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英宗想管爸爸叫爸爸的政治性难题
作者/慧超
(一)
众所周知,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个爸爸。
从生物学角度,每个人有且只有一个爸爸,但在现实世界,有些人的爸爸不止一个。
造成“爸爸的多重宇宙”的原因多种多样,比如婚姻变迁,坎坷身世、利益权谋等……当然,进入21世纪,还有些年轻人因为独特的癖好,喜欢在性奋之余临时再多认一个5分钟爸爸。
无论你拥有几个好爸爸,即便是作为普通人,大多数人也是拥有“叫爸爸”的自由的,绝不会因为你想叫爸爸,招致举国上下的非议和质疑,甚至一群政府高官不惜丢掉官位和身家性命,也要反对你叫爸爸。
可这样的非议和反对,就出现在宋英宗赵曙身上,深深地困扰了这位皇帝许多年。
翻看宋史,宋英宗是一位存在感极低的皇帝,他在位仅三年零九个月,这么短的执政时间,纵然雄才大略,政绩上也很难有所建树。
事实也是如此。宋英宗坐在龙椅上的这三年多时间,这位皇帝念兹在兹,占用其心力最多,也是令文武百官和黎民百姓印象最深的一件大事,是下面这个问题:
我,赵曙,大宋的第五位皇帝,能不能管自己的爸爸叫一声爸爸?
因为这件事,英宗一朝数个高官被贬,朝堂之上暴风骤雨,高官重臣之间弹劾、攻讦、诬陷、诋毁不绝于耳。
也因为这件事,开启了有宋一代“相权低落,君权提升”,皇权与相权逐渐失衡,乃至谏官、御史对权力的监督纠错机制,滑向崩溃失效的危机源头。
(二)
身为皇帝,却不能随心所欲地叫一声爸爸,这个看似荒诞的问题背后,是宋英宗的特殊身世。
这个问题的核心就在于,宋英宗不止有一位“好爸爸”。
宋英宗的上一位皇帝,是大名鼎鼎的宋仁宗,这位在民间颇负盛名的好皇帝,其个人却至死都被一个异常悲凉的事实所困扰:
仁宗没有亲生儿子可以继承他的皇位。
其实这是困扰中国古代帝王的老问题,中国历史上因为没有子嗣而导致皇位传承出现困境的皇帝,前前后后加起来得有几十位。
其实生儿子这件事,宋仁宗不是没有努力过。事实上他相当努力,甚至努力到有点吓人的程度了,以至于宰相都上书劝诫:
“陛下啊,您得节制一下性生活了”。
做臣子的,当然不可能清楚皇帝的私生活细节。宰相是如何得知仁宗皇帝性生活过于频繁了呢?
答案写在后宫宾妃们的肚子上。
从公元1059年到1061年,短短三年的时间,仁宗的宾妃们就诞育了5个孩子,可惜这5个孩子都是公主。
根据史书记载,这个阶段的宋仁宗已经中风了,而2年后(1063年)宋仁宗就崩逝了。不难推测,这个时期仁宗皇帝的精子质量大概率是很低的。
也就说,仁宗皇帝在自己的生命末期,以抱病之躯,3年内让5位妃子怀了孕,考虑到仁宗当时的年龄、身体状况和政事繁忙程度,这位皇帝为了生儿子,绝对可以说是殚精竭虑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仁宗皇帝至死也没能生下可以传承皇位的儿子。
写到这里,作为普通人真的要感谢现代医学的进步,虽然在权势和财富这两个维度,没有人可以和古代帝王相提并论。但即便是今天最普通的老百姓,也比古代君王享受了更高质量的医疗保障。
譬如作为皇帝的宋仁宗,一共生过16个孩子,其中3个儿子全部早亡,13个女儿则夭折了9位——这还是拥有全国最好的医疗保障资源的帝王之家。
总而言之,宋英宗赵曙(这个名字也是后赐的)并不是仁宗皇帝的亲生儿子,他是被过继给仁宗做儿子的。英宗之父濮王,和宋仁宗是堂兄弟的关系。
濮王很有意思,他属于另一个极端。濮王的儿子们如果全部上场踢足球,得分成两队,就这,还得有6个儿子坐在场边当替补。
没错,特别能生的濮王,光儿子就生了28个。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英宗才得以入宫。他本来是因“招弟”的作用被召进宫里的,就是说因为皇帝无子,所以选一个皇室血脉的男孩养在宫里,可以“招弟”。
英宗4岁就被送进宫里,和仁宗皇帝最为熟悉,因为这样的背景,他无疑是最佳的继子人选。
由于宋仁宗始终生不出自己的儿子,在他去世的前一年,万般无奈之下,终于下诏宣布认下英宗这个儿子,给予其皇子的正式名分。
待到仁宗皇帝突然驾崩,英宗这个继子便成了唯一的皇位继承人。
(三)
英宗皇帝龙椅坐稳,实权握紧,腰板挺直之后,向朝堂之上抛了一个问题:
“朕该如何称呼自己的爸爸呢?”
结合英宗皇帝继子的身份背景,这个问题就引申出英宗朝的一道“送命题”:
陛下所说的爸爸到底是哪个爸爸?
当然,这是明知故问。就像英宗皇帝抛出的这个问题一样,它原本不应该是一个问题,但如今被新皇帝刻意抛出,显然是想将这不是问题的问题,硬生生变成一个问题。
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在儒法国家里,名分二字,兹事体大。
正所谓“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名分之于传统中国,可谓道德和秩序的基石。
尤其在宋朝这样一个思想文化上主张“克己复礼”的朝代,文人士大夫本就对名义秩序道德特别看重,特别敏感,格外重视正名合礼。
大宋以孝治天下,而无论是翻阅经典还是遵循礼法,一个人都不可能同时叫两个人为爸爸。
名义上,英宗当然是仁宗皇帝的儿子,所以仁宗才会将皇位传给他,可以说这是英宗皇权合法性的唯一保障。
但英宗皇帝的亲生父亲毕竟是濮王,作为儿子,新皇帝显然在内心中更亲近和尊敬自己的亲生父亲濮王,这是人之常情。
但儒法国家,皇帝是一国之表率,在大公大义面前,传统思想道德要求皇帝必须克制自己的私人感情和喜怒哀乐,克己复礼为仁。
大宋的文人士大夫是有风骨的。英宗皇帝的问题抛出后,朝堂上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公元1065年4月9日,北宋一众官员在太常礼院对该问题达成了一致。
司马光将众人的结论写成了一篇奏议,上呈皇帝。奏议的核心内容,就是坚决维护“仁宗爸爸”的正统地位,反对过度对“濮王爸爸”的尊崇。
英宗皇帝阅后很生气,都是有亲生爸爸的人,你们这帮做臣子的怎么就不能体谅朕的孝心呢?于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朕以后在任何场合文件里提到生父濮王,该用什么称呼?总不能叫“内个谁”吧?
司马光们对这个问题,很快又给出了答案:
陛下,您是仁宗皇帝的儿子,濮王是仁宗皇帝的兄长,所以您以后对濮王“合称皇伯而不名”。
意思是以后您应该叫自己生父为伯伯,当然为了表示特殊尊重,就不用直呼其名了。陛下,您看我们懂事儿不,这个答案满意不?
英宗对着奏折骂了句史书没记载的脏话,想着自己已然做了皇帝,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决心要搏一搏。
正所谓“搏一搏,伯伯变爸爸”嘛!
英宗皇帝就去找欧阳修撒娇,说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管爸爸叫伯伯,我就要管爸爸叫爸爸!
欧阳修能怎么办?当然是宠着他了。
于是一代文宗欧阳修不得不亲自执笔,写了篇引经据典的文章,核心内容就是英宗皇帝应该称濮王为父,并要求召开中央官员扩大会议,对这个问题进行重新讨论和表决。
每一位官员心里都清楚,欧阳修此篇文章表达的是皇帝心迹。事已至此,稍有政治头脑的官员应该明白,关于濮王的称谓问题,已经无关乎礼法,甚至无关乎对错,它涉及的实质上是个“站队”问题。
这个问题在英宗朝堂之上,已悄然变成了一场政治斗争。
(四)
濮王的尊崇称谓问题,史称“濮议”。
英宗皇帝的决心众目昭彰,如今继子当了皇帝,我的爸爸,我要自己来定义!谁赞成,谁反对?
濮王称谓问题的政治风波背后,是权力与礼法规制之间的较量。
权力的特点是贪婪。濮议的本质,是皇权试图以个人意志超越既有的规则、体制、礼法。
这一点,皇帝和一众大小官员心知肚明。
有宋一代,文人士大夫是有风骨的。也因此,英宗这个皇帝做得挺闹心的,因为他面对的,是一群心有大义,不鸣不平的铮铮言官。
其中的代表刺头就是司马光。众所周知,司马光从小就擅长搬起石头砸缸,长大了之后石头玩得是愈发顺手,没事就搬起一块石头砸向皇帝的脚。
司马光所依凭的“石头”,就是祖宗家法、儒家礼法和朝廷规制。
面对英宗皇帝的昭然之心,司马光写了一篇奏折,再次坚决公开反对英宗尊濮王为父这件事。
要说司马哥哥不愧是砸缸高手,这篇奏折直击要害,其核心阐述,是一个任谁也无从辩驳的事实:
如果仁宗皇帝仍然在世治理天下,而濮王也尚未仙逝,这时如果仁宗皇帝下诏赐陛下为皇子,那么请问,您该如何称呼濮王呢?
被无子的仁宗皇帝赐名皇子,这意味着仁宗将皇位拱手相让。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泼天富贵,英宗全家老少感恩戴德还来不及,更别提抗旨不遵了。
如果现在仁宗皇帝还活着,皇位还未传给英宗,别说让英宗叫濮王为伯伯,就是让濮王倒过来叫英宗伯伯,这爷俩也得乐得屁颠屁颠的,欣然接受。
而那些如今站在英宗皇帝一边,鼓噪着皇帝应该称濮王为父的,那时肯定屁都不会放一个。
如今英宗掌权之后,却希望重新定义自己的爸爸,这种做法,于陛下自己,是反复无常的小人之举,于仁宗皇帝,陛下现在的做法,是为大不孝。
说到底,那些如今站在陛下一边的众多高官,他们不是站陛下,也不是站大义礼法,他们只是精明地站在了权力的一边。
(五)
面对举起石头的司马哥哥,皇帝和宰相们不得不避其锋芒。对于掌权者而言,面对这样的刺头,无非两种办法:
或诱之以利,或胁之以威。
英宗皇帝最终选择以高官厚禄笼络司马光,虽然你反对我管爸爸叫爸爸,但我不生气,还升你的官。皇帝降旨,升司马光为龙图阁直学士。
皇帝的心思,司马光明白,先后写了三道奏折拒绝接受。最终博弈的结果是,皇帝亲自降旨,“任命不许辞免。”
但升官的同时,司马光也被调离了谏官的岗位。成为濮议之争中,第一个被皇帝巧妙祛除掉的言官。
声名最盛的司马光被迫“闭嘴”,但还是那句话,宋朝的文人士大夫是有风骨的,御史谏官们的抗议并未因此消失。
1065年,英宗亲自提拔了一名“亲信”进入谏院,意思再明显不过,皇帝提拔你,你得向着我说话才行。
被提拔的人名叫蔡抗,哥们人如其名,上任后各种抗议,可惜抗的都是皇帝,有一种“嘿嘿,陛下您看错人了”的幽默感。
当年8月,开封水灾,蔡抗一篇奏折,对着英宗皇帝贴脸开大,大骂说:就是因为过度尊崇濮王,才导致开封遭遇天谴。
皇帝都被骂懵了,一怒之下,罢免了蔡抗的官职。
蔡抗被免之后,吕诲接棒,这大哥更狠,简直是一个无情的“抗议奏折写作机”,他连上7篇奏折,反对英宗管濮王叫爸爸。
英宗皇帝脑瓜子嗡嗡的,决定不理会这种疯子,7篇奏折上去,英宗一个字没回。
吕诲一看,好好好,玩冷暴力是吧?这活儿是一天也干不下去了,然后他的辞职信一写就是4封,可是同样泥牛入海,毫无回应。
皇帝不理,吕诲就另辟蹊径,你宰相韩琦不是支持皇帝嘛,我要弹劾你。是你把皇帝引上了“非要叫伯伯为爸爸”的邪路,你小子结党营私,专权不忠。
不仅如此,吕诲还联合所有在京台谏官员,联名上书,弹劾中书全体宰相和副宰相,骂他们“首开邪议”,“陷陛下于过举之讥。”
一句话,吕诲大哥杀疯了。
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宰相韩琦也写了辞职信要罢相离京,欧阳修也摆出强硬姿态,说我们中枢大臣与台谏官势如水火,无法同朝共事,陛下您要认为我们对,就开了他们,您要认为谏官们对,就炒了我们。
濮议之争,也因此成为欧阳修政治生涯中颇受非议的一件事。
结果不难想象,尊濮王为父本就是皇帝的意思,最终,所有和吕诲一起联名上书的台谏官员,全部被降职,调离东京。
英宗皇帝最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由宰相们设计,使皇太后出面,下旨说,以后英宗皇帝可以向生父濮王称“亲”。根据古义,“亲”意指父母。
从此,英宗皇帝终于可以向生父濮王毫无顾忌地喊一声:
亲!
(六)
其实这事还有个后续,就是在濮议尘埃落定之后,还有3位台谏官员因公出差刚刚回到东京。他们得知此事后,坚定地站在了司马光和吕诲的立场,以罢工的态度表达抗议。
结果没什么意外,这三位台谏官员,同样遭遇了贬职离京的待遇。
对于大宋王朝,濮议最终的结果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悲剧。在宋朝政治体制中,台谏本是一度与皇权和相权鼎足而立的“第三方舆论监督机构”,
而这场辩论,让台谏制度完全沦为了一个毫无力量和牙齿的空架子。
言路的畅通代表的是公正客观的批评机制能够顺利运转,一旦丧失了这种自下而上的舆论监督和批评纠错机制,社会矛盾、民间疾苦、贪官污吏和结党营私,也就一并消失了。
这种“消失”对于一个帝国而言,往往意味着最沉重的灾难——从这一点上来讲,英宗皇帝的一意孤行,其最大的输家,是大宋皇室。
纵观历史,王权专制下,政府之所以能平顺运转,社会之所以能安定繁荣,所仰仗和依凭的,是“明君”和“忠臣”的良好互动,以及皇权和文官集团的相互辖制、平衡。
一旦这种机制走向失衡,往往带来人治时代的政治危机,顺带将整个王朝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个国家,一届政府,法治、规则、制度为何重要?
因为这些能够控制权力的膨胀,可以将权力关在笼子里。
可权力的特点就是贪婪,它永远不知餍足。
这一次情有可原,下一次事出有因,再下一次可能就变成了“胆敢再有非议者,当行诛责。”
当然我们知道,自宋以后,皇权愈发膨胀,至清达到顶峰,面对皇权的意志,谏官们的空间愈发狭小逼仄,最终确实走向了“胆敢再有非议者,当行诛责”的现实。
于是,我们经常看到,现实里民间世界的怒火和戾气已呈滔天之势,可奏折上的世界仍是皇帝英明神武,仁德宽厚,万民称颂。
翻阅历史,你会发现,很多大权在握的帝王,最终都掉进了“权力的洞穴”中,身边围绕的都是一些谗佞之臣,每天听到看到的都是美好的,光鲜的,万民称颂的,负面信息、尖锐批评和沸腾民怨,一早就被清理掉了。
其实,这间只闻赞美称颂,不见百姓哀嚎的“洞穴”,何尝不是做皇帝的,用御史谏官们的骨头,一点点挖出来的呢?
这里是思维补丁,谢谢你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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