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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艺术品,比如一幅画是怎么创作出来的?我不是说技术层面的问题,而是指创作过程中的心理活动是怎样的?即使是毕加索,也很少想过这个问题,他只管画,凭着直觉,而那些评论家,往往不会画,只会写,所以画家经常瞧不起评论家。艺术是天才做的事,哲学家是第二等的人才,我觉得这个说法有一定道理,但是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最厉害的哲学家也是天才,比如柏拉图,他比一个具体的天才画家更厉害。

为什么呢?因为他思考适合所有领域的事情,虽然他可能不会画一幅美妙的图画,但能回答毕加索回答不了的问题,他在抽象的意义上知道一幅画是怎么创作出来的。哲学家靠的也是直觉,但是一种更抽象的直觉。

也就是说,虽然不会画画、音乐等等,仍然可以洞察到艺术创作过程中的心理活动。

例如,美术,涉及到视觉,人的眼睛是否只是像一面镜子,把所看见的东西原原本本的在这面镜子里放映出来?表面看确实这样,但其实不然,天上有一个月亮,但每个人看见这同一个月亮时,心里所呈现的,却是不同的月亮。

为什么呢?因为人的眼睛其实是心灵的眼睛,由于有心灵,人会把自己的感受带进所看见的东西之中,而这些感受,是因人而异的。也就是说,并不存在“单纯的看见”这回事,我们并不是感知现实,而是自发的组织现实,就是积极主动的感受,把当下的印象和曾经的经历、想象中就要发生的预测、已经有的知识、遗传而来的精神风俗、自己的精神个性,无意之中都混杂在一起,所有的感官材料都被神经组织重新过滤过了。

这种情形,同样适合于艺术创作。为什么叫“创作”呢?创作和创造发明是同义词。我把别人的文字重抄一遍,这不叫创作,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我所拥有的始终只是一个现成的东西。所谓创作,通俗说,和生小孩的情形是一样的,就是诞生一个世界上不曾存在过的新人。

那么好了,重要的问题就出来了,艺术界是否和学术界一样,一直都受困于现成的东西,缺乏真正的创作或者创造?我不太熟悉艺术界,比较熟悉国内学界,就是满足于翻译介绍,艺术术语叫模仿,哲学术语叫“解释”。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导致了这样?我觉得是想象力出了问题。

在精神层面,可以划分出“意识”和“无意识”:意识属于现成的表象世界,比如我现在发言、要有礼貌、遵守约定俗成的规范,不要超过15分钟;至于无意识以及相伴随的潜意识、下意识,属于我内在的东西,那些构成我本能的东西。这些东西野蛮、自由、任性、不礼貌、不规矩,它能走多远,能走到哪里,我自己也控制不了,不可能预先知道。它就像是一个黑洞、无底深渊,想象力、艺术、趣味、深刻性等等,都是从这里出来的。

每个人天生就是一个世界,但是只有真正的活出自己,这个世界才有可能显露出来。我指的不仅是这样的情形,比如相比于画家,我更愿意写,而画家更善于画。我其实是想说,所谓活出自己的世界,就是活出自己的风格。艺术风格,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它与技术技巧关系不大,它专指精神层面的东西。

每个人天生就是一个世界,也就是天然的孤独,即使身处闹市与人交往的时刻,内心还可能是孤独的。为什么?因为真正的共鸣并不存在,人们愿意往一起凑,其实是害怕孤独,也就是害怕想到自己。但是交往的频繁程度和艺术成就之间,可能没有正比关系,也就是说,真正的才华是天生的,不是受别人影响的结果。保持孤独状态有利于发挥属于自己的创造性才华,就像梵高那样。

所以,交往是一把双刃剑,受别人影响的后果,可以是积极的,却也完全可能是消极的。要想只留下积极效果,前提是你得有真正属于你自己的想法、你自己已经是一个世界,你活出自己的世界,就等于活出了自己的风格,在艺术上就是艺术风格。

也就是说,把自己身上已经有的潜能发挥出来,这种潜能,我们自己往往不知道,在这个意义上,哲学对于艺术是有用的,因为哲学是分析和描述精神世界的。

为什么我说保持孤独状态有利于艺术创作呢?因为在独处时,人会不自觉的胡思乱想。喜欢热闹的人,少了很多自由想象的时间,这就不利于发挥自己的艺术潜能。无论艺术创作、哲学写作、还是科学发现,大部分时间,要沉浸于想,就好像是陷入某种强迫症似的。围绕同一件事、同一个问题上上下下的想、前后左右地的想,变来变去的想。

总之,总是在想,要保持想的状态,在这个过程中被世俗事物打断的次数越多,就越可能阻止你创作出一件出色的艺术品,所以我说要保持孤独或者要保持沉浸状态。只要想的质量足够高,真正创作或写的时间其实是很短的,几乎是一蹴而就。速度快是创作欲望强烈和才华的体现,就是控制不住,一气呵成,这个过程可以忽略细节、甚至忽略逻辑和道理,跟着感觉的本能走就可以了。喜欢看篮球的朋友都知道,有经验的教练绝不会在自己球队打疯了的时候叫暂停,因为没有精神负担的疯最有利于施展才华、超水平发挥,而教练会在对方球队打疯了的时候立刻叫暂停,因为要中止对方的才华。也就是说,激情比冷静更有利于施展才华,尽管光有激情没有冷静也不成。艺术创作、或者说我写文章,可能也是同样的道理,一旦上手,写得越快,反而写得越好,因为此时此刻,全部心思都沉醉于作品本身。别考虑读者或评论家会怎么看,他们爱怎么看就怎么看,作者的使命是对得起自己,生出一个自己的孩子。

为什么说人怕出名呢?因为人一旦出名,要想在才华上超越从前的自己会变得十分困难,因为你的创作过程会无休止地被叫暂停,比如艺术家或哲学家去做大量与艺术或者哲学毫无关系的事,这就是出名后必须付出的代价。幸福吗?我觉得对艺术和哲学本身来说,是不幸的。

怎么才能幸福?就是沉浸于自己所热爱的事情之中,也包括对人的爱。在这个过程中,算计性的因素越少,就越幸福。

我特别强调沉浸,还有沉醉、痴迷、惊喜、意外、偶然性、瞬间等等。这些属于内在的心理活动,也就是创作过程中的幸福感。为什么幸福呢?因为被一个念头激动起来,而且你笔下或者行为之中正在实现着这个念头,这个念头变成了你正在拥有的美。美丽时而急速、时而缓慢地在你的画笔下流淌,这流淌出来的是热情和感情,没有任何做作。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语言还是一幅画,都充满了生命力,令人感动,就像梵高把自己的全部热情都投入到他的色彩里。

人与人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这感应可以发生在任何两个人之间。但我的意思其实是想说,你的作品可以不管别人的感受,可是得感动自己,投入了自己的感情,浸透着自己的才华与风格,那么,就会收到一个意外效果,你同时也感动了别人,因为你和别人之间有共同的人性。这就是艺术与商业的区别。真正的艺术是为了艺术而艺术,一旦考虑市场需求,艺术就变成了商业。

简单说,痴迷是艺术创作心理的最重要特征,我这里想说得复杂一点。虽然艺术家不用概念思考而是调动自己的感性和想象力,但是如果艺术家缺少抽象思考的能力,也是不成的,像梵高和毕加索那样的大画家具有自发的哲学天赋,也就是悟性极高,它表现在什么地方呢?我举一个看似无关其实很说明问题的例子,它来自卢梭的《忏悔录》,卢梭说只有当华伦夫人不在场时,才感受到自己是多么爱她,以至于到这样的程度:他亲吻华伦夫人走过的地板和碰过的窗帘。卢梭是否真的曾经这样做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卢梭唤醒了一种后来被称为浪漫主义的新感情,后来歌德描写少年维特为了爱情开枪自杀的场面,在性质上和卢梭的亲吻是异曲同工的。

也就是说,这里有一种抽象的热情,它有两个隐蔽的特点,第一,它表面上来自对别人的爱,但隐藏着的,其实是自恋,但这个自恋是褒义的,它不同于自私,因为人都自杀了,还自什么私呢?这个自恋,其实就是痴迷心理,这种痴迷能使我们所看见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变形。比如你盯住一张熟悉的脸,一开始是辨别能力在起作用,你识别出了这个人,但是你继续盯住他看,就会出现多余的因素,超出了“简单的看见”,不知不觉中唤醒了想象力,联想起别的。这些别的影响了你观看这张脸,仿佛这张脸已经不在场了、它开始变形,可以变得更美丽、也可以更丑陋、更平庸。这不是自然的真实,但它是心理上的真实。这种真实就像我刚才提到的卢梭所喊醒的被称为“浪漫主义”的新感情,新在什么地方呢?这种感情上的疯狂具有抽象性和难以理解性,它是一种抽象而孤独的冲动;

第二个特点更重要,更哲学,也更难懂,它与现代艺术关系密切:也就是说,痴迷产生于当下,又是一种变形的效果。艺术家往往很少考虑现代艺术与哲学的密切关系,这种关系,要想用几句话说清楚,我觉得最好的途径,就是分析一下“痴迷于当下”在学理上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首先与时间有关,大家仔细想一下,就会明白,我们真正拥有的其实就是永远的“现在”,或者叫当下。过去的已经不再存在,将来的还不曾存在。当我们说过去与将来,是在“此时此刻“说过去与将来,也就是说,一切都浓缩在“现在”或者“当下”——这是唯一真实的、我们能有所作为的时刻。当下瞬间就溜走了,又来了新的当下。也就是说,当下永远处于这样的情形:生机勃勃、充满新鲜刺激、意料之外、不断出现新鲜事。这当然是真的,非常真实,你可以说它非常美好,也可以说它非常残酷。

如果只能用一句话概括什么是现代艺术,我觉得那就是“拥抱瞬间的美好”,这句话有非常丰富的内容,我们可以充分调动自己的想象力去体会它。拥抱瞬间的美好,强调艺术创作中的切割,传统中的好东西、别人的好东西,固然不错,但不要干扰我在当下正在发挥我的艺术本能。我不要去刻意模仿任何东西,就凭我当下的才华尽兴地施展,在这个过程中别想那些没用的东西,心思就放在正在从事着的、津津有味的事情上,把瞬间的美好延长、再延长。在不知不觉中,自己的精神个性就会投射到所创作出来的艺术作品中,使你的作品有属于你自己的风格,这样,你的作品才会有真正的生命力。

要达到这样的效果,一幅画或者一篇文章,别人一看就是你画的,你写的。

最后,也可以从波德莱尔的诗歌艺术创新理解创作心理的现代改变。波德莱尔是现-当代艺术的奠基人:古典艺术与哲学,所强调的是真善美之统一(至今相当多的人还坚持这样的立场),但波德莱尔说,美和善无关,做了这种切割之后,美不再来自某种道德秩序,美是自足的,甚至美可以植根于痛苦(恶的象征)。美不再服从某种外在规则,美总是超越规则、超越已经知道的东西、超越平庸,美是某种稀奇古怪的感受,我们原本没打算要这些感受,它们不请自到,自作自受自寻烦恼不好意思不正经,但无论怎样它是某种个别的转瞬即逝的感受,不属于“一般情况”,因此难以归纳,于是只能写诗,诗不是在表达而是在表现(显露某种古怪性),没有古怪就无美,于是就有难以理喻的鉴赏品位——《恶之花》你可以在“转瞬即逝的古怪”中写诗画画作曲甚至思考(哲学),陶醉于撞南墙的滋味之中,于是乎,你创造和超越了你自己,所谓“象征主义诗歌”中的“象征”,即(平庸)感受不到的(个别)感受,这就是美!

(本文选自尚杰新著《艺术哲学絮语》,该书已由商务印书馆出版,2024年5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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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杰,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四川美术学院视觉艺术中心特聘专家,哲学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现代欧洲大陆哲学,后现代思潮。主要著作:《归隐之路:20世纪法国哲学的踪迹》《启蒙时代的法国哲学》《从胡塞尔到德里达》《法国当代哲学论纲》《图像暨影像哲学研究》《哲学治疗的可能性—一重新发现叔本华与尼采》《解构与时间》《活出自己的价值》《起源的原初复杂性为形而上学重新奠基》(上下册)《艺术哲学絮语》;主要论文:《思•言•字:评德里达对形而上学的批判》《从结构主义到后结构主义》《精神的能量与样态》《一与多》《从语言的边界到显露的图像》。