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晖先生《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三联版跋题为《鲁迅与“向下超越”》,文中谈到,伊藤虎丸先生本来不知如何理解鲁迅的超越力量,而在读了《死火重温》一文之后,“终于可以确认鲁迅的世界里的确存在着一种超越性的视角——但与基督教的向上超越不同,鲁迅向下——即向‘鬼’的方向——超越”。由汪晖先生与伊藤虎丸先生的反复讨论与相互影响催生出的“向下超越”说已经在鲁迅研究界被广泛使用,它不仅对于理解鲁迅,甚至对于理解整个中国文化,都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角度。为了研究中国思想的宗教性,前辈学者曾有“内在超越”“内向超越”等说法,晚近学者又有“中道超越”“情感超越”诸新论。汪晖先生借助鲁迅思想讲出的“向下超越”可谓独树一帜,初看上去也颇不易晓。直到《历史幽灵学与现代中国的上古史——古史/故事新辨》这篇长文,通过对《故事新编》研究全面展开他对“向下超越”的论述,不久后又完成了解读《补天》的《创世者与反神话——重读〈补天〉》,虽然后面的七篇尚未完成,但向下超越的理论终于露出了其大致的面貌。

鬼眼对日常秩序的打破

汪晖说:“‘鬼眼’是一种向下超越的视野,通过逼视人们习以为常的社会现象和普遍信念,让世界、自我和道德关系裸露出本相。”他在《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一书中又进一步总结了鬼的几个特征:“一,鬼超越人与物之界限;二,鬼超越内与外的界限;三,鬼超越生与死的界限;四,鬼超越过去与现在的界限。”我还会加上一条:鬼超越了善与恶的界限。鬼是否有神秘力量,常常与其生前的善恶不成正比。恶人死后可以成正神,善人死后却未必不作祟。所以,这种“超越”,确实并非高出于自然世界与日常生活的那种神性超越,而是对生活秩序和结构的打破。一定要从字面上理解,这种“超越”恐不能视为对transcendent的直译,因而与后者的含义相差颇大。但transcendent一词中所包含的文明智慧与巨大力量,在这种鬼眼中却丝毫都不缺乏。

鬼者,归也。鬼本来就是死去的人,因而也始终保留了人的许多特征;但既然已经死了,就只能以异于人的形式在场。人们对于亲近之人的鬼魂,常常不仅是不怕的,甚至在情感上非常期待。可是许多鬼故事又总是告诉我们,即使再亲密的人之间,也存在死生异路的问题,所以志怪小说中的人鬼恋大多无法持久,亲人的鬼魂仍然会带来伤害。人们对鬼的态度,首先必然会伴随着对待死亡的态度,所以无论中外,鬼带来的直观感觉都是阴森恐怖。但同时,鬼的在场又代表着对历史的记忆和生命对死亡的抗拒,因而又必然带着对过去生活的体会,并由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生生不息的关联,构成绵延不绝的历史感。所以,正如汪晖所言“鬼是一种自相矛盾的结合体,是现在与过去在我们的行为和思想中的汇聚,其未来性是在完全不同的形态中展开的。鬼不是我们的灵魂,而是已死的历史的在场,即我们自身,我们即未来之鬼。这是一种独特的无法区分过去与现在的感知方式,一种革命性的生生观”。

西方传统中也未尝没有颇为类似的魔鬼之眼。但汪晖敏锐地意识到,“与但丁不同的是:鲁迅描写的不是鬼神和地狱的世界,而是现实的人的世界”。魔鬼并不是历史的组成部分,与人不是同类,而是颠倒过来的神,是恶的原则,是对存在的否定,它从反面激发出存在的神圣意义,和神一起在历史之外监管历史。而鬼眼,则往往并不像魔鬼之眼那么令人惊悚,是生命展开中诡谲莫测的阴气,是美女凄迷背影中的幽怨,是冷峻历史的自我反讽。鬼,并不是作为不同于肉身生命的形态来否定生命、反观生命的,而是在生命之外的生命,在历史之外的历史,通过生命本身的极端形态来展现我们看不到的面相。这就是为什么伊藤虎丸能够通过鬼理解终末论,但这不是作为时间绝对终点的终末论,而是使每个生命盖棺定论的终末论。

所以,鬼与生人的每次照面,并不是对现实生命的诅咒,而是对生命中充满的平庸、市侩、僵化、冷酷、虚伪的诅咒,就像饱经风霜又已逍遥世外的老者对满腔热血、天真无知的后辈的斥责与警醒,是久远的过去突然现身,给身在彀中、懵懵懂懂的人们当头棒喝。鬼的超越性力量,就来自历史的超越性力量,但鬼又在超越历史。但和向上超越不同的是,向下超越的用意并不是告诉我们,只有在现实之外才能寻找到意义,它恰恰是让我们打破现实生活中那些虚伪的东西,回到现实生命本身。所以,历史中的鬼眼虽然是隐藏在背后的,它却是意义的灵魂所在。但是吃了过多血食的鬼一旦变成神,意义一经构成,它必然会有一个外在的表现形式,这个表现形式经过一段时间就可能被固定化、教条化,以致超过其意义本身,变得虚伪可憎,有待于新的鬼眼来看穿这些虚文。这正是鲁迅不断革命的意义。

创世神话《补天》中的鬼眼

汪晖先生“反抗绝望”时期关于鬼和向下超越的论述之所以还不够充分,主要是因为鲁迅在小说与杂文中关于鬼的零星描述还不够系统,有赖于在鲁迅晚年的《故事新编》中全面呈现出来。汪晖指出,《故事新编》是鲁迅唯一一本不是按照写作顺序,而是按照文中呈现的年代次序编排的小说集。虽然写于不同时期,每篇相对独立,但它却构成了一本体系性的历史小说。虽然《故事新编》中直接讲鬼的篇章并不多,只有《铸剑》和《起死》两篇,似乎都不像《女吊》《无常》等杂文中鬼气森然。但正是在《故事新编》的这种历史性写作中,无时无刻不在闪动着一双鬼眼。

汪晖不厌其烦地呈现那个时代学术界对古史的重新认识,尤其是对待古史中神话成分的不同态度,而《故事新编》就是“古史新辨”,鲁迅介于陈汉章与顾颉刚之间,代表了理解古史的另外一种态度。但鲁迅最关心的,并不是古史是否真实,他也无意在疑古与信古之间选择立场,他关心的是历史的意义。《故事新编》有意的“油滑”腔调使历史叙事呈现出奇异的时间结构,过去与现在相互交织,鬼眼随时闪现,而不像古代正史或现代学者那样刻意隐藏。

在其第一篇《补天》当中,女娲被呈现为一位极尽华美的女神形象,但又有着真实的性感与欲望,她甚至在抱怨无聊,而且正是无聊中的无意之举,使她偶然造出了人类——正如父母的一次偶然亲热造就了后代。中国究竟有无创世神话,这是一个长期争论且关涉不同学科、不同领域的大问题。鲁迅选取在正经正史中相当边缘的女娲形象,用她来讲中国的创世记,却是以大异于一神教模式的语调和方法来讲。汪晖说:“对于历史的书写者或历史的主体而言,她是一个必须被逐出她所创造的世界的非人,或者说,一个非历史的人或一个非神之神。”女娲呈现出的那些真实的人性,使她这种非历史性与一神教创世记的非历史性全然不同。上帝在历史之外,在时间之外,不是人,而是神。但女娲虽在历史之外,却比历史更真实,更具时间性,甚至有生有死,有无聊与疲惫。在历史之外,所以女娲并不为人类的这些尔虞我诈负责;充满生活的真实,所以女娲又是一个永远的在场。她和人的关系,不像创世者和被造物的关系,却更像祖先和儿孙的关系,虽经背叛和失望,却不忍惩罚,反而还要为他们补天。当人类终于记住了女娲的名字,并因为女娲那隐隐约约的传说,去寻求海上仙山的时候,女娲也以鬼的形象出现在了人类的记忆之中。这历史正是女娲的历史,为女娲所创造,为女娲所嘲讽,却也和女娲息息相关。所以汪晖如此终结对《补天》的解读:“这是反起源的起源,反历史的历史,无聊中的创造力,牺牲者对于一切丰碑的嘲讽,近乎‘支持不住’的行动中潜藏的巨大力量,以及与为占有而缠斗的历史截然不同的未来性。它们坚实地存在着,却并非已经被命名的存在物,因此,需要幽灵之眼穿透存在物以探索存在本身。”

渗透着浓重海德格尔气息的结束语,点出了鬼眼在《补天》这样的创世神话中的意义。就像在鲁迅其他小说中一样,《故事新编》呈现出的人类生活充满了嫉妒、仇视、乞求、阴谋、诡计、战争、背叛,尤其是虚伪,让人极为失望。但这绝不意味着女娲的造人是错误和无意义的。这是人类生活和历史的本来样态,女娲从未因此而后悔造人,并且毫不犹豫地去炼石补天。然而,文明的意义就在这样的历史当中。鬼眼拒绝虚伪,更不接受虚无。

汪晖先生长期以来坚持不懈地清除对鲁迅的种种误读,在他那看似拒绝中国传统的态度中,发现中国文化传统最本真的精髓,从而也是最强大的生命与文明力量,这种力量,正是“向下超越的鬼眼”,督促着文明历史的日日新,或可概括为《破恶声论》中那句振聋发聩的话:“伪士可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

(作者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礼学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