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手处置北非问题的时刻在杰斐逊时代到来了。在1801年3月就任总统之后，杰斐逊拒绝再向巴巴里海盗交纳任何贡品。两个月后，的黎波里的优素福·卡纳曼尼（Yusuf Karamanli）帕夏（旧时奥斯曼帝国和北非文武高官的一种称号）向美国宣战。美国从未正式发布一道正式的宣战声明来作为回应，但杰斐逊派出了一支特遣舰队前往北非海岸打击海盗。

一、为美国注入特别的精神和风格

杰斐逊打击北非海盗的坚决态度，首先源于他先前为解救美国人质而与巴巴里政权使者进行的谈判中对于对方的了解。杰斐逊对于其所认为的“勒索”感到不舒服。和当时的大多数西方人一样，他将这些伊斯兰政权视为“无可救药地专制和压迫”。这些“无法无天的海盗”的行为违犯了他的“文明行为”标准和他对于自由贸易的承诺。他确信绥靖只会鼓动海盗提出更多令人无法容忍的要求。在担任驻法公使及国务卿时，他支持动用武力来维护美国的荣誉和保证至关重要的航线的开放。他坚称：“我认为，在一受到侮辱时给予惩罚符合我们的利益，因为侮辱如果不受惩罚，那就会诞生更多的侮辱。”

打击北非海盗的坚决态度，也源于杰斐逊个人的理想信念，以及对于美国力量的特别认识。他认为尽管美国当时相对虚弱，但能够实现自身目标。他确信与军事甚至是经济上的实力相比，美国的民众所拥有的“美德”和它的各种机构的性质更为重要，他将美国政府视为“地球上最强大的政府”。由于坚信美国的力量，杰斐逊在危机时刻不像联邦党人（Federalists）那样愿意迁就其它国家的意愿。他倾向于和平主义，宣称“和平是我的酷爱（passion）”，但他并不惮于动用武力来支撑自已所相信的各种原则。在对付北非的各个地方政权方面，他比前任们更好斗也更果断。如果说华盛顿和联邦党人制定了美国外交的基本路线，那么杰斐逊和共和党人则向其注入了一种特别的美国精神和风格。

二、以武力对武力迎接挑战

杰斐逊的果断体现在其对于巴巴里战争（也称“的黎波里战争”）的处理当中。这是美国独立后的第一次对外战争，也是其第一次闯入该地区。在两个多世纪后的今天，这片地区对于大多数美国人来说仍然是一片不明地带。

在就任之后，杰斐逊发现有充足的理由作出报复。由于恼怒于美国没有按时“进贡”，阿尔及尔的“代伊”（Dey，历史上用来称呼阿尔及尔司令官或者总督的一个头衔），强行征用了美国的“乔治·华盛顿号”（征用以美国头号国父命名的船只，正乃所谓“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并且迫使受到屈辱的船长代表他前往奥斯曼帝国交纳贡赋。的黎波里帕夏则认为，自已所收获的赃物不如阿尔及尔人那么多，因而会被认为是低能的，于是提高了自已的价码，砍倒了美国领事馆悬挂的国旗，大张旗鼓地对美国宣战。

美国船长贝恩布里奇在1800年向阿尔及尔代伊“进贡”

杰斐逊随即宣告，美国不会因为“过于高尚而容忍别人的堕落”；的黎波里的要求“无论是出于权利还是协议都是无根据的”。他渴望向北非人和欧洲人证明美国将会以暴制暴，他向地中海派出4艘舰船，通过“击沉、焚毁、摧毁他们的船只”，来“保护我们的商业和惩罚他们的傲慢无礼”。他甚至为此开创了一个不寻求国会的批准而向国外派遣军队的先例，其理由是战争因为的黎波里当局的行为而已经存在。

三、两次战争结束海盗问题

第一次的黎波里战争从1801年持续至1805年。在这场战争中，杰斐逊实际上面临着一个两难选择：一方面，他渴望惩罚他的敌人；另一方面又想抑制联邦政府的开支。因为无法提供充足的兵力来巡逻长达1500英里的海岸和“惩罚那些傲慢无礼者”，他不得不严格控制这场冲突的规模。他的海军指挥官们面对着后勤上的各种极其可怕的问题，因此展现出一种可以理解的谨慎，招致愤怒的总统抱怨海军“沉睡两年”。这种犹豫不决在1803年几乎变成了灾难：“费城号”在封锁的黎波里港口时，在风暴中因碰上不明礁石而搁浅，船长和船员被俘虏，并被勒索300万美元的赎金。

捕获“费城号”对于海盗们来说无疑是一场胜利，但这份胜利是短暂的。此时，杰斐逊政府以1500万美元的价格，从法国手中购下路易斯安那80万平方英里以上的土地，渡过了与法国的外交危机。双手得以解放的杰斐逊在1803年底让战争猛烈升级。他尝试组织一支国际海军力量来打击地中海的海盗，但未能成功，于是将所有能用的船只都派往了该地区。

在英国海军英雄纳尔逊勋爵（Lord Nelson）所称的“这个时代最大胆最勇敢的行为”中，1804年2月，美国海军上尉德卡特（Stephen Decatur）驾驶着一艘先前捕获的海盗船，想方设法将其驶进了的黎波里港。他们溜过了帕夏的重重防卫而没有损失一兵一卒，重新夺回了“费城号”。德卡特将该船予以焚毁，以防海盗们再利用它。美国海军从的黎波里海面封锁海岸，同时向该城展开炮轰。德卡特等人大胆无畏的行动成就了美国海军的一段传奇。他在美国成为了一位民族英雄，被提拔为船长。而最终得到释放的“费城号”船长贝因布里奇（William Bainbridge），他后来在美国海军里也成就了一段功名。巧合的是，2009年4月在非洲海岸上参与打击海盗的美国海军舰船中，有一艘就是以贝因布里奇名字命名的“贝因布里奇号”（USS Bainbridge）。

夺回后的“费城号”被焚烧以防止再被海盗利用

杰斐逊随后扩大了海军的任务，首次批准其取代一个敌对的外国政府（这与美国在20世纪和21世纪实施的众多“政权更替”行动相似），这也成为后来被称为“任务蔓延（mission creep）”的一个早期的例子。在获得华盛顿当局的批准后，美国驻突尼斯领事伊顿（William Eaton）与优素福·卡纳曼尼的哥哥哈麦特（Hamet，1793年被奥斯曼帝国军官废黜，然后在1795年被优素福流放）一道，密谋推翻优素福政权。伊顿拼凑了一支由8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其发展可以追溯到独立战争时期的殖民地海军陆战队，最初成立于美国东海岸城市费城）队员和大约400名希腊、阿拉伯冒险者组成的杂牌军，从埃及行军500英里跨越利比亚沙漠，然后与海军一道，在1805年4月“解放”了的黎波里政权第二大城市德尔纳（Derna）。

在德尔纳之战中，海军陆战队在欧班龙（Presley O'Bannon）中尉的指挥下，对一个港口堡垒展开了正面攻击。这支小部队拿下了堡垒。作为美国人第一次在外国的土地上获胜的标志，欧班龙在要塞上升起了一面美国国旗。《陆战队之歌》（Marine's Hymn）提到的“的黎波里海岸”，指的就是这次胜利。哈麦特向欧班龙赠送了一柄“马穆鲁克”弯刀（Mamelukes，意是“奴隶”，最初出现于阿拉伯帝国阿巴斯王朝时期的“突厥古拉姆”制度，后来逐渐成为一个独特的军事贵族集团）。直至今天，美国海军陆战队的佩剑都是以欧班龙获得的这件赠品为原型复制的。

“德尔纳英雄”欧班龙

第一次巴巴里战争在1805年结束，但和平条款让一些美国人并不满意。在面临着严重的尴尬甚至可能是军事失败和废黜的情况下，帕夏同意签订一个不索取“贡品”的商业协定，不过他还是设法敲诈了6万美元作为人质的赎金，而且让美国人同意继续放逐哈麦特（这可以说是美国人对盟友“始乱终弃”的一个先例）。美国做出妥协是因为战争让美国人每年耗费100万美元以上，这让节俭的总统和国会越来越担心。而且帕夏也频频警告称，在已经杀死了父亲和哥哥之后，他对于“几名异教徒”不会有任何顾忌，这引发了人们对于人质的担心。尽管抱怨不断，但协定得以批准。在1806年向国会提交的相当于后来的《国情咨文》书面报告中，杰斐逊宣告说巴巴里各个政权现在将会尊重美国的商业了。

非洲海盗问题退居幕后，而美国同干涉其商业活动的英国之间的各种问题获得了优先对待。1807年，美国海军从巴巴里地区撤出之后，阿尔及尔、突尼斯、的黎波里重新开始了对美国航运的骚扰。美英双方在1812年爆发战争。在战争的大部分时间里，美国海军只能缩在港口内或者沿海海域，伺机袭扰敌方舰船，掠夺海上贸易，进行象征性的零星战斗，基本上相当于一支海上“游击队”，与传统的私掠活动没有多大区别。在战争期间，由于英国皇家海军的存在，美国商船无法进入地中海。

随着美英战争在1815年结束，海盗问题又再次出现了。由于感觉到美国的力量已经被英国严重削弱，阿尔及尔的“代伊”向美国宣战。美国出动了一支由10艘船只组成的舰队来应对，由第一次巴巴里战争中的老兵德卡特和贝恩布里奇率领。到1815年7月时，德卡特的舰队已经捕获了数艘阿尔及尔人的船只，迫使阿尔及尔代伊签订一份协定。到这时，海盗对于美国商船的攻击被有效地结束了。巴巴里海盗的威胁由此消失在历史的深处，特别是随着帝国主义时代的到来，非洲那些曾经支持海盗的政权也被纳入欧洲列强的控制之下。海盗从此主要出现在冒险故事之中，直到索马里海盗在21世纪头十年中跃入世界媒体头条之中。

德卡特会见阿尔及尔“代伊”

四、远征巴巴里对美国意义不凡

巴巴里战争往往被人们认为是不值一提的，而且从严格的实际意义上而言也曾经是这样。战争耗费的代价远超过“进贡”。而且两次巴巴里战争都只是规模相当之小的交战，在与同时期的欧洲列强之间的战争相比时尤其如此。它也并未结束美国与巴巴里各个政权之间的困境。当英国的战争威胁迫使美国1807年从该地区撤出之后，阿尔及尔、突尼斯、的黎波里重新开始了对美国航运的骚扰。只是在1812年的英美战争之后，美国才再次通过展示武力，才得以确保在地中海航行的安全。

但仅仅从战争的耗费和有限的战果来考虑巴巴里战争对于美国海军和美国意义，是严重地没有把握住重点。远征巴巴里对于美国有着巨大的心理和意识形态上的重要性。首先，它们为美国这个年轻的国家制造了英雄和和扣人心弦的故事。对武力的有效使用刺激了这个新生国家的自豪感，美国海军和陆战队在“的黎波里海岸”上的功绩构成了美国爱国主义传说中的一个重要的部分。其次，这些在遥远的异国土地上进行的战斗，还为这个新生的国家自身塑造了一个国际舞台博弈者的形象，在与当时欧洲列强普遍对于北非海盗的长期姑息相比时更是如此。再次，巴巴里远征的胜利与购买路易斯安那同时到来，让美国人再次兴起了一种使命与命运感。一些人兴高采烈地认为共和的理念赋予了他们勇气和力量，打败“那位暴虐帕夏的那些掠夺成性的奴仆”，并且为了“自由”和基督教而对敌人给予了打击。这用当时的一位民族主义诗人的词语来说，就是“一个具有情感的种族！其精神等同列国之冠”。美国人自豪于是他们而不是欧洲人率先惩罚了巴巴里海盗，他们在自已眼中被证实是一种正义而自由的新秩序的代理人。杰斐逊甚至猜测，美国的成功将会鼓励欧洲列强将自已从那种“有辱人格的羁绊”中解放出来。

俘获阿尔及尔人的海盗船

不过美国的这些战斗展开的更宏大的背景，是英法在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执政时期围绕欧洲霸权展开的生死博弈，它们当时事实上无暇应对北非海盗这种“癣疥之疮”。重生的美国海军与当时的欧洲列强相比无疑是孱弱的。被美国作为打击对象的巴巴里海盗，其掠夺行径与殖民列强相比无疑是小巫见大巫。北美殖民地和美国建立和发展过程中对美洲土著的杀戮和掠夺，以及美国对外扩张和殖民时期犯下的累累罪行，即使与欧洲列强相比也不遑多让。

参考文献

1.George C. Herring, From Colony to Superpower: U.S. Foreign Relations since 1776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April 27, 2011.

2.Robert McNamara, The Young U.S. Navy Battled North African Pirates, ThoughtCo.com, January 10, 2018. https://www.thoughtco.com/young-u-s-navy-battled-north-african-pirates-1773650.

3.张炜、冯梁主编：《国家海上安全》，北京：海潮出版社，2008年。

4.https://infogalactic.com/info/United_States_Navy

5.https://www.britannica.com/topic/The-United-States-Navy

6.https://infogalactic.com/info/First_Barbary_W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