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范进中举》里范进的岳父胡屠户的理解,一直是油腻。这人实在太过油腻,而且是现实中人人可以想象的油腻。

单看他打范进之前,先“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其油腻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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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也怪钱锺书,他在《围城》里写方鸿渐等人遇到一个街边餐馆,打了个比喻形容那桌子脏兮兮的油腻——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进给胡屠户打了耳光的脸,刮得下斤把猪油。

会心一笑后,对胡屠户的油腻印象更加深刻了。

如今人到中年,见过红尘里无数的嘴脸,在现实里摸爬滚打之后,突然发现,我们竟然都成了胡屠户。

理解胡屠户,称为胡屠户。

是绝大多数现实里的市井人最终的归宿。

当然,权贵豪富除外,他们与市井无关。范进一飞冲天,痰迷心窍,突然疯掉的原因,不就是从市井忽然跨入另一个阶层而导致的么?

年轻有梦的人,热血而浪漫,往往高估自己,热烈地相信公平、平等,至少不相信有阶层。

然而,有些事物本质上就是存在的,不是你看不见就不存在,比如wifi。阶层的存在,也是看不见的,但却以直接的生活文化形式淋漓地体现。

意识不到的人,要么还有年轻懵懂的热血,要么是违心地不愿承认。

以范进为例,范进为何承受老丈人的嘲讽辱骂,仍要坚持不懈地去考举人?

因为范进很明白阶层的存在,一个跳级之后,生活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胡屠户不是不再大喇喇地侮辱谩骂他了吗?不是还跟在范进后面为范进扯了几十回衣服上的褶皱么?

街坊邻居不是突然照顾他家了么?范进家里老娘都饿得老眼昏花了,怎么没见人救助?而范进一旦中举,送鸡送蛋送米的盈门。

张乡绅不是上门送钱了么?口口世兄,句句至亲,声声年谊,以往怎么不见人呢?

仅仅是一份中举的喜报,于范进来说,仿佛从十八层地狱一下跃入天堂。

从市井阶层,进入权贵阶层,其间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不仅是身份的转换,不仅仅是换来“尊重”,而是生活会发生巨大的变化。那时候,由百姓进阶到权贵乡绅,所享福利大到无法想象。

甚至,范进家里连赋税徭役都可免掉。如巴结范进的张乡绅,之所以有钱,一年从胡屠户那里拿走的猪肉有“四五千斤”。胡屠户觉得他们家里的钱比皇帝都多。那是因为,谨慎不纳粮,不交赋税。收入都是纯收入。以钱生钱,钱也只能越来越多。

大约只有清代雍正朝时,雍正皇帝以铁腕手段实行缙绅一体纳粮等政策,张乡绅之辈才过了一段苦日子。其他时候,他们所得好处,市井百姓只能艳羡,无法想象,只配仰望,不配嫉妒——像是小孩子只配吃奶,没资格喝咖啡——因为没体会过的好,是无法嫉妒的。

难怪范进一听高中,竟然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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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多数人成不了范进,因为范进是有韧性的。他可以考到老,为跨阶层穷尽一生时间,哪怕家中破破烂烂,妻母挨饿;哪怕所有人打击他;哪怕岳父三天两头侮辱谩骂他。

这种韧性,很可怕,也很可敬,天下几人能有?

有人说范进受毒害深,其实其中曼妙,谁人能解?

我们只能成为胡屠户。

即便过去或多或少,有范进那样的冲动,也曾水深火热拚命过。

最终,我们败下阵来。

回归油腻。

现实的油腻。

现实就是一个油腻腻的大染缸,且无法摆脱。凡身处其中者,无不两袖油腻,巴掌上的油腻虽然随时准备着扇在别人的脸上,但最终只能落在自己脸上,自己亲朋脸上。

桀骜不听话的“逆子”,嫁了范进般市井阶层的女儿,老迈的双亲,亲戚朋友的白眼。

都是成年市井人所有面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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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自身尚在原来的现实阶层里挣扎,再无曾经的雄心热血,折腾不起,而一眼望去,满世的繁华,无穷的比对。只能叹息,心底或许尚有被激荡而起的涟漪,身体却实在不敢再有打破常规的逾越。仿佛身处深宫的太监,身边莺环燕绕,纵然心荡春意,却只能望洋兴叹,安分守己。

于是,那涟漪,只能去激荡别人,那希望,只能去赋予他人。

别人、他人,都是未中举的范进,是桀骜闯祸的“逆子”,是毫无眼光的女儿,是不求上进的女婿。

层起不迭的世俗议论中,我们暴躁如胡屠户,批评女婿“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指着女婿的鼻子,让他“撒抛尿自己照照”。

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操心,操心别人的生活、别人的理想,让别人回归现实,因为我们在现实里早已闯荡过了,只留一身油腻。所以,胡屠户骂范进,“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

我们又有些自洽之后的良好感觉,总觉得现实不容易,阶层很难跨,如今走到这一步,自己还算不错,总比范进的栖栖遑遑好多了。

所以,胡屠户也看不起市井之人,认为范进跟市井百姓“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

但即便如此,胡屠户也从未放弃过时不时地照顾范进,就像他说的,“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

胡屠户在油腻现实中,始终把持着自认的分寸。

而当有范进之流身边亲近的人突然大出意料之外的跨阶层成功,胡屠户只能惊叹,追悔,补救。收起往日的高高在上,放下第一屠户的身段,甩掉送猪下水的寒酸改送五花肉,忐忑地表现出自己对那个阶层的敬畏之心。

往日挥舞的拳头,往常大暢老怀的咒骂,统统含蓄归元,规矩地在现实中收放自如,甚至见风使舵。因为油腻裹身的胡屠户,已再无任何可以跳腾的现实,也洗不净自己那一身油腻。

我们都是胡屠户。

可是我们我嘲讽胡屠户,好像我们在年轻时就早早地嘲讽成年入世之后的我们。

一切可笑,一切势利,都是现在现实的油腻中浸泡的辛酸苍凉。

你笑范进可怜白发跨阶层,我却笑不知不觉我们都活成了范进的老丈人——胡屠户!眼看着他坚持不懈深陷其中,嘲笑着他不自量力心存幻想,却始终摆脱不了他的跌宕起伏。

也许,当我们想看清胡屠户时看清自己,也许会有范进中举后的反应,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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