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菱亦压低声音道:“画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都有些贤名儿,何况她这回也是有名目的。只怕推脱了,有不三不四的该说闲话。昨儿个香兰跟大爷闹得这样僵……”

她们几人说话,香兰全听见了,却仍坐着一动不动。

按她往日的脾气,遇上这等事,少不得打起精神应付一番。

可今天,她有些痛快的想,管他什么主子奴才姨娘奶奶,全都随他去罢!

如今我就破罐子破摔,你们能拿我怎样?

却说画眉和鸾儿正在廊下站着等香兰回话。

画眉极热络的同汀兰在门口说话儿,鸾儿却颇有些不耐烦。

挥着手帕子,对画眉冷笑道:“刚来的丫头片子,竟然这么大谱儿,让咱们俩在门口眼巴巴的站着等呢。我也就罢了,你可是个姨娘,就忍得了她如此蹬鼻子上脸?”

画眉仍旧一身极艳丽的打扮,穿着牡丹八团紫绫袄儿,缎红的裙儿,露着一点水绿的绣鞋。

头上戴着金钗、翠钿儿、二珠环子,脸上涂脂抹粉,手里摇着一柄扇子。

掩着口吃吃笑道:“她可是大爷早就相中的人,可不是什么新来的,妹妹说话可得分得轻重。没瞧见人家一来就住进正房里头了么?

我呀,本来就是个‘秋后蒲扇’没人爱的,这会子更得退避三舍了,你又何苦招她?”

这一席话更把鸾儿心头的火激起来,她原就嫉妒香兰,恨林锦楼风流,抬举自己没多久就纳了新人。

昨晚上憋了一肚子委屈正没处发作,不由乱骂道:“原我也没瞧出你是个懦弱的人,如今对那小妇儿却没了威风。

她刚来,本就该去拜见你,咱们送上门,她倒端架子摆谱儿。我呸!真拿自个儿当正房奶奶了不成!”

画眉只是扇风,嘴角挂着一丝笑儿,却什么都不说。

汀兰早就不吭声了。

鸾儿愈发觉着威风,迈步就往门里入,口中道:“我不信这个邪,让我和那小妇儿做一回,她才知道轻重!”

一语未了,春菱已顶门走了出来,冷笑道:“哟,大清早的,谁火气那么大,竟要往屋里头闯。

早些年主子立的规矩想必是不知道了,若不经主人答应,小妾奴婢一概不得踏正房半步。

昨儿个也不知谁因这事吃了大爷的排头,还不长记性怎的?”

鸾儿登时涨红了脸,指着春菱道:“好没规矩的奴才,你跟谁说话呢!”

春菱插腰冷笑道:“跟谁说话?我跟奴才种子说话,莫非你不是?

刚挣上个姑娘,连姨奶奶还不是呢,也没比我们强些,就拿自己当正经主子,连规矩都不放在眼里了。一口一个‘奴才’喊着,别教我替你害臊了!”

春菱本就是牙尖嘴利之辈,鸾儿不由攥紧双拳,欲张口理论。

可想了想,春菱说的话全在理上,她又不是十分会分辩之辈,一时目瞪口呆,脸色紫涨。

汀兰连忙去拽鸾儿,口中道:“好了好了,本就没甚大不了的,都去我房里喝茶罢。”

鸾儿奋力甩开汀兰手臂,汀兰又拽了几回,也被鸾儿甩开了。

指着春菱冷笑道:“好你个奴才,这事咱们俩没完!”

春菱冷笑道:“即便你将这事告诉书染姐姐我也不怕,再不就去找大爷评理!”

画眉自然是隔岸观火,摇着扇子,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嘴角隐隐向上翘着,一句话都不说。

春菱方才对画眉道:“姨娘好意,我们姑娘心领了。不过她今日身子确实不舒坦,方才吃了些药睡下了,待姑娘身子好些再说罢。”

画眉满面挂笑,道:“哎呀,是我糊涂,没想周全。这样也好,赶明儿个我们几个姊妹再聚聚。”

言罢摇曳多姿的走了。

春菱又看了鸾儿一眼,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屋。

小鹃迎上前道:“这般得罪鸾儿,只怕不大好罢?”

春菱道:“怕什么?香兰刚回来,若就这样闷不吭声了,她们都还以为好欺负呢。这帮人什么嘴脸,你又不是不晓得。”

说完又往次间探头看了一眼,只见香兰仍对着那盆兰花望着,便深深叹了口气。

却说鸾儿,因受了春菱奚落,心里恼得不行,立时去找书染告状。

书染点着鸾儿的脑门道:“你呀,你呀,给我省点心罢!昨儿晚上就讨了一肚子不痛快,大爷还没回转过来呢。如今添了新人,你若再生事可怎么好呢。”

鸾儿告状不成,反讨了一顿骂,口中嘟嘟囔囔,不悦的去了。

且说画眉却是个有心计的,回去想了片刻,悄悄打发廊下的小幺儿去给林锦楼送信,说自己要拿出银子来宴请香兰,“一尽姊妹情意”,请林锦楼晚上早回来些一同吃酒。

林锦楼自然满意,还不到掌灯时分便从军中回来了。

一进院子,便见画眉迎上来,面带愁容道:“还得向大爷告个罪,香兰妹子身上不大爽利,晚上的宴只怕设不成了。都怪我,没考虑周全。”

说着看了看林锦楼的脸色,“我一片痴心,想着有新姊妹来,与我们一块儿伺候大爷,同吃同睡,日后不是亲的也胜似亲的,便想拿银子出来办个席面。

到时候把鹦哥和鸾儿都叫来,在房里乐一乐,便打发人给大爷送信去了。

谁想请香兰妹子的时候,她一直在房里没露面,门都不曾让我跟鸾儿进,想来是身上真不爽快了。鸾儿妹妹是个直脾气,还跟春菱口角了几句……唉,都怪我了……”

林锦楼挑了挑眉,问道:“席面置下了么?”

画眉一愣,才道:“已经让小厨房炒了大爷爱吃的几个菜……”

林锦楼点了点头,道:“好得紧,打发人去问问香兰爱吃什么,再添几个,银子从我账上出。”

说着看了画眉身边的喜鹊一眼,喜鹊忙不迭去了。

林锦楼扭身进了东厢,画眉连忙跟在他身后伺候,又是奉茶又是摆瓜果,又要打热水给林锦楼净面。

口中絮絮道:“鸾儿妹妹还是年轻,气性大了些,今儿个不过在廊下等了会子便恼了,迈步就往屋里闯。

春菱就出来,说她‘刚挣上个姑娘,连姨奶奶还不是呢,也没比我们强些,就拿自己当正经主子,连规矩都不放在眼里了,一口一个奴才喊着’。

我也瞧着比先前的大奶奶还有款儿,还说我是个懦弱人,不该纵着香兰那样骄横。唉,我眼见她跟春菱争持,也不敢十分相劝……”

原来在画眉心里,鸾儿是第一劲敌。

香兰纵然是林锦楼一直惦念的,可在府里无依无靠,又是个软性儿,林锦楼惯是过了两天新鲜便丢在脑后的人,香兰再如何也不足为惧。

可鸾儿不同。

她是老太太亲自给的,身份便高人一等,她都要退让三分,更甭论鸾儿的堂姐书染还是林锦楼身边最得用的人儿,乃是知春馆的大管家。

那鸾儿虽说性子不好,可生得俏,又会弹又会唱,林锦楼每每吃酒都要唤到跟前来弹唱助兴,令她尤其眼红。

尤其鸾儿又是个要处处占尽上风的,一来便改了名儿,凌驾众人之上。

这等人若不除,任凭她做大当了姨奶奶,自己还岂有立足之地?

林锦楼摆了摆手说:“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画眉“扑哧”笑一声,一溜烟儿跑到窗根儿底下,娇声道:“哟,这黑着一张脸,怪吓人的,我可不敢过去。”

林锦楼面色沉静,微微挑高了浓眉,道:“你过来。”

画眉是个眉眼通挑的,见林锦楼的形容不是要与她调笑的,便敛了笑意,规规矩矩的走到林锦楼跟前。

林锦楼道:“画眉,你在房里是最乖觉的。可别精乖过头,把爷当成蠢蛋,到头来惹得一身骚。”

画眉心里“咯噔”一下,抬头看去,只见林锦楼似笑非笑,两眼却如同冷电一般。

不由浑身打个颤,强笑道:“大爷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

林锦楼淡淡看了她一眼,只管取了茗碗喝茶,便一句话都不说了。

画眉心里打鼓,免不得愈发殷勤伺候。

不多时,丫鬟果然端了四个小翠碟儿上来,都是精致的银丝细菜,另有蜜饯细糕饼等物。

鹦哥、鸾儿都盛装打扮,摇摇的来了。

林锦楼坐在炕上,画眉坐在右侧,鸾儿立时抢了左侧坐了,鹦哥坐在右下手。

林锦楼因问道:“香兰怎还没来?”

喜鹊进屋道:“香兰姑娘说她身子不爽利,来不了了。”

鸾儿冷笑道:“好大的谱儿,说不来就不来呢。”

林锦楼面色阴沉,“噌”站了起来,直往正房去了。

只见香兰正歪在次间的床上,身上盖着一床锦被,两只眼紧紧闭着。

林锦楼一把将被掀了,指着道:“上脸儿是罢?非要爷亲自请你?”

香兰躺着一动不动。

春菱忙上前道:“大爷,姑娘身上确实不好……”

说着声音跟蚊子叫似的,“方才还上了药……”

林锦楼一怔,立时想到原由。

摸了摸鼻子,坐在床沿上,半晌才平缓道:“身上再不好也得吃饭,东厢里摆了桌席,炒的菜是你爱吃的。”

香兰还是一动不动,心想,这土匪恶霸怎么这么可恨呢,自己已经被他作践了,连躲起来图个清闲都不行么。

他跟小老婆们寻欢作乐,干她什么事。

她宁愿饿一晚上,也不愿跟他吃饭。

林锦楼嗤笑了一声。

春菱和小鹃对望一眼,春菱刚要说话,林锦楼便道:“你们都退下。”

她二人无奈,只得走了。

林锦楼俯下身,贴在香兰的耳边道:“你犟也没有用,想想你爹娘,甭以为脱了籍爷就拿捏不住了。爷是什么脾气,你清楚得很。”

香兰仍闭着眼,泪却顺着长长的睫毛流下来。

只觉有人忽然将她举起来,她大吃一惊,睁开双目一瞧,林锦楼已将她横抱起来,对她笑道:“爷抱你过去,这可是给你天大的脸,把你那个泪儿擦擦,别哭哭啼啼的败兴。”

香兰又羞又气,不由挣扎,却听林锦楼哈哈笑了起来,那笑声得意洋洋的。

他大步迈出房门,有几个丫鬟正端着托盘从抄手游廊里走来,见了俱是惊疑不定,忍不住看着窃窃私语。

香兰脸上臊得火辣辣的,索性闭上双目眼不见心为净。

喜鹊正守在东厢门口,连忙打起帘子,众人见林锦楼竟抱着香兰进来,一个个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皆是目瞪口呆。

画眉忘了摇扇子,鹦哥惊得洒了半碗茶,鸾儿正抱着琵琶调音,险些勾折了指甲。

林锦楼泰然自若,把香兰放到炕上,香兰立时缩到炕里头,离林锦楼远远的。

靠着板壁坐着,左手靠着个软垫,将屋里人打量了一遭,并不说话。

众人当中唯有鸾儿未见过香兰,仔细打量,只见这女孩儿生得海棠标韵,幽兰凝姝,端得绝色芳华。

不但将她见过的人全比下去,也将她们几个衬得无光了。

鸾儿心中发酸,却见香兰脸上还有一点隐隐的红肿,显是挨了打。

想到昨晚上林锦楼气咻咻的到她房里去,腰杆又挺了挺,可到底不是滋味。

画眉摇了摇扇子,一脸若有所思。

鹦哥看了香兰一眼,又用眼风瞄瞄画眉,便又将头垂了下来。

林锦楼挑高了眉头,命道:“抬炕桌来,就这几个人,何必用大桌子。”

画眉笑道:“是这个理儿,小桌子吃饭热闹。”

立时有丫鬟搭了两台乌木戗金的炕桌,拼在一起。

林锦楼盘腿坐在炕上,左边坐着画眉,右边坐着鸾儿,鹦哥坐了椅子,在林锦楼对面相陪。

如此一来,林锦楼便又离香兰近了些。

丫鬟将那些菜肴俱摆在桌上,香兰往那桌上一望。

只见形形色色的盘子,皆是一色定窑的霁蓝釉盘,或方或圆,或海棠式的,或梅花式的,或元宝式的,或葫芦式的,均是小茶碟大小,里面各色珍馐,不一而足。

鸾儿亲自给林锦楼斟酒,画眉捡了几样爽口小菜并鲜嫩肉丝,用豆腐皮卷了,放在合云纹填瓷小碟儿里,递到林锦楼口边。

笑道:“大爷最爱吃的,先尝一口罢。”

谁知林锦楼看都不看一眼,只将鸾儿给他斟的那杯酒端起来吃了一口。

画眉尴尬,片刻又满面堆了笑,换了一样鸭油卷儿,仍放在合云纹填瓷小碟儿里。

靠过去道:“大爷换这个尝尝,里头的鸭子肉是我亲手撕下来,放在坛子里卤着,滋味都进去了,香甜得很。”

此时鸾儿也捡了一块油炸烧骨递过去,林锦楼却就着鸾儿的筷子将肉吃了,又将画眉晾在一旁。

香兰缩在里头看得分明,暗道:“画眉一直是个精明绝顶的,原先后宅的姬妾里最讨林锦楼欢心,这一遭两回林锦楼都公然给了没脸,想来是有事惹恼了这位爷?”

画眉讪讪的把碟子放了下来,心里头却警醒起来。

将方才的事仔仔细细在脑中虑一遍,想起方才林锦楼在屋中敲打她,她却装傻充愣了。

只怕招林锦楼不快,有意淡着她。

那鸾儿却见林锦楼给画眉没脸,反而两遭都吃了她的东西,立时红光满面。

一径儿抖擞精神,张罗道:“画眉姐,将那碟子凤髓端来,那是大爷极爱吃的东西,凉了就没味道了。”

又叫道:“鹦哥姐,劳烦你给我倒一盅果酒来吃,这陈酿后劲儿太足,我呀,再多吃两口只怕就要溜桌了。”

又去使唤画眉的丫鬟,道:“喜鹊,去给我端盆热水来,我净手给大爷剥河虾吃。”

喜鹊憋着气,鸾儿的丫鬟寸心就在一旁候着,鸾儿巴巴的来使唤她,分明是给画眉没脸了。

她看了画眉一眼,见画眉对她微微颔首,便只得用银盆打了热水,又取毛巾伺候鸾儿净手。

林锦楼仿佛没瞧见似的,用银筷慢条斯理的将挨个儿碟子里的吃食都夹了一遍。

鸾儿愈发得了意,一回又扭过头,居高临下的看着香兰,叫道:“香兰,把靠背垫给我拿一个,这板壁太凉,靠久了要出病呢!”

这一行演出将香兰看个啼笑皆非,若非她还心事重重,只怕要笑出来了。

暗想:“这姬妾争宠的戏码本是极悲哀极无聊极可怜的,可有鸾儿这么个人物儿,还真有些妙趣横生的意思。”

她便把自己靠的垫子递与鸾儿。

鸾儿哼着曲儿接了,也不靠,只垫在腿下边。

林锦楼瞧了鸾儿一眼,画眉忙道:“快,把我昨儿个新作的绿绫弹墨的靠背垫给香兰姑娘拿来。”

喜鹊果然取了两个崭新的靠垫,画眉又要让出自己的位子给香兰坐。

香兰闭紧了嘴不说话,只将眼睛看到别处。

鸾儿低声嘀咕道:“瞧瞧,好大的款儿呢,装什么千金小姐冰清玉洁。”

声音虽小,却也让人都听了个满耳。

她又朝着林锦楼靠去,将手举到跟前道:“爷,上回送我的玉镯子我不喜欢给砸了,爷说再送我一对儿金丝玛瑙的,我还没见着呢。

话可说前头了,要是太贱了我可没脸戴,少说也得一百两银子罢。”

说着侧过脸儿,乜斜着眼朝香兰看去,眼中尽是挑衅的意味。

香兰一怔,又觉着好笑,暗道:“林锦楼即便把整个儿林家送给你,又跟我有什么相干。打量我跟这满屋子的女人似的,把那活土匪当香饽饽不成?”

便将目光移开,只盯着自己身上的裙带子出神。

画眉脸上的笑却不自在了,夹枪带棒道:“我的天我的地,一对儿镯子就要一百两,只怕太太小姐才配戴罢?

前些日子,我给大爷做了好几身衣裳,大爷欢喜了才让从账上拨五十两给我打三支金簪子戴。如今跟妹妹一张嘴便一百两银子比,我还真成了烧糊了的卷子。”

鸾儿冷笑道:“这是咱们爷愿意许给我,你有本事也找爷要去。”

眼见便要吵起来。

林锦楼的酒盅“咚”往桌上一放,周遭顿时安静,谁都不敢吱声了。

林锦楼瞧了鸾儿一眼,道:“去捡支曲子来唱。”

鸾儿便命寸心将琵琶拿来,先拨弄两下调准了音,方弹唱道:“芳草垂珠露,碧汉隐冰轮,极目江天……”

刚唱一句,画眉便掩着口笑道:“哟,妹妹又开唱《鸳鸯梦》了,每回开席,妹妹十有八九就唱这个,尤其唱到‘世间女子大抵有了一分颜色,便受一分折磨;赋予一分才情,便增一分孽障’还眼泪汪汪的,好似真自比柳烟波似的。”

这《鸳鸯梦》正是鸾儿最爱的一套戏,讲的乃是婢女柳烟波,因色艺双绝被主人王回风看中纳为妾室。

王回风遭诬入狱,妻离子散,唯有柳烟波为其四处奔走,受尽坎坷。

后遇到八府巡按,柳烟波为王回风洗刷罪名,官复原职,迎娶柳烟波为妻,二人百年好合的故事。

鸾儿弹唱一回便伤感一回,只觉自己便是那仗义果敢的柳烟波,才貌双全却出身低微,不知何年月才能熬成正头夫人,便时时将这曲目唱与林锦楼听。

今日画眉毫不留情将她那点子小心思戳破,鸾儿不由恼羞成怒,将琵琶往炕上一掷,道:“我是个笨人,只会这一出,要不画眉姐唱一曲儿给我们听听?”

画眉也不推辞,当下便命人将她惯弹的古筝取来,拨弄了几下,笑问道:“大爷想听什么曲儿?前些日子家里请来几个女戏子,唱了出新排的《花间梦》。当中有几支新巧曲子,大爷说听着新鲜,不如我就捡一首唱罢。”

想了想,便抚弄古筝便唱道:“好个描粉打鬓的俏佳人,好个聪颖玲珑的小人精,你千般的俏丽嫁东风,你万种的心计付流云,只恨悠悠悬了半世心,呵,却不知自古穷通皆有定。”

声音低沉,却唱得婉转俏皮。

唱罢自饮一杯,又趁机给林锦楼倒上一杯酒。

将那豆腐卷子递到林锦楼口边,娇媚一笑,讨好道:“酒也吃了,曲儿也唱了,大爷好歹赏我个脸面。先前都是我的错儿,下回再也不敢了。”

林锦楼看了画眉一眼将那卷子吃了。

画眉暗自松口气,不免喜气盈腮。

鸾儿有些愤愤,将琵琶抱起来道:“若说那几个曲儿,都是简单的小玩意儿,有甚不会的。”

便唱道:“只看着满园罗绮珠翠明,又怎知镜花水月假恩情。只盼望绣帐鸳衾情意长,却难掩天生妩媚骄奢性儿。一重帘幕天涯外,卿卿,徒留个佳话虚名儿。”

她声音清越,唱得极好,弹得一手娴熟的琵琶。

香兰也不由侧目,只见鸾儿靠在板壁上,穿着大红绸纱的小袄儿,束着柳绿的汗巾子,底下是三色缎子挑线裙儿,露出一点湖蓝色串琉璃珠儿的绣鞋。

头上云鬓高梳,戴着珠翠梅花钿儿,插着镶宝嵌珠的凤钗金簪。

耳上垂着金桔大小的紫英镶金的耳坠子,衬着一张瓜子脸愈发雪白,檀口细目别有韵致。

林锦楼赞了声好。

鸾儿立时脸上有光,扭头去看香兰,似笑非笑道:“你也唱一出如何?”

香兰看了鸾儿一眼,心中微微冷笑,垂了脸儿不说话。

鸾儿扬起细细的眉,道:“喂,跟你说话呢,听见没?”

香兰只低了头不动身。

鸾儿见她这般,伸手抚了抚鬓发,脸上带着一丝得色,道:“这有什么害臊的?不过就唱一曲儿,凑个趣,难道你不愿意不成?

若果然不愿意,那可真是打了爷的脸了,咱们爷素爱听曲儿,今儿赶上这一席又是画眉姐特特为你备的,你不唱一段,怎么着也说不过去罢?”

说着吃吃笑了起来。

“别不是你不会唱罢?不会唱也不打紧,单凭爷待你这热乎劲儿,哪怕唱得荒腔走板的,他也当是黄鹂叫呢!”

说着眼角斜了斜林锦楼。

香兰只管坐着不动。

林锦楼也仿佛没听见似的,自顾自的喝酒,画眉和鹦哥正殷勤的给林锦楼布菜。

画眉暗道:“香兰原是个丫头,虽说得过大爷的青眼,到底让大奶奶忌惮赶出去了,都道‘没到手的最惦心’,这话果然不假。

听说大爷为了她竟亲自去衙门把她爹放出来,如今巴巴的抱着举着进来,这是给她撑腰长脸呢。

鸾儿素是个蠢笨的,没瞧出大爷用心,反倒醋上来想给香兰个下马威。据我看,她这一遭是要白讨个臊了。

鸾儿比谁都可恶,一个通房,恨不得把大爷拴自个儿裤腰带上,天天儿捏主子的款儿,没的让人心烦。正巧让这两人人斗去,我好坐收渔翁之利。”

鹦哥却把酒盅端起来,敬到鸾儿面前,笑道:“方才你唱得太好,恐是吓住她了,又何必为难她。好妹妹,吃了这一盅酒,再给我们唱一首罢。”

鸾儿见林锦楼仍然一副淡淡的模样,胆色愈发壮了,鹦哥敬酒也不接。

挺直了腰,坐着冷笑道:“鹦哥姐敬我,照理说我没有不吃的道理,可今儿个香兰要是不应我一声,这酒我还偏不吃了。”

鹦哥本是想息事宁人,却没料鸾儿这样说,一时尴尬,又将酒杯放下。

鸾儿愈发不悦,对香兰道:“你是聋了还是哑了?问你这么多话都不吱一声?你想给我没脸也就罢了,没瞧见爷还在这儿了么?”

香兰慢慢抬起头,看着鸾儿的脸,冷笑道:“我一不是戏子,二不是粉头,三不是奴才,凭什么让我唱曲儿给人取乐?”

此言一出,屋中皆静。

林锦楼手上一顿,却仍将手中半杯酒吃了。

鸾儿气红了脸,“噌”抬起手,指着香兰道:“你你你,你说什么?”

香兰道:“莫非你是聋子,方才的话你听不见?”

鸾儿勃然大怒,将眼前的酒杯拨到地上,“哗啦”摔个粉碎,一把扯了林锦楼的衣袖道:“大爷!你可听见了!”

香兰微微冷笑道:“好个奴才,你的爷还在这儿就敢摔杯子,真是好规矩。”

鸾儿瞪圆了双目,指着骂道:“我是戏子粉头奴才,你又高贵到哪儿去了?也不过就是个丫头贱命!”

香兰缓缓道:“我是丫头贱命,却也没到任人找乐子寻开心还自以为荣的地步。

不比半个主子小老婆名声还没混上一个的,讨人欢心唱曲儿伺候人那是你的本分,可不是我的。”

鸾儿气得满面通红,恨道:“小妇养的,我听你再说一句,撕烂你的嘴!”

鹦哥见势不好,忙起身上前拉鸾儿的胳膊道:“好妹妹少说两句罢!”

画眉也劝道:“好好的,这又怎么了,都少说两句,爷还在这儿呢。”

人却坐着不动,话音儿里带着丝幸灾乐祸。

鹦哥指着骂道:“小贱人,真把自己当人物儿了,让你唱曲儿是给你脸……”

香兰截断道:“甭介,你能给我什么脸?方才夹枪带棒的打量人听不出来呢,瞧我不顺眼,赶紧央告你们爷把我撵出去,大家都落个干净。”

鸾儿气得浑身乱颤,刚要上前扇香兰嘴巴子,却顾念有林锦楼在。

刚要大哭要他做主,谁知林锦楼竟哈哈笑起来,侧过身儿对香兰道:“爷还真没料到,原只当你是个闷嘴的葫芦,谁知竟也是个小炮仗。”

香兰沉着脸道:“我可不是炮仗,都要撕烂我的嘴了。”

林锦楼浑然不介意似的,将自己的酒盅递到香兰跟前道:“尝尝,地道的桂花陈酿。这一小坛子在桂花树底下埋了十几年,宫里的御酒都比不得这个清醇。”

众人均没料到林锦楼会如此做,香兰也一怔,又摇头道:“我从来不吃酒。”

林锦楼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将酒盅递到香兰唇边,道:“就抿一口,这可是爷吃酒的杯子,这一遭敬你,你也该懂好歹罢?”

香兰睁大明亮的眼睛看着林锦楼,一动不动。

林锦楼脸色逐渐发沉,面无表情道:“快,吃一口,尝尝滋味罢了。”

语气不容拒绝。

香兰只得就着小小的吃了一口,一股辛辣顿时冲上来,呛得连声咳嗽。

林锦楼将她揽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对画眉等人道:“她不爱唱就不唱,你们再唱便是了。”

鸾儿只觉天旋地转,抖着嘴唇说不出话,终于“哇”一声大哭起来。

琵琶扔到地上,捂着脸跑了出去,寸心也连忙追了出去。

画眉不动声色,只笑道:“香兰妹妹快坐近些,这有几道素菜极新鲜,都是嫩嫩的菜心,你多尝几口。”

一面张罗香兰多吃,一面暗暗使眼色命喜鹊将摔烂的琵琶捡了送出去。

仿佛鸾儿压根儿没来过似的,桌上重新为香兰摆放碗筷,画眉和鹦哥都争相为她布菜。

画眉高谈阔论,谈笑风生,只挑些笑话来说,又春风满面的招待,色色顾虑周全。

香兰暗道:“纵然鸾儿是个会弹会唱的,长得也比画眉清纯鲜嫩,可这谈吐韵致和见地却远不及画眉了,怪道林锦楼抬举她当了姨娘。只是她这人心术不正,否则也是个可钦的。”

鹦哥却寡言少语,只默默的剥了一碟子蛤蜊,又将醋碟儿里点上辣椒油,送到林锦楼跟前。

林锦楼这才正眼瞧了瞧鹦哥,见她两腮消瘦,虽有“病西施”的风韵,却也带了些病态。

因问道:“这些日子你身子如何了?吃什么药?大夫来瞧过没?”

鹦哥惊喜得跟什么似的,忙道:“只吃几味养生的药,大夫定期过来瞧的。”

林锦楼点点头也不再问了。

鹦哥道:“这些日子也学了个新巧的曲儿,想请爷听听。”

见林锦楼点头,便赶紧打发人取来一支箫,悠扬的吹奏一首。

只是她自落胎之后,身上一直不好,难免气怯,只吹一首便不能了。

面色苍白,喘息不定。

香兰心中默默长叹一声道:“只为讨男子欢心,这又何必呢?”

又想起方才鸾儿同她相争,说到根本,也不过是为了跟她争宠罢了,心里又是一阵萧索,只觉无趣。

当下,林锦楼赏了鹦哥一匹尺头,鹦哥立时感觉脸上有光,忙谢了林锦楼一杯酒。

间或画眉也弹曲子助兴,也得了林锦楼赏的东西。

众人又吃了一回,林锦楼便命筵席散了,鹦哥忙道:“吃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呢,再坐会子回去,爷还想吃什么?”

林锦楼道:“明儿个一早就要出门,夜了,该走了。”

画眉等还要留,见林锦楼已将脚伸到地上,便和鹦哥一道,俯身为他穿鞋,又道:“既如此,那就再吃一杯走罢。”

林锦楼便吃了一盅,命丫鬟用盘攒了各样果菜装了一个大捧盒,让送到正房让老妈妈们并丫头们吃。

画眉把灯挑亮,本想找一双自己的鞋给香兰穿,不料林锦楼仍将香兰抱起来去了。

正房里灯火通明,林锦楼把香兰放到卧室的大床上。

香兰一见那床便脸色惨白,心里发憷,一叠声让小鹃帮她拿鞋。

林锦楼却笑嘻嘻道:“慌什么,方才在东厢没吃尽兴,这会子咱们再吃两盅。”

真个儿命人将炕桌抬来,春菱又到小厨房要了三四样小菜,汀兰等人去烫酒。

林锦楼捏了捏香兰的脸儿道:“爷今天可给你撑了腰,可不能再绷着脸,快给我斟一杯。”

香兰无法,只得给林锦楼斟酒。

林锦楼笑道:“我知道你臊,不爱在别人跟前儿唱。这会子没别人,唱一曲儿给爷听听。”

香兰垂着眼皮,道:“我不会。”

林锦楼歪在靠枕上,伸了两条长腿,笑道:“谁说你不会?我还记着,头一遭见你的时候,你还唱来着,什么‘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是《西厢》里的一出不是?”

看香兰仍不说话,便压下一口酒,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小香兰,你是什么身份,自个儿还没闹明白不是?

方才鸾儿是过了些,爷又心疼你,这才给你脸面,可你自己是什么,你该明白得很,爷抬举你时,你才是主子。爷不抬举你,你还不如个奴才呢,明白了么?”

香兰木木坐着,只觉喉咙里哽得难受。

春菱站在外头伺候听得分明,到底不忍心,借故进来端菜。

悄悄跟香兰使眼色,又对林锦楼道:“姑娘许是口渴了,我给她倒茶润润嗓子。”

忙端了一盏茶进来,低声道:“好歹唱一首罢,两三句都成。”

此时小鹃进来道:“吉祥在外头廊底下,说有要紧的事找大爷。”

林锦楼便披了衣裳出去了,这一去便没回来。

香兰方才松了口气,胡乱梳洗一番便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