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娘啊……”

常远的声音从另一个屋子中传来,他从小就不爱哭,哭得这样声嘶力竭更是从未有过。

于是常春泽和常夫人急急的从床上爬起来,随便披上件外袍,便跑进常远的卧房。

常远缩在床榻的最里面,双手抱膝,头躲在膝盖后面,身子抖成一团。

两人哄了好久,他才勉强将头抬起来。

但是刚从膝盖后钻出来,便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再也不肯出来。

“远儿,你到底怎么了?”常春泽轻抚儿子的后背,却发现他和自己一样,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

“分成几截了,她被分成几截了,头拖在马尾后面,脖子都断了。”常远哭着,手紧紧的拽住母亲的衣服。

“那是梦,梦里没有真事的。”常春泽小声安慰着他。

“你看,醒来就什么都没了。”

“蝴蝶,蝴蝶也飞出去了。飞的老高,比她的血还要红。”

第一百零五章

送完大夫回来,常春泽坐在床边,忧心的看着儿子。

常远脸上泪迹未干,虽然睡着了,还时不时轻轻的抽泣两声,仿佛还没从噩梦中逃脱出来。

“你听到他刚才说什么了吗?他说他梦到了蝴蝶,会不会就是那支玉钗。”

常夫人用汗巾在常远额头上擦了擦。

“大夫不是说了吗,孩子没事,就是吓到了,再加上落水时着了凉,所以才做了噩梦。相公,你不要多虑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明日不是还要出去吃喜酒吗?”

“可是,远儿他真的没事吗?”常春泽还是有些不放心。

常夫人把他朝门外推。

“我今晚睡在这里陪他,你就安心休息吧,明天春梅就回来了,什么事不还有我们吗?”

裴然站在茶馆里的戏台子上,手拿一把折扇,旁边放一小鼓,正将一首《离魂记》说的抑扬顿挫。

“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

泣曰:‘君厚意如此,寝食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遂匿倩娘于船,连夜遁去。”

这《离魂记》讲的是写张倩娘与表兄王宙的故事,两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突破重重阻碍,有情人终成眷属。

“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正,秘之。惟亲戚间有潜知之者。后四十年间,夫妻皆丧。二男并孝廉擢第,至丞、尉。”

说到结局处,裴然望向戏台前方,和站在最前面的谢小玉四目相对,两人均湿了眼眶。

任掌声四起,也是静对无言。

下了台,裴然径直来到茶馆门外,小玉正站在门边,脚下将一块石子踢过来踢过去。

“怎么样?”他笑着问她。

小玉斜眼瞅他,“裴然哥说书,都要提前定位子,否则根本挤不进来。新安城里谁不知道这事,还用我来评断你说的如何吗?”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在说张倩娘和王宙,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谢小玉瞪他一眼,将辫子拿在手中捋着。

“又逗我。”

裴然靠墙站着,本就明亮的眼睛现在更是微光闪烁,昭示着他的紧张。

“我看过黄历了,这月十八是个好日子。”

“哦?”

“那天我要是让媒人到你家提亲,你爹可别把人打出去。”说完,他嘿嘿的笑,企图掩饰住心里的不安。

笑声落了,两人站着的这一方天地又一次寂静下来。

纵使周围热闹异常,他们这里却像是和别处隔断开来似的,静的惊人,这静让裴然心里一阵慌乱。

他抬手想撸撸头发,又觉得这个动作实在太傻,手举到一半又放了下来,摸索到衣角,紧紧的将它拽住。

“我爹喜欢醉香楼的桂花酒,你到时可不要忘了带来。”

说完这句话,小玉便朝人群跑去。

跑到一半,她回头,目光和裴然缠在一起,脸上飞起一片红云。

她咬了咬嘴唇,又一次扭头朝着长街那头跑去。

裴然愣了半晌,终于回过味儿来。

他一蹦老高,满心的欢喜都昭示在脸上。

他将一个正蹲在墙角玩弹珠的小孩拦腰抱起,连连在地上转了几圈儿才将他放下。

“谢小玉同意了,她同意了。”

那小孩被他转得晕头转向,晃了晃脑袋,“谢小玉是谁?”

“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不过,马上就要成为我裴然的夫人了。”

月照西山时,常春泽才从外面回来,他喝的有些醉了,眼前的景物从一个变成两个,摇摇晃晃的过上一阵儿,又重新合为一个实体。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家门,迈过门槛时,还差点绊了一跤。

扶着门框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步子,这才又朝着内室走去。

还未走近门边,耳中便先传来一阵笑,笑声甜腻中带着娇俏,很是动听。

常春泽的脑子昏昏沉沉,一时分辨不出这声音到底是谁。

他推门而入,刚跨进室内,就被一只水袖拂面而过。

紧接着,一缕青丝扫过他的耳鼻,发丝中的清香让人心醉神迷。

常春泽被这么迎面一撞,脑子里更糊涂了。

恍惚中,他似乎看见房梁上悬着一颗巨大的夜明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

地板也像是用白玉铺成的,内嵌金珠,珠子发出的金光和头顶的银光交相辉映。

他一手摸索着墙壁,想靠上去歇一歇,希望能把这股强烈的酒意抵抗过去。

可是手探出去,竟然摸到了一根粗壮的红柱子,柱子上雕着一条腾云驾雾的金凤凰,旁边还刻着李白的诗句:“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红柱微微的动了两下,突然不见了。

常春泽发现自己伏在墙上,向前望去,一个体态曼妙的女子正朝自己走来。

粉面上一点朱唇,神色间欲语还羞,青丝墨染,彩扇飘逸,若仙若灵。

她的发间,簮着那只蝴蝶玉钗

不过,他似乎是眼花了,那玉钗的钗头上竟然不是一只蝴蝶,而是两只,交相辉映,翩翩起舞,煞是可爱。

“相公。”

女子冲他伸出一只手臂,“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想是吃多酒了吧。”

常春泽有些糊涂了,眼前这女子分明不是他的妻子,为何口口声声的唤自己相公。

难道自己真的醉得一塌糊涂,连妻子的模样都不记得了吗?

可还没容他想明白,丰腴的手臂就圈上他的脖子,两片樱唇也覆在他的耳边。

“相公,抱我……”

欲念取代了理智,常春泽脑子一嗡,伸出手将女子抱起,两人一起倒在了床上。

刚要行那云雨之事,门突然被打开了。

常夫人站在门口,脸涨得通红,手指着屋内,急得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下,常春泽彻底清醒过来,屋门口站的是自己的夫人,那么他身下又会是谁?

他低下头,看见丫鬟春梅正怯怯的盯着门口。

她的头上,簮着那支比血还要红艳的蝴蝶玉钗。

“春梅走了?”常春泽站在夫人身后,小声问道。

常夫人头也没回的梳着头发,“怎么,舍不得我赶她走?”

常春泽苦笑了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今天这事着实奇怪,许是我喝多了吧,我是真的将春梅当成了夫人你,所以才和她……和她……”

见常夫人不做声,他又接着说道:“还有那玉钗,夫人啊,我总觉得它不是什么吉物。今天春梅也是戴着它,才变得和以往有些不同了。

你应该是最了解她的,她平时少言寡语,是个最老实不过的,怎么可能在我们的卧房公然勾引我?”

常夫人把梳子“啪”的放在桌上。

“玉钗玉钗,难道春梅不是自己偷偷的将它带上去的?就算她无心勾搭你,但也算是手脚不干净吧?我赶走她,总也没有错处吧,你怎么到巴巴的替她求起情来了?”

常春泽知道她怒气未消,现在说什么都是枉然,只得讪讪的站起来,一个人到书房去了去睡了。

可一直到了半夜,他还是翻来覆去的无法成眠。

方才的事情着实蹊跷,把春梅当成了自己的夫人倒还勉强能解释的通,毕竟他已经醉的不省人事,认错了人也是有的。

可是春梅并不会跳舞,至少她来家里这么多年,自己从未见她舞过。

可是刚才那名女子,身如青燕,腰似杨柳,一招一式,都是可以扬名天下的舞姿。

这种境界,绝不是一般人能练就达成的,对于身姿僵硬的春梅来说,更加不可能。

还有房子里的装饰,又怎么会变了样子,富贵逼人,竟比宫殿都不差上几分。

再联想到昨日自己经历的那件怪事,常春泽心里一时间是七上八下,惶恐难安。

他又躺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径直走向了卧房。

见里面的灯已经熄了,他便悄悄将门打开,一点一点的挪到桌边,摸索着找到了那只木匣。

将匣子握在手心,他心里方踏实了一点,猛然抬起头,却被镜中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

月光正照射在镜子上,将他的五官衬得一片模糊,竟和昨天见到的那个女人有几分相似。

常春泽定了定心神,蹑手蹑脚的走出了卧房,将门带上后,便直冲院外走去。

现在已是深夜,街上空空寂寂的,除了他自己的影子,一个人都没有。

常春泽走着走着,觉得手心里的匣子似乎跳动了一下。

他站住,一动也不敢动,目光直直的落在木匣上面。

等了许久,匣子却一动也没动,似乎刚才的一切只是他的幻觉。

虽然如此,他还是加快了脚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到了拱桥上面。

深吸了几口气后,他猛地挥动手臂,将木匣抛入到远处的河面上。

听到“扑通”的落水声,常春泽终于露出了笑容,心里压了很久的大石终于放下了。

他盯着河面大约有一刻钟光景,发现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并未有什么东西浮上来,这才坦然步下拱桥,朝着自己家里走去。

第二天一早,常春泽乐滋滋的搬着被褥从书房出来,来到卧房门口,在门上轻扣了几下:“夫人啊,能让我进来了吗?书房的床又冷又硬,我着实睡不习惯。”

见没人回答,他又加了一句,“主要是夫人不在身边,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总想着夫人,想的心口都痛了。”

门内传出一声忍俊不禁的笑,“官人想是当差当惯了,就算是在家里,嘴皮子也如此利落。”

常春泽知她气消了,忙不迭的打开门走了进去。

他把被褥放到床上,刚想朝常夫人行个大礼陪个不是,身子却歪了歪,差点没站稳。

常夫人正在梳妆,由于春梅昨晚已经被赶走了,所以她不得不自己盘髻,两手背在脑后,颇显得有些不利索。

她费了不少功夫才将头发扎好,然后从桌上的木匣中取出了一只像血一般鲜艳欲滴的玉钗子,将它插进发髻中。

蝴蝶玉钗似乎从她满头乌发中攫取了生命力似的,显得更为耀眼,红与黑交叠在一起,结合成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不过这美感非但没有吸引到常春泽,反而让他的气息一点一点的堵在胸口,半天都喘不出去。

似乎是注意到了夫君的不正常,常夫人扭过头,嘴唇翘起一个妩媚的笑。

官人,我笨手笨脚的,这发髻怎么扎都不满意。倒不如官人来帮我,若是扎得好,我便不生气了,饶了你这次,官人觉得如何?”

她话音还未落,常春泽已经气冲冲的走了过去,一把将那玉钗从她头上扯下。

“是你,是你对不对?我把它丢掉后,你又将它捡回来了,你竟如此舍不得这个邪物吗?”

他眼中布满了血丝,每一条都暴躁的从眼球上凸起。

常夫人被他拽得摔下凳子,满头的青丝都流泻在背上。

她抬头望向自己的夫君,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惊惧。

她和他成亲这么多年来,从未见他如此愤怒过,不对,他的怒火中似乎掺杂着其它东西,是恐惧。

也许,正是这无法言说的恐惧主宰了他,让他的怒火不再被理智所束缚,愈燃愈旺。

“爹爹,娘亲……”

门口突然传来常远的声音,听到儿子虚弱的呼唤,常春泽终于从盛怒中解脱出来。

他回头,正对上常远空洞的眼神。

他本来就生的女相,现在不知为何,连眼尾都有些翘翘的,带着一丝妩媚,似乎和平日的他不太一样。

“父亲,你为何要丢了我的玉钗?”常远盯着他,眼神迷离,像是在梦游一般。

常春泽感觉自己的心都凉透了,他刚想走到儿子身边,却发现门外有一条长长的水渍。

是脚印和常远身上滴下来的水珠,他浑身都湿透了,好像刚从河里爬上来似的。

“父亲,玉钗是信物,丢……丢不得的!”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白眼一翻,身子一软,整个人朝后面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