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姑……”

他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可是程裕默却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程启山的一片苦心。

于是她狠狠的将眼泪从脸上抹掉,拉着迅儿的手就朝院里跑去。

鲜血在她脸上描绘出奇怪的形状,将她映衬得像一个历经沙场的战士。

口袋里面轻轻的抖动了几下,迅儿将手伸进去,摸向那颗战栗不已的人面豆,心中暗暗许诺。

“若能从这里逃出去,我一定精心习练武功,绝不偷懒。长大后铲恶锄奸,让这世间的悲剧不再重演。”

程裕默紧紧攥着迅儿的小手,在这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家里奔逃着。

眼看就要到后门了,她心里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这整座宅院里也太安静了一些,除了被困在房中的方靖和蒋惜惜,其他人去了哪里?

这么想着,她的脚步陡然放慢了。

目光望向微掩的后门,心里却多了几分惧怕,总觉那门像是一张网,正待着自己和迅儿一头栽进去。

于是她伏在迅儿耳边,悄声说道:“这里有些不对劲,我们从前门走。”

迅儿怯怯的冲她一点头,两人便同时转身,一溜烟儿的朝反向跑去,顺着墙边走到西院门口。

迅儿却突然停住脚步,朝门内看了看,黯然说道:“现在连晏娘都被那些东西附上了,否则若是她在,我们便不用怕了。”

程裕默大惊,“晏姑娘也……”

迅儿点头,“她不是一般人,所以那老太婆不能完全占据她的身体,只能将她弄得昏睡不醒。”

程裕默劝道:“不过如此,他们便也不会轻易伤她,咱们还是先逃出去,以后再想办法救晏姑娘。”

两人说着便继续朝前跑,将将走出两步,院墙旁边却闪过一道人影,将他们的去路堵住。

程国光目光幽暗的盯着迅儿,口中急问道:“你刚才说,那姑娘身上附着的是个老婆子?”

迅儿见突然窜出来一人,被吓了一跳,一时语竭。

“我……我……我……”的说了半天,忽然紧拽住程裕默的手,转身朝后面逃。

可是后路却也被堵死了,几个家丁不知何时从旁边闪出来,站在他们身后,漫不经心的晃悠着手里粗大的棒子。

现在前后路皆被断了,两人唯一的出路,便是身边的院门,然而进了院门又怎样?

里面的屋中只有一个昏睡不醒的晏娘,帮不上任何一点忙。

可即便如此,迅儿还是毫不犹豫的拉着程裕默走进院门,一路奔到晏娘房间,打开门便踏了进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明明晏娘还没有醒,明明她身上还附着一个可怕的老婆子。

可是到了现在这个走投无路的境地,他却还是愿意待在她的身边,似乎只要离她近一些,自己和小姑姑便安全一点。

程国光也带着几个家丁们走了进来,破天荒的,他没有理会迅儿他们,反而一个健步来到床边,在晏娘的脸孔上仔仔细细的打量着。

嘴里还轻声唤道:“老婆子,老婆子,我是德昌。若是你在这里,就动动手指,好让我知道。”

晏娘没动,她还是老样子,眼睛紧阖,像是此生都不会醒来一般。

程国光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俄顷,却忽然眼露凶光,恶狠狠的盯住迅儿。

冲他吼道,“这娘们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别人都可以被夺舍,单单她却不行?”

夺舍?”

迅儿一时间竟忘记了害怕,在心里仔细品味着这两个字。

“夺舍,你是说,这些人都被你们夺舍了?”

程国光脸色铁青,像一只掠食的老鹰一般朝迅儿扑来。

在程裕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揪住他的领子一把扔到地上,又大踏步上前,双手扼住他的脖子。

“说,这娘们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可是手刚圈住迅儿的脖子没多久,他却像被烫到一样又猛地缩了回来,惊恐的盯着迅儿脖子上那个红色的项圈儿。

嘴里喃喃道:“这项圈怎么会咬人?它怎么会咬人?”

几个家丁忙走过去搀扶起程国光,几个人畏畏缩缩的退到墙角,谁都不敢再向前一步。

迅儿心里稍安,一手抚着项圈一手拉着程裕默退到床边,冲那几人喊道:“这可是个宝贝,降妖除魔无所不能,你们要不想死得太快,就别靠我们太近。”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都被他的话吓住了。

犹豫了一会儿,一个家丁冲程国光耳语了几声,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遂带几人出了屋子。

未几,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屋门被他们用一把大锁锁死了。

听到门被锁上,程裕默和迅儿也大大的松了口气,脚一软瘫在床边,怎么都站不起身来。

不知过了多久,程裕默扭过头仔细打量起迅儿脖颈上的项圈,轻声问道:“这宝贝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怎么他们如此惧它?”

迅儿无力的笑笑,“小姑姑,这项圈是晏娘送给我的,她说带着它,一般的妖邪便无法近身。

当初在沼泽地旁边时,这项圈便动得厉害,想必在那里它已经觉察到了这些东西,只是后来那些人被夺舍之后,项圈便感知不到它们了。”

说到这里,他蹙眉仰起头。

“夺舍,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程裕默从未听过这个奇怪的词汇,只能沉默着摇头。

眼角一斜,她却突然坐着向后退了几步,嘴里惊呼道:“迅儿,你看,你看晏娘的手。”

迅儿迷蒙的低头,脸上的表情却瞬间凝滞住了:晏娘右手的食指微微抬起了一点,轻轻的在床面上敲了几下,又不再动了。

“迅儿,她……她是在回应他对不对?晏娘的身体是不是也快被她占据了?”

小武对着天上那轮即将要落入山底的夕阳,撒了一泡长长的尿。

尿完之后,他提上裤子,打了个腥臭的酒嗝,开始将目光盯在路过的那几个年轻姑娘身上。

见她们不看自己,他便随手捡了块石头扔在她们脚边,吹了一声颇有挑逗意味的口哨。

姑娘们见他身着官服,只得将心里的火气暂时压下,互相挽着手欲快步离开。

小武心有不甘,跟在她们身后“喂喂”的叫了几声,后面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讪讪的将半抬的手臂放下,在地上狠狠跺了几脚,心里责怪自己的胆小:

明明现在他已经是四肢健全,没伤没病,而且身材高大,看起来长得也英武不凡。

可是为何还像以前一样,一遇到漂亮姑娘,就踟蹰不前,连个屁都不敢放呢?

小武强打起精神,清了清嗓子给自己鼓舞士气,抬起脚就欲朝那几个已经走远的姑娘追过去。

谁知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口哨声,比他吹得还要高亢,像是在挑衅一般。

小武回头,“谁?”

身后没人,只有一片影影绰绰的树荫,他以为自己被人戏弄,扭着头骂骂咧咧了半天。

刚要转过身子,眼前却突然一黑,被一只口袋从头到脚牢牢套住,半点也挣脱不得。

口袋被从头上取下来时,小武首先看到的是夹杂在枝叶中的星光。

那么亮,像一只只晶莹的眼睛,俯视着苍茫大地,眼波流转中,已经看尽了时间几百年的时光。

他还来不及反应,手腕就被人用绳子系上了。

拉紧绳扣后,那人拍拍手转到他前面,斜了他一眼。

“说吧,你们到底是谁?”

小武看着前面长身玉立的男子,唇边溢出一丝满不在乎的笑容。

下一刻,却突然弯下腰,一头朝他撞了过去。

程牧游早有准备,身子微微一偏,任他跌在地上。

趁他还未及起身之时,手里的平锉已经稳稳的放在他脖颈最粗的那一根血管旁边,俯身在他耳旁轻斥道:“两次了,你应该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不如趁我心情好,不愿与你计较前事的时候,把事情的原委全部说出来。”

平锉薄且锋利,贴在皮肤上,将小武惊出一身汗来。

死过一次的人,对于死亡是什么感觉?适应了?淡定了?无畏无惧了?

错,正因为死过,所以才更怕那种无法言说的滋味儿。

生理上的痛苦已是常人无法承受的极限,但是最骇人的,却是心理上对死的恐慌。

将头颅悬于刀尖之下,看着死神一步步走近。

这感觉,怕是比死本身更要恐怖百倍。

幸运的是,一般人不用长时间去体味这种感觉,哪怕是世间最残酷的刑罚――凌迟,最常三四天时间,人也不行了。

然而对于小武来说,这漫长的几百年,他每时每刻都在体味死亡的滋味。

它就像形体微小的虫子,无孔不入,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将他所有的感官和思绪都占据得满满当当的,啃噬着他每一寸肌骨,让他在自己的怀抱中,永世不能解脱。

所以,当冰凉的平锉贴在他那根突突跳动的血管上时,他怕了,泪水模糊了双眼。

他口中不断的求饶:“我说,我什么都说,求大人饶我一命,千万别再将我丢进沼泽中去。”

星移斗转、沧海桑田,小武不善言辞,所以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便讲完了一个几百年前的故事。

可是,他虽讲得简洁,程牧游却听得惊心不已。

以至于小武说完了好久,他还沉浸在其中,久久不能回过味儿来。

见程牧游沉默着不说话,小武不得不在一旁悄声提醒他。

“大人,这就是事情的全部了,小的半点也不敢虚言,还请大人明鉴。”

程牧游一怔,旋即望向他那双浅棕色的眼睛,轻声问道:“你们被沼泽掩埋了几百年,后来却是如何重见天日的呢?”

小武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肩膀,继续说道:“这全要拜程国光所赐,那天,他无意间走进桦树林,被我德昌大伯的呼救声迷惑,将那只牛皮袋子挖出来。

那老头儿好奇心重,想也没想便将袋子铲开了,可是他这一下子用力过猛,在被我德昌大伯夺舍的时候竟然扭到了腰身。又被方靖胡乱诊治一通,所以才几个月都没有下床。”

程牧游沉思着低声说道:“所以,若不是我将他医好,那后面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

小武轻声一笑,“没错,你医术高明,来到程家的第二天便将程国光治好了。其实他当日便恢复了,为了实施以后的计划,才故意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

程牧游握紧拳头,“那岑南英是被他杀死的了?”

小武点头,“程国光身体恢复后,当晚便在沼泽旁将一直埋于自己身旁的儿子,也就是天瑞给挖了出来。也就是在那里,他发现了岑南英与方靖的奸情,一气之下,将岑南英杀害。

而方靖,则被天瑞夺舍,使他们父子可以在几百年后重新团聚。有了帮手,后面的计划便更容易实施了。

蒋惜惜、那几个家丁,对了,还有我,都逐一被天瑞从牛皮袋中救出来,占据了他人的身体。

由于还在袋子里的时候,天瑞已经将计划全部告诉我们,所以夺舍之后,我们才能彼此心意相通,联合起来污蔑你,迷惑了官府的衙役。”

小武一五一十的将所有的事情对程牧游和盘托出。

程牧游大吃一惊,“做这么多功夫,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小武望向他,目光中多了一丝渴望,随后,他喃喃说出两个字。

“做人。”

“做人?”

小武呆滞的点头,“我还是我时,那种比畜生活得还要卑贱的日子不叫做人,对,那不是人过的日子。”

他咽了口口水,颤抖着肩膀笑了几声。

“没有姑娘看得上我,不,这么说不对,应该说姑娘们见了我就像是见了鬼。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我把灾难带给她们。现在,能有机会重活一次,让我怎样都值了。程大人,您能理解吗?”

程牧游从地上站起来,目光凛凛的看着小武。

“你们怎么重新做人?时光已经流逝了几百年,现在这个地方早已经不属于你们了。”

小武激动的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道热切的白光。

“可以的,只要将知情的全部杀掉。其它人,慢慢的一个个的占据了他们的身子,我们就可以全部重生,这荆门村就还是我们的天地。”

说这句话时,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似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美好幻想中。

不过,这看似疯癫的语言却将程牧游吓出了一身冷汗:

迅儿怎么办?还有晏娘,她怎么办?

他们人现在还在程家,难道只能沦为案板上的鱼肉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