出来。但事实是,我从未明白过。
送了他回家,我便被街上那个还算相熟的老奶奶拽进屋里,或许是聒噪的蝉鸣促使她关上窗子,把我拉到椅子前坐下,屋子里就更显得闷热。那天,老奶奶跟我讲了一个故事,和男孩之前讲过的很像,不过这个故事,是这个村庄里,我不曾知晓的秘密。
大约在五六年前,村里有个男孩得了怪病。他那个相依为命的母亲四处求医问药,却都治不好他。无奈之下,他母亲听村里人说,隔壁村里有个巫医,就花了很多积蓄把那个巫医请来。巫医看了看男孩,说这是不治之症,哪怕神仙来了也没用。
“他的魂魄马上就要被剥离了。等他的魂魄完全离开身体的时候,这个孩子也就彻底咽气了。”巫医摇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
但男孩的母亲哭着哀求巫医,说她愿意用任何办法,哪怕以命换命都要救她的孩子。巫医听到她愿意以命换命,就立刻陷入了沉思。他倒是有个那样的法子,也就是那个所谓的,贡献魂魄的法子。
“但代价是,你要用你的一生来交换。要想救他,就得完完全全失去自我。”
巫医告诉男孩的母亲,这个法子叫做“借魂”,便是生人用自己的魂魄去交易。但即使成了,躯壳也不能见光,不能像其他人那样独立生活,而且自己也会痛苦不堪。然而,男孩的母亲没有半点犹豫,用自己的命换了男孩的命。而她的身体也就这样失去生机,被埋在了树下。
她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的孩子会明白我的。”
说完以后,她的灵魂就归男孩所有,被锁在了男孩的身体里面。巫医知道,这种法子看似邪门,实际上很简单,在这些失去自我的人身上可以毫不费力地实施。但他偶尔也会被这种毅然决然的爱打动,却只能叹息。
听到这儿,我的眼前恍然浮现出一个母亲,被困在自己孩子的身体里面,因他的喜悲而喜悲,因他的举动而举动,却无法做任何事的画面。
故事讲到最后,我突然脊背发凉,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一个老人跟我说的那句——他背负着人命。突然就想起那个坐在槐树下的男孩,想起他不合常理的嗓音与时而露出的慈祥面容,想起他空无一人的家和枝叶繁茂的老槐树,更想起那天我问他“怎么会有人愿意这样贡献出自己灵魂”的时候,他反诘我的那一句:
“但如果,是一个母亲为自己孩子这样的话,不是很理所应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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