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我们读到公园里这些流浪孩子的家庭故事。

今天，我们一起共读《孽子》第四部：安乐乡。

一、拘留

我记得离家的那天晚上，头一次闯进公园，郭老把我带回去。

他让我翻阅“青春鸟集”，当时，他就预言：铁牛日后必定闯大祸。

现在，预言成真了

——铁牛把公园里约会的男人打成了重伤。

那天，有一对青年男女，躲在莲花池中的亭阁里，搂搂抱抱。

两人做得过火了些，偏偏给铁牛撞见了。

那个愣小子疯病发作起来，破口大骂人家狗男女。

男的气不过，便和铁牛干上了。

铁牛在他小腹上戳了一刀，把人家杀成重伤。

从那天开始，公园就开始实行宵禁。

那天，我、小玉、吴敏还有老鼠，绕着莲花池，一圈圈走着。

突然，黑暗里一声警笛破空而来。

十几个刑警手里拿着警棍，吆喝着围上来。

我们全都被带回来警察局。

审讯我们的是一个胖警官，他声音洪亮，义正辞严：

“你们这一群，年纪轻轻，不自爱，不向上，竟然干这样堕落无耻的勾当！你们这群社会的垃圾，人类的渣滓，我们有责任清除，扫荡——”

当天晚上，我们全部都关在拘留所里。

大家对铁牛冲突造成的后果愤愤然，同时一个个都很忧虑未来会怎么样。

有的说，要去感化院；有的说，要被送去火烧岛。

正当大家说得正热闹的时候，杨教头突然睁开眼睛骂道：

“你们又没有杀人放火，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送到火烧岛去？还不快点替我把嘴闭上！师傅想法子弄你们出去就是了！”

师傅不愧是师傅，一句话大家都不敢再放肆了。

我们几个都没有下监，只有几个有前科的流氓，给送到了教化院。

我们的师傅杨教头把傅崇山老爷子请了出来，将我们保释了出去。

二、善人

傅崇山傅老爷子是有名的大善人。

我们师傅杨教头常常向我们提起傅老爷子的善行。

公园里的孩子，有好几个遭到危难，都全靠傅老爷子的营救。

师傅向我们坦白：吴敏割腕自杀在台大医院的费用，都是傅老爷子出的。

傅老爷子从前在大陆当过官，所以在军警界还有几分老面子。

来到台湾，老爷子退了役，与朋友合伙经商，开了一家叫大方地纺织厂。

那几年，纺织厂生意很好，傅老爷子着实过了一段惬意的生活。

可是一九五八年的冬天，傅老爷子家中发生了巨变。

他的独生子傅卫突然惨死，死时才二十六岁。

那时傅卫刚从陆军官校毕业两年，正调到竹子坑当排长，训练新兵。

有一天，傅卫被部下发现死在了寝室里，手里还抓着一柄手枪。

官方判断是手枪走火，意外死亡。

傅老爷子受不了打击，一下子就病倒了。

足足在医院躺了三个多月，人瘦掉了一半，背全驼了。

他把以前的亲友关系都断绝了。

唯一的活动就是到天主教孤儿院灵光堂。

其实，傅老爷子并不是我们圈子里的人。

他帮助公园里的孩子，完全是出于一片爱心。

我们师傅跟傅老爷子的渊源是因为家里的关系。

他们都是山东人。

师傅杨教头在最落魄的时候，都亏了傅老爷子的救济。

三、酒馆

师傅领着我们，一行六个人，浩浩荡荡，去参拜傅崇山傅老爷子。

傅老爷子的妻子死得早。

现在家里只有他和一个帮佣吴大娘住。

吴大娘拉开推门，傅老爷子颤巍巍地迎了出来。

他起码七十岁了，一头短发，洒满了银霜。

宽耸的额头，三道沟纹，好像用刀刻出来似的。

傅老爷子转向师傅，问了我们各人的姓名、年岁以及生活起居。

每个人都问得很详细。

傅老爷子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们，最后似乎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似的。

只长长叹出一口气。

傅老爷子先是责怪师傅胡闹，后又深深为我们担忧起来：

在公园里胡混，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其实，师傅也曾经介绍我们去戏院、旅馆、饭店打工，但是我们都待不久。

外面的世界接纳不了我们，还是公园里最舒服。

至少这里没有歧视和冷眼。

师傅是有备而来，他跟傅老爷子说了自己的计划：

开一个酒馆。

盛公也很支持师傅的做法，而且答应在幕后协助。

傅老爷子一直凝神听着，他没有反对。

师傅很开心：新酒馆一切准备就绪，现在就差一个名字。

希望傅老爷子能给新酒馆起个名字。

傅老爷子驼着背，眼睛半闭，沉思了片刻，微笑着说道：

“从前在南京，我住在大悲巷，巷口有一家小酒店，有时我也去吃个宵夜，我记得酒店的名字叫安乐乡。”
“好彩头，好彩头！”

师傅一迭声地叫起来。

四、中秋

安乐乡开张的前几天，师傅把我们集中起来，扎实训练了一番，每个人都分派了职务。

小玉跟我分配到了酒吧，当酒保；

吴敏托盘送酒，端菜跑堂；

阿雄仔做门童；

老鼠打杂，清理桌子，收碗碟，拖地板，一任包办。

半月十五中秋节，安乐乡终于开幕了。

公园里的那一群鸟儿，一只只抖擞擞地都飞扑进来。

不一会儿，我们这个新窝里，黑压压都浮满了人头。

万年青的董事长盛公终于光临了。

师傅将他护送到酒吧台前，一迭声地喝令小玉上白兰地招待。

小玉嘴甜，把盛公哄得乐开了花。

师傅告诉过我么，盛公是三十年代的红小生，有名的美男子。

盛公提起当年盛况不免惆怅，因此他最肯提拔后生。

尤其偏爱美少年，譬如华国宝。

盛公说华国宝那骚兮兮的模样，倒有几分像他。

盛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

“青春就是本钱，孩子们，你们要好好珍惜哪！”

安乐乡的冷气渐渐不管用了，因为人体的热量。

随着大家的亢奋、激动，以及酒精的燃烧，越升越高。

在这个中秋夜，大家从四面八方聚到这个地下室。

不分老少，不分贵贱，骤然间，混成一体。

霓虹灯已经熄灭，饭店酒馆开始打烊。

到底是中秋了，到了半夜，巷子里起了一阵带着凉意的微风。

有许多年了，我没有注意过中秋夜的月亮。

以前，我和弟娃还有母亲都要在中秋节赏月。

父亲从来不出来。

只有那一年例外，那是母亲在家的最后一个中秋节。

父亲那天兴致特别高，还给我和弟娃每人做了一个柚子灯。

父亲在天井里背着手，踱过来，踱过去，一直没有说话。

忽然，他看着柚子灯，端详了半天，才说了句：

“我们四川的柚子比这个大多了。”

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傅老爷子的儿子傅卫的真正死因。

是老爷子亲口告诉我的。

傅卫和一个部下在寝室里做不可告人的事，被执勤长官抓获。

军队里要送他去军事法庭。

傅卫打电话回家要求见老爷子一面，老爷子言辞拒绝了。

当天晚上，傅卫就开枪自杀了。

而那天，是傅老爷子的生日。

明天，花酱和大家共读《孽子》第五部：都是天涯痴情人。

我是花酱，爱读书，爱说书。

每天以不一样的视角解读一本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